天福十二年,七月初六。
高祖皇帝正式出兵魏州,由天平军节度使高行周和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领军。其缘由是高祖皇帝令投降契丹现驻守邺城的杜重威移镇归德,出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而杜重威拒绝了。
这种事屡见不鲜,大部分情况下让节度使搬家调职潜台词就是让他去死。一旦调任就等于被解除了兵权,离开了自己的兵马,会有怎么个死法就看皇帝的创造力了。当初李从珂就是因为自己做皇帝的哥哥李存瑁要他调任才被逼反的,而杜重威的大舅哥石敬塘会带着契丹人干掉李从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现在也发生在了杜重威的身上,他哪里还敢听令移镇!
不交出兵权,那就撕破脸直接开打吧。只是当高祖皇帝决定出兵的消息传到晋阳时人们只是‘哦’了一声,再没其他反应。因为这个结果大家早预料到的了,而且也提前遭受到这个结果所带来的灾难,所以当真正亲耳听到时心情反而没有多大起伏。
倒是这段日子秦家和冯家走得很近,在一起合伙收粮。这让大家得到了稍许些许宽慰,不愧是义仓啊!自己那般针对冯家,这个时候竟还愿意出面平衡粮价抑制下跌。
当然这也归功于大家大开仓门齐心施粥的做法有了成效,既得了美名又能大量消耗粮食加之有人不停在收,这粮价也就日渐上涨了。现在已突破了两百钱,虽然这个价无法和前些日相比但也高过往年粮价的一倍,而且秦、冯两家的收粮架势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也管不了他们收粮是出于什么目的了,自己该干的事还是的继续干,只要能多挽回一点亏损就万分满足。
“这次他们因贪心而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应该都看明白了很多东西。这么个施粥法,粮价不涨才怪,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秦城边走边说着。
冯雯走在他身边微微点点头,他们身后十步的距离跟着清儿和桃儿。现在新的一批粮货正在入库,所以秦城专程过来看看。因为冯家如今现银有限而秦城也苦恼于库房太小,所以干脆合作。这样秦城出钱收来的粮就直接运去冯家的义仓存放起来,而且冯家不单只提供仓储,连日后的运输、售卖也都一并提供了。条件是这批粮货得算冯家三成,这可以称作技术入股了。
这次合伙的建议是冯雯提出的,秦城很想拒绝,但被暗示如果不答应她就会写封信告诉她爹爹这边的情况。
………………如果没记错他爹应该是任职镇国军防御使吧……镇国军的管辖范围是在蒲州河中府,挟制黄河水路。这就是赤裸裸的要挟了啊!她和她爹互通书信再平常不过的事,故意说出来是什么意思?在信中只要写她被人轻薄了云云,那自己不用等到乞巧宴就得被人追着满街砍了。即便不会被人追杀,以后这晋阳的货物若走水路则必经蒲州,被人找点什么茬截停下来也是不小的损失。所以只能‘欣然’同意了冯雯的合伙提议。三成……这都是钱啊!
不过她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番善意。看起来三成有点多,因为挣了就要分给她三成的利,但若是亏了呢?在冯雯眼里这些粮是卖不出去的,最后只能充作义仓储备以防灾年,所以现在就用义仓储存着,免得到时候还要运来运去。而以后需要充做义仓的储备是得花钱买的,这笔费用归冯家出,所以她提供的所谓‘运输和销售渠道’八成就是指的义仓。所以从她的角度去想,这其实就是替秦城认了三成损失。不仅如此,秦城和冯家也因此结成紧密合作关系,这样冯家的身份就能震慑到钱家,让钱家不敢轻举妄动。
这笔稳亏的买卖算是她为了替自己解围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吧,还真是有够拼的。既然是一番好意,那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于是秦城在仔细思考后便答应了下来。
“每次来到这里依然都会觉得很壮观。”秦城在义仓前驻足抬望。
“秦公子可在说笑?这晋平仓和秦公子家那边的含嘉仓可比不了。”冯雯疑惑的看着秦城,觉得秦城这在取笑晋平仓。
这就有点冤枉了,秦城说这话是真的出于内心感慨。但是他却忘了自己是洛阳人的身份,这给人是什么感觉呢?就好比一个中国人对日本人说‘哎呀,你们那真是地大物博啊!’又好比有一个考了九十九分的学霸而你是一个考了十九分的学渣,他对你说‘哎呀,你考的真好。’就这种感觉,是不是很气?
“呃,宇轩是说以义仓的标准来看,已经很大了。这里应该救活过不少人。”秦城连忙解释道。他当然知道含嘉仓,那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粮仓,上辈子旅游时曾去过。亲眼见到那座历经隋、唐、北宋三个朝代沿用五百年的粮仓遗址时依然能被震撼到。但穿越来这个时代却从没去过洛阳,所以对那座中国古代最大粮仓的印象还停留在废墟遗址的阶段。
“这可是经过了数代官民的共同努力才有的规模。”
“义仓不都是地方官来管理么?怎么会到你们冯家手里?”
“曾经这里是由官府来一手管理,百姓们的税粮充入仓内以备不时之需。但后边连年征战军粮不足,义仓也就成了个空架子。是我们冯家祖辈将这里拿下,继续以义仓的方式经营管理。只是百姓也好官府也好对这里都各有偏见,觉得我们是假公济私。”冯雯面带苦笑说道:“我们冯家明明是‘假私济公’才对,平日里虽然也靠着这里挣了些钱银,但哪次赈济我们没参与?哪次粮荒我们没出手?那些粮可都是我们自己花钱收上来的。”
冯雯走到晋平仓的围墙边,用手触碰着墙面。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根本就无利可图,只能维持生计罢了。但这义仓又不能不维持下去,只要义仓在就能成为那些遭受天灾人祸的苦命人的一线希望。但这一线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战乱不停人只会越救越多,越救越苦,最后义仓也救不过来。就如这次一般,我们虽然把契丹人赶跑了,我们虽然夺回了大梁,可是明明连灾都没有却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她说话时语气伤感。只有亲眼见过那般惨状,才会感到无力。
“人祸确实比天灾更为可怕,但是也不要这么消沉嘛。”秦城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乌云密布不见太阳。只是随口一句化解尴尬的话而已,现在搞得都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宽慰道:“改变不了天运,还改变不了人心吗?”
“改变人心又何其难,哪有说的那般容易。”
“对,是很难,但和无法沟通的老天相比至少还能想到办法不是?”
“就如秦公子现在所做一般,以利驱之?”
“以利驱之是个办法,但宇轩所做的只是单纯牟利。都说了不要把宇轩想的太过伟大。”
“嘻,若是单纯牟利,为何还要收粮?”冯雯轻笑一声,扭头看向秦城。柳眉轻抬,长发飘摆的这一回眸真乃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仿佛有香风拂过一般让人心尖微微一颤。难怪死丫头会叫她狐狸。
只是每次见面时不是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就是被她抬杠讽刺,要么就是冷着脸像欠了她多少钱一般。现在这种神情还是第一次见着,秦城也看愣了。但很快缓过神来,摇头笑道:“当然为了谋求更多的利益,你应该也知道现在汴京的粮价可是很高的。”
“你若能将这些粮运出去那也是你的本事,只要能打开一条道那些破产的商贾们也就不用投河自尽了。”冯雯听秦城这么说只是觉得他不愿承认做的这些事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秦城对此只是笑笑,看着一辆辆的车马在仓门卸货,不在言语。
冯雯则看着秦城的侧脸,她很好奇这个男人。那日他会不顾危险的救自己,但是又轻薄了自己。他还一直都说自己是奸商,敲诈自己时一点也不心慈手软,但是所行之事却又是真正为民众着想。他明明是个外地商人却对晋阳的事了如指掌,他明明正在虎口夺食却一点也看不出有半点顾忌。明明有那么多人怨恨他想加害于他,却总是气定神闲无所畏惧。
若不是他的分析,自己肯定意识不到这次粮战打的根本就不是涨而是跌。若无法早些意识到这点,自己很有可能会坐视粮价暴跌,甚至还会出手抑制粮价反弹,义仓一旦出手就成为了压低粮价的主谋。
自家一直以来所做的工作都是尽力的压低粮价,每年都是如此。可粮食从来没有过余裕,商人也都是利用这点来囤货居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固定思维只要粮价越低百姓越能吃饱,义仓的作用也就起到了。却忽视了当粮价太低时所造成的危害绝不比粮价高涨来的轻。一旦因此引起暴乱,军队前来镇压,死的人将不计其数,而问罪下来时冯家也会万劫不复。钱家就是利用了这点精心策划的绝户计,自己差点就中招了。
虽然被他讹去了巨额钱财,只要这些钱是用在平复粮价上也是值得的。这是因自己的幼稚所带来的应有惩罚,所幸在当时先出现的人是他而不是钱家,不然自己可能就永远无法挣脱这个陷阱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