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舫发生这样的事,最不愿意看到的,还属画舫老板娘。这种不愿意看到不仅仅是因为老板娘身处其中为难,也因为它直接影响到今晚画舫的收入,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些现在尚看不见的影响。比如善后。
胆敢称金陵的知州上不得台面,要么这人是无知,要么就是真的无惧。若说这两人是无知,谁信?而一个人的无惧,其倚靠的,又无外乎是自身实力。
老板娘毕竟经历过风雨,所以哪怕是遇到这种危局,也还能冷静的去思考。当然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遇到这样的局面都还能冷静思考的,比如陆公子。
事实上,在金陵,陆公子所想的,也无可厚非。虽然说知州在金陵还不一定能横着走,但是如果知州后面的知府,甚至知府后面的总督都有心偏袒的话,知州就算是在金陵横着走两遍,也说得过去了。
陆公子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无脑无能之辈,所以在听到自己面前的中年人说知州上不得台面时,他气愤是有的,但也多了个心眼。陆公子问中年人可敢留下姓名,听起来是如同气极暴跳时的表现,却也将他另外的目的完美掩藏。在金陵,他很清楚自己老爹的后面,是洛家,这个洛家可不仅是知府洛敏,更多还是总督洛天一的洛家。只要中年人留下自己名号,他就有迹可查了。
陆公子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中年人的回答是洛家之人,那他一个小小的知州公子,认输也未尝不可!但是他知道这样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洛家人,自己基本上都熟悉。但是如果不是洛家之人,那就只能说明这一大一小是那种因为无知所以无惧的人,而对于这样的人,他陆公子最是擅长收拾的。再往高处想,他也觉得不可能。
此时,陆公子在衡量,老板娘却在思考。陆公子衡量的是眼前的人,老板娘思考的是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如何解决的方法。遇到这种情况,以画舫老板娘的身份去劝和是最下策的行为,毕竟都是神仙打架,她一个小小的画舫老板娘真去参合了,那首先受伤的,只怕还是她自己,而这种伤害还往往是致命的。
既然劝和行不通,道歉就只怕也没有什么用了,试想,如果自己屁颠屁颠跑去道歉,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公子,之前是我有眼无珠,错把您当成金陵做点小生意人家的少爷了,所以没有安排您坐到前排”,先不说能否换一句无妨,就说换作是别人如此和自己道歉,只怕也无济于事,甚至更多的是反感。所以,劝和行不通,道歉也行不通。
作为美人靠的老板,她自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一步步摸爬到今天的地位,老板娘依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她很清楚在赌博时,拿一副好牌与打好一副烂牌的区别。既然眼前的牌翻开时已是这般,那就只能是另辟蹊径了。
虽说是道歉没有用了,但是也要看如何道歉。道歉还是需要,只不过道歉的内容要变变。想好了对策,老板娘转身就离开。
陆公子这边,在听完中年人说了自己姓名后,陆公子觉得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从没听过,所以陆公子也放下了自己悬着的心。陆公子艰难的露出个微笑,说道:“两位兄台今晚的大礼,陆某收下了!”
张仲秋却正眼都不看,径直往自己主子的桌子走回去,边走边抬手,回了一句道“那就期待陆大公子的回礼!”
张仲秋回到桌子不久,就看见老板娘亲自端着一壶茶水走了过来。
老板娘端着茶走到了桌子边,行了个万福大礼,接着轻声说道:“二位公子见谅,妾身招待不周,今晚的事扰了二位雅兴,特来致歉!”
张仲秋笑盈盈的回道:“老板娘眼力劲不够,我们家少爷在这里,就只有一位公子!”
老板娘自然也听得出这中年人的弦外之音,却也不知如何辩解,只得潺潺说道“是妾身的错!是妾身的错!”
这时,年轻公子一脸笑容,接过话说道“老板娘不用理他,老张胡乱说习惯了。今夜是我等扰了老板娘的生意,该道歉的是我们!”
老板娘受宠若惊,忙说道:“公子说哪里的话,这就折煞妾身了!对了,公子,这是妾身私人珍藏的一罐桐木金俊梅,不是有多名贵,却也代表妾身的一番心意,如若公子不嫌,还请品茗一二。”
年轻公子笑道“既是老板娘珍藏,我们二人可不敢夺老板娘所爱”
这样的玩笑话语,老板娘自是能听出来,便笑着回应道“公子说笑了,好刀还需英雄识呢!”
年轻公子不再推辞,说了句“如此就多谢老板娘的好意了!”
老板娘喜笑颜开,随即弯腰给二人斟茶。
老板娘斟得很慢,她要多留出点时间间隙来,趁着这斟茶的间隙,老板娘就可以仔细观察眼前的二人了,她需要给自己加一份万无一失。由于之前的距离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所以当时她也只是大概认定这两位穿着是一般的扬州丝织。看人下菜的伎俩,老板娘炉火纯青。现在可以近距看了,只是那么几眼,老板娘几乎就可以确认这两人身上穿着的,绝不是一般的扬州丝织了。
斟好了茶,老板娘轻声道“公子请慢用”,年轻公子客气说道“多谢老板娘的桐木金俊梅”
转身离开的老板娘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老板娘还有事?但说无妨!”
老板娘转过来,俯下身,缓了缓说道“公子勿怪妾身多言,公子既已得罪了陆公子,还望公子能多留些心眼,毕竟有前车之鉴!”
年轻公子先看了一眼老张,又转头看着老板娘,淡淡的笑问“老板娘是提醒我等防备这个陆大公子?”
老板娘尴尬的一笑“是妾身孟浪了!”
年轻公子微笑着说道“谢老板娘关怀了!不碍事,我们心中有数。”
老板年只好说道“那妾身先告退了”,转身走了两步后的老板娘,感觉到手心里一阵阵汗意。这一步,老板娘知道自己赌对了,虽然过程紧张,但是收效也很好,她相信自己加的戏份足够挽回之前自己错误的安排。但是,这还不够,既然已经把这副烂牌打好了,又何妨让它再精进一步呢!
老板娘缓慢走到了陆公子桌旁,停了下来。对于这位知州公子,老板娘可是做了不少的研究,甚至可能陆公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但是老板娘却很清楚。她不仅清楚陆公子的喜好,也明白陆公子的软肋,一个在金陵作威作福惯了的公子哥,要想找出他的软肋,并不难。
老板娘不问陆公子自己是否可以坐下就随意的坐了下去,正在气头上的陆公子抬眼看了看不请自坐的老板娘,没有说话。
“陆公子,我有一言,不知公子听否?”老板娘思考了下说道。这种语气,与之前的客气相比,天差地别,陆公子也自然能听出。
陆公子半斜眼看着这个女人,不请自坐久不说,和自己说话居然也不自称是妾身了。莫不是觉得今晚有人踩了自己,便以为阿猫阿狗之辈都可以不再给自己面子了么?还是说你这个小小青楼的老板,也认定了本公子就真的会被那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吃定了?你就不怕在金陵这一亩三分地上,以后会无立足之地吗?
陆公子盯着老板娘,从牙齿缝里吐出一个字“说”。
“陆公子,你看,给我个面子,今晚的事,就这么算了!你觉得如何?”老板娘严肃认真的说着,心里却藏不住的扑通扑通乱跳。老板娘说完,便悄悄闭上了眼睛。
如老板娘预想的一样,只听得“啪”一声脆响,老板娘就感觉到自己脸上开始火辣辣的疼痛,随即才听到陆公子的一声咆哮:“你算什么东西!也有你说话的份?”
相对安静的大堂里,这一声耳光响得干脆,大家也就听得真切。当然了,听得真切的也包括了那位年轻公子和老张在内。
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聚集到了陆公子这边,也聚集到了老板娘快速红肿起的脸颊上。
老板娘悻悻站起来,一脸委屈。慢慢走出了大堂。大家看着老板娘的背影,没有说话。
走出大堂的老板娘渐渐收起了脸上的委屈,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说实话,她真害怕这个陆公子能忍住不抽她,如果他忍住了,那自己的这番谋划,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甚至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虽然说抽了老板娘一计耳光,自己出了口气,但是陆公子依旧不甘。这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窝囊的气,重点是,居然还是在金陵,在自己这”
陆公子离开了美人靠的大堂,桌上二人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陆公子走远了,桌上年轻的公子才对着老张说道“老张,这事先交给你,我去会会这个花魁姑娘。”
老张快速变出一副谄媚的笑“少爷您放心去,这点小事就交给老张!”
唯一竞争的陆公子离开了,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老板娘趁机就宣布今夜花魁姑娘小曼的入幕之宾。随即,年轻人起身走向画舫,老张则开始了自斟自饮,美人靠的姑娘好看,酒水不错,就连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窗外,老板娘偷偷的看着那走向画舫的年轻公子,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来。短暂的惊险,终究过去了。剩下的,她有勇气去直面一切了。
画舫上,薄纱轻掩。
登船后的年轻公子安静的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手里端着花魁姑娘斟的茶水,微闭双眼,轻茗一口,他感觉木窗外恍惚有风拂过,吹动了几盏灯笼摇晃。而花魁姑娘,则是端立一旁,偶尔也偷瞄一眼,稍稍打量这位文试夺冠了的公子。
彼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过了半响,姑娘才开口说道:“公子夺冠不易,莫不成只为登舫品茶?”
“这冠不难”,听到姑娘问话,年轻公子睁开双眼答道,却有些答非所问。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姑娘想了想说道。
年轻公子抬头看一眼花魁姑娘,说道“在我回答姑娘之前,不妨由我来猜一猜姑娘姓氏芳名?”
“哦?那好,公子请说”,姑娘伸出纤纤玉手道。
“猜之前,先给姑娘讲个故事吧!话说,前吴灭亡时,其国主曾有一公主,取名姈曼。在前吴灭亡时,公主还尚在襁褓。后来随着前吴的灭亡,公主也就流落到了民间。现在算来,公主也该碧玉年华了吧!”年轻公子望着眼前的花魁姑娘,一脸痞笑,不快不慢的说着。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看到姑娘的脸上,渐渐就布满了杀气。
“对了,据说公主生来右手便有六指。”听到这句,花魁姑娘猛然就把右手缩回了袖口。
年轻公子接着有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龄几何?”
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信现在画舫周边没有其他人出现,便问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姑娘一边问,一边死死的盯住眼前男子。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她相信眼前的男子早就魂飞天外了,她把脚紧踩船上,轻微躬下点腰,右手紧握在袖里,这是防守的姿态,也是进攻的身形。
“我在思考两个问题,姑娘不妨猜猜看?”年轻公子没有回答,反而笑盈盈的对着姑娘说道。
“小女子不知道公子在思考什么问题,但猜公子在思考之事,当与生死有关!”姑娘紧盯眼前年轻公子的一举一动,慢慢的说道。
“我在思考两个问题,其一,要不要叫你给我换一杯茶,你看这杯都凉了!”年轻公子满不在乎的说道。
“哦?斟茶这个好说,那请问公子在思考的其二呢?”
“其二就是,要不要提醒姑娘,你袖子里的那只手没什么用!”姑娘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头上有了豆大的汗水,她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一番,终于还是缓缓把右手伸出袖来。
“小女子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姑娘请说!”
“公子是如何推断出小女子身份的?”
“园外昭君含泪痕,金银耗尽为前情。已有修身平天下,反是六神无主人。这四句的谜底连起来,即是国恨家仇。不难知道,姑娘必定前国旧人,虽然说我大夏的前国旧人众多,但从口音上基本就能判定了姑娘当是金陵人氏,姑娘要么是忘记了,要么便是不知道,当年前吴灭国,并无一百姓伤亡。所以不管是说国恨家仇也好,国仇家恨也罢,那都只能是说姑娘是来自皇宫。碰巧的是,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前吴公主的右手有六指,所以登舫之后,再确认姑娘身份也就不难了”!年轻公子笑嘻嘻的说道。
“敢问公子打算如何处理小女子!”姑娘问道。
“你猜”
“公子既然知道小女子身份,还能端坐这里,想必不是为了报与官府衙门吧”姑娘其实不是很能拿得准眼前年轻公子的想法,只好投石问路的说道。
“你不值钱,报与不报可没多大意义。实话实说,在猜你的字谜之前呢,我本来是打算赢了后把你送给我一兄弟的!因为当年我曾答应带他喝最好的酒,看最好的姑娘,他说了最好的姑娘至少也得是画舫花魁级别的!你也听到我在针对那个陆公子,事实上和你没关系,对于那个陆公子,我只能说有没有花魁大赛,我都会找他的”年轻公子认真的说道。
对于眼前的年轻公子说要把自己送给别人,姑娘一点也不生气,她反而笑了起来“那公子猜了字谜之后呢?”
“猜谜之后,登船之前,我就是纯属好奇,想一探姑娘究竟,但是却不敢再把姑娘送给我兄弟了,因为他胆小,我怕你吓着他”
“想必公子登船后知道小女子身份,又有另外的打算吧,不妨请公子明言”
“姑娘天资聪颖呀!你猜得不错,登船后,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带姑娘去见一个人”年轻公子说道。
“一个人?这次公子又是准备把小女子送给谁呢?多大年纪?官居几品?做几房小妾?”听到还是把自己当做礼物送出去,姑娘顿时不满,她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咬牙切齿的问道。
“那就要看姑娘对官品、年纪有什么要求了!”年轻公子望着姑娘,换成一副嬉笑的脸着问道。
“小女子可不敢有什么要求,就是不知道公子要讨好的这位大人身子骨可还硬朗,还能爬上床不?还有就是,公子难道就不想在送出小女子之前先偷点腥吗?”姑娘突然妩媚的笑问年轻公子,轻轻扭了扭如脂如玉的腰肢。
“收其你的那点狐媚功底,要偷腥以后有的是机会!”年轻公子一副坏笑。
“如果小女子说不,公子会如何处置?”
“没有如果,我相信你知道要去的地方后,一定会去!”
“那公子不妨先说说看,去哪里,见谁”姑娘一脸淡淡的笑。
“司徒王府,至于见谁,相信你一定知道”
听到司徒王府,姑娘瞬间凝固了脸上的笑容,沉默了小会后,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司徒夜?”姑娘已经不好奇眼前的年轻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了,她甚至基本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就是司徒夜,问,只是为了再确认。
“如何,去不?”年轻公子没有回答姑娘的话,又回到问题上说道。
“去!”对于年轻公子没有回答他自己的身份,姑娘已然知道答案,便冷笑着回了一个字
年轻公子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姑娘,姑娘看了一眼,还是继续给他斟茶,一边斟茶一边问道“你就不怕我到了王府,趁机杀了司徒宇?”
“一点都不怕!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司徒夜说道。“对了,你在画舫叫什么名?”
“吴姈曼”
“嗯,用本名,大气!”年轻公子竖起了大拇指说道。
天黑后,金陵城里,除了秦淮一带,大大小小的街道都不再喧嚣,只有一户户人家门前挂着为迎接新年的大红灯笼还在奋力燃烧。
金陵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一个十五六岁的破烂小哥躺在一堆稻草里,身上单薄的衣衫。
窗户外吹进来凛冽的风,让破烂小哥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他有些气愤的自言自语道“司徒夜,你个龟孙子,就知道你靠不住,说好了五年后回来的,你自个算,过了今晚就刚好五年了,赶明我就去点了你家院子!”。
想起了不靠谱的司徒夜,小哥难免有些感慨!当时听他说他的师傅要带他去东海学艺,如果五年都学不好就不让回来了,直接丢海里。当然,这八成只是吓唬他的话。但是从他的口中也大概知道,他师傅住在极东的大海深处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那里冬天可比金陵要冷得多,由于海里的凶兽们不怕寒冷,所以总喜欢在冬季里袭击小岛。小哥心想:算了,学艺那么苦,小岛又那么危险,要不,你学不成就学不成吧,可千万不要少胳膊少腿的回来!真混不下去了,就回来,金陵有我,虽然吃得差点,还会冷,但是至少和我在一块你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一想到他司徒夜过得很有可能还不如自己,小哥就觉得,其实自己也没那么冷了。
小哥其实也算是一个心态比较积极乐观的小哥,想到了他司徒夜的可怜凄惨下场,于心不忍。又回头一想,你最好还是得混的好好的。一身本事回来,然后就可以带上自己去秦淮画舫饮最好的酒,喝最好的茶,就坐第一排,看最漂亮的姑娘了,姑娘最起码也要是画舫里花魁级别的。至于瓜大瓜小,没那么挑剔!瓜这一词,是司徒夜告诉他的,据司徒夜说是因为看到他一名叫做房和成的叔叔在画舫里上下其手,那时年少,就追问房和成是在做什么,结果得到了一个抚瓜的答案,于是从此就多了一个叫瓜的指示代词。
很快,小哥就入睡了,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梦见司徒夜说:来来来,上好的兄弟上好的酒!小哥淡淡一笑,说道:幸好是做梦,不然又要信你个龟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