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州市第一医院,住院部肿瘤科的病房。
生命体征监护仪滴滴哒哒,床上一位老人戴着氧气罩,呼吸急促,双眼紧闭。
床的两边,坐着一对母子,母亲伏在床边已沉沉睡去,眼角尚有泪痕。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让崔恒的鼻子很不舒服,但是现在的他顾不得这些微小的不适。
床上的老人是他的外公,一年前查出胰头癌,手术后半年再次复发,这次复发癌细胞就转移到了整个腹腔,即使没有太多的医学知识,崔恒也明白,外公已经时日无多。
时间已近午夜,已经两天没有合眼的崔恒也难挡困意的侵袭,闭目小憩。
“老崔,老崔!”
第一声轻微的呼唤没有把崔恒唤醒,听到第二声后,崔恒才睁眼往病房门外看去。
一个年轻的大夫朝他招了招手,崔恒起身,轻手轻脚,推门而出,没有打扰母亲和外公的休息。
门外的大夫身着白大褂,一米六五左右身高,刚到崔恒肩膀,圆润的脸上油光满面,留了个中分头。
这人叫陈鹏,是崔恒发小,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高中毕业后前往米国看望重病的祖父,在米国镀了个不大不小的金后,三年前回到壶州进入市一院普外科做进修生,展现了极高的外科手术天赋,如今已经成为主治。
陈鹏沿着走廊一路领着崔恒走到户外,才点起一根烟,他自顾自抽了一口,也没有给崔恒递烟,他知道崔恒不抽烟。
“老崔,你跟阿姨昨晚都没有睡好吧,要不我帮你们请个护工,我这边也会多多注意你外公的病情,你们回家去休息……”陈鹏操着一口略有些生硬壶州塑料普通话,开始跟崔恒交代病情。
“废话少说,你都回来三年了,怎么话都还说不利索,我外公情况怎么样?过得了这个年吗?”
崔恒对烟草的味道极为反感,对好友没有多少好脸色,没等陈鹏话说完,便打断道。
“这不正好要说到嘛……哎,老崔,我老实跟你说,肺已经有明显的衰竭迹象,其他器官也不太好,可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崔恒闻言沉默,眉头又紧了几分。
陈鹏眼见崔恒情绪低落,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半年前你外公的手术是我参与做的,绝对切的干净,可惜你外公得的是癌症,还是最厉害的癌症之一……”
崔恒知道陈鹏在自责内疚,轻轻拍了拍好友肩膀:“我没怪你,我知道你手术做的肯定不差,这是我外公的命吧,昨晚不是你,我外公已经没了。”
昨晚,崔恒外公突发胃出血,送到急诊抢救被陈鹏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你去休息吧,这一年以来我外公的事也劳你费心了。”崔恒强打精神,笑道。
“嗯,老崔你看开点。”陈鹏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值班室,熬夜,也是医生的日常。
目送陈鹏走远后,崔恒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冬夜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
正准备返回病房时,迎面走来一个挺拔的身影,龙行虎步,走路生风。
走到近处,崔恒认出了来人是谁,连忙立正敬了个标准的警礼,打了声招呼:“郑队。”
郑光大没有跟崔恒过多的客套,直接进了医院走廊,崔恒随后跟上。
崔恒看到郑光大的警服仍穿在身上,猜到可能他是刚下了班还没回家。
两人走到病房门口,隐约听到里面有对话声,崔恒推门而入,郑光大紧随其后。
病房内原来安睡的两人都已经醒转,崔母守在崔恒外公身旁,见崔恒与一位陌生的警官进来,便知道可能是儿子的上司来看望病人,连忙起身。
郑光大与崔母点头寒暄后,便脱下警帽,身躯站的笔直,向病床上的老人郑重行了一礼:“排长,我来看你了!”
虽然现在军礼警礼通用,但是崔恒心里知道,郑光大这是行的军礼。
郑光大是壶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队长,自己的外公秦建国退休前也是局里刑事侦查支队队长,两人是同事,也曾是战友,共同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病床上的秦建国摘下氧气面罩,崔恒刚想说些什么,被自己从小就怕的外公瞪上一眼后,只好站在一旁继续当个哑巴。
“丽芳,你回去吧,这里有小恒看着我,你身体也不好,赶紧回去休息吧。”
崔恒外公看着自己女儿,眼中满是怜爱与不舍,但只一瞬,便被如鹰隼一般锋利的威严取代。
秦丽芳眼眶一红,但是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现悲伤,便交代崔恒几句后起身离去。
“行了,我已经不是你的排长了,只是个躺着等死的老东西罢了,过来点,我好讲话。”床上的老人两手动了动,示意郑光大走近些。
郑光大来到老人身边,俯下身,浓密的眉毛拧成一团,方正的国字脸上威严不在,满是担忧。
崔恒将病床摇上来几分,方便外公说话,两位老人没有过多客气,便聊起了从前。
崔恒坐到郑光大对面,听着二人的交谈,若有所思,思绪仿佛也回到了那片暗藏杀机的雨林,那晚惊心动魄的突围战中。
“我要先去地下见战友们了,挺好的。”秦建国声音颤抖,“邓参谋,小卢,天水,夏仑,我现在还在梦里梦到他们啊,他们比我年轻,比我有更资格活着,敌人的埋伏网没有缺口,他们就义无反顾悍不畏死用身体硬生生地帮我们两个冲出了一条生天路,我,愧见他们啊!”说着说着,秦建国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郑光大情绪被引动,眼中也浮现了泪光,却终究没有流下来,他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却坚定沉稳:“排长你言过了,侦察连二排没有一个是孬种,都是您手下的好兵,那晚没有他们的牺牲,我们就没有机会将敌人的重要情报带回指挥部!”
短暂的交谈中,往昔的峥嵘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秦建国的身上,他的话语逐渐变得有力而激昂,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他突然用手拽住了崔恒,向郑光大介绍到:“光大,这是我外孙崔恒,从小被我抓着练体能,就为了能进部队,可惜眼神有些问题,没选上,但是现在他能进入公安系统,即使当个辅警我都很欣慰,这小子皮实,耐揍,肯干!如果能到你的手下,给我大力培养他!小恒,快叫你郑爷爷。”
“郑爷爷。”崔恒无奈叫了一声,略显尴尬。
“叫伯伯,叫伯伯就好。”被叫的郑光大也是老脸一红,其实他今年也才刚刚60,与崔恒父亲其实年纪差距不大,虽然辈分上讲确实当得起崔恒的一声爷爷,但是怎么听都有些别扭。
“你小子不服老,哈哈!”秦建国在患病后少有的表现出高兴的情绪,喜形于色,开怀大笑,崔恒眼见外公好像舍去了一身病痛,心中的阴霾也散了许多,脸上有了笑意。
可惜终究是强弩之末,生命最后的光华注定不长久,秦建国的生命仿佛在经历了最后一次的灿烂后开始暗淡。
生命体征急转直下,血压呼吸脉搏缓慢下落,病房内之前的暖意瞬间消失无踪,崔恒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死亡的恐怖,让他浑身寒毛战栗。
崔恒刚想冲出病房,但是秦建国拼尽最后的气力攥住外孙的手,没让他离开,郑光大则冲出病房呼叫抢救。
“小恒,别折腾我了,我要死了我知道,听我说最后几句话。”
秦建国的语气陷入了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崔恒含泪用耳朵贴近外公的嘴巴,才勉强听清。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让你娘嫁个好人家,你对谁都可以不好,但你娘一个女人把你从小拉扯大,有多,咳咳不容易,”秦建国有些语无伦次,“你不能有了老婆忘了你娘!”
崔恒点头:“外公,我一定对她尽孝!”
秦建国得到崔恒的保证后,情绪平复了一些,又缓缓说道:“小恒,你懂事,能吃苦,是好样的,你能出人头地,我在地下也能安息,但是,我不许你用一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听到没,打铁……需自身硬,你要守规矩,规矩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还要知进退,忍一时……才能图更大,明不明白?”
“明白。”崔恒紧握着外公的手,仿佛一松手,就是生死两隔。
“我们吃着国家的粮,就得对国家尽忠,这一辈辈的老人们啊,用他们的付出,把我们的国家推到了现在的太平,不容易,太不容易……你不能把我们这些人的魂丢了,那是立国,立家,立人的本!”秦建国说完,握着崔恒的手无力地垂落,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冰冷的直线,血压脉搏处那空洞的0仿佛击穿了崔恒身为一个男人,一个警察最后的防御,崔恒的眼泪夺眶而出,痛哭出声。
病房的门被推开,抢救的护士拿着仪器风风火火的实施徒劳的抢救,崔恒走出病房,在门外见到了郑光大的背影。
他的脸颊上有藏不住的一滴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