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崔恒跟着梁立风风火火地直接上了警车。
警车径直往城南区鸟山街道行去,他们接到指挥中心的消息是,报警人称遭遇家暴。
梁立也是城南分局的民警,是从警五年的前辈。
出警时一般就是这样老搭新,老人有眼界经验,新人有热情闯劲。
梁立和崔恒到达报警人所在的住处楼底时,便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围观群众。
这个社会就是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好奇心旺盛,爱管闲事,对一件事仅仅看个开头就能熟知它的来龙去脉,然后品头论足,甚至给出定性。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太多,一个女人掩面站在人群的外围哭泣,周围的大妈大婶好像还在安慰她。
女人腹部的衣服上,有一个明显的鞋印,应该是被人踢过。
而人群的正中,是一个名叫道德谴责的修罗场。
崔恒隐约看到那里有一个瘦弱的男人在抱头痛哭,嘴里还支吾着什么。
梁立拨开人群,并亮出了证件:“各位请让一让,我是城南所的民警梁立,警告001415,哪位是报警人?”
掩面哭泣的女人站了出来,她一把抓住梁立的手:“我是,我就是报警人,你们警察要给我们女人讨个公道啊,不然处处受欺压。”
崔恒和梁立眉头都是一皱,这位报警人言语中的煽动性成分可太明显了。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泪痕,但是从她的语气里能听出她好像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立有些不适应这个女人亲近的举动,把手抽了出来,然后问道:“能不能说一下事情经过。”
崔恒拿出本子,准备开始记录。
“我老公踢我,他对着我的肚子重重的踢了一脚,我到现在还痛的要死,这还是我没有孩子的情况下,如果有孩子,可能我的孩子都没了啊……”
女子越说情绪越激动,她的话语瞬间点燃了周围大妈和阿姨们的正义之魂。
“抓了他!让他坐牢!”
“这算不算蓄意谋杀,可不可以判他死刑!”
“真是个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大妈们群情激昂,开始给两位警察出谋划策,甚至连刑罚都已经想好了。
仿佛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对他们女性的压迫,今天他们要一次性清算干净。
眼见人群开始有对那个瘦弱男人施加暴力的倾向,崔恒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请各位群众请保持冷静,我们就是来处理问题的,请不要妨碍执法。”
人民警察的威严起了作用,人群安定下来,不过他们都没有离去,都站在一旁,无数苛责从他们的口中倾泻而出。
崔恒过去把那个瘦弱男人扶了起来,他感觉得到他情绪非常不稳定,浑身都在颤抖,便出言安慰道:“帅哥,我是警察,你先别哭了,跟我讲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无尽的谩骂与指责中,崔恒是唯一一个对他好言好语的声音,男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扑在崔恒的胸口上嚎啕大哭。
崔恒瞬间就懵了,现在在他怀中的不是什么娇柔的弱女子,而是一个男人啊。
但是他还是发现,这个男人的精神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不让他发泄一下,真的是会精神失常的。
虽然很尴尬,但是崔恒没有马上推开这个瘦弱的男子,而是拍了怕他的后背,再次出言安慰道:“好了,帅哥,跟我说说。”
男人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身躯也不再颤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便说了声抱歉,从崔恒的怀中抬起了头。
看清男子面容的这一刹那,崔恒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男子的脸上满是抓痕和咬痕,有些口子还在流着血,看起来都快破相了。
除此以外,男子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拇指粗细的红印,应该是掐痕。
此时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样子无比凄惨。
崔恒和梁立对视了一眼,他们甚至不用再继续追问事情的经过,也猜了个大概。
男子开始讲述之前发生的事,原来这对夫妻刚刚结婚不到1年,男方个性柔弱,工作生活处处都被欺负。
今天他休息在家玩游戏时,女方骂他是窝囊废,砸坏了他的游戏机,把他的模型手办和漫画全部砸在地上。
即使是再软弱的他眼见自己珍视的东西被毁坏也是有了火气,两人便发生了口角。
女方对他又是抓又是咬,还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窒息,求生的本能让他对着妻子的肚子踹了一脚,然后夺门而出,便有了现在的情形。
周围的大妈们沉默了,这跟她们预想的男方诉诸暴力,女方忍气吞声的苦情戏码大相径庭,一个个脸上满是尴尬,逐渐散去了。
这男人的妻子眼见此景,顿觉脸上无光,却仍旧强装镇定,冷笑一声:“故事倒是挺会编的,我一个弱女子,你觉得两位警官会相信你的话吗?”
崔恒眼神一冷,刚想说几句,便被梁立抢先:“报警人,你有没有像你的丈夫说的那样,对他抓咬伤害?”
梁立本来就是个黑脸汉子,现在他面沉似水,目光锐利,不怒自威,脸显得更黑了。
“没……没有!”女子被梁立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但是仍旧矢口否认。
“那是他自己抓,自己咬上去的吗?”崔恒眼一瞪,也加入了黑脸阵营。
女人被两位警察的气场吓得有些慌张,她转身就跑。
还有些慌不择路,回到屋子里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梁立和崔恒也没有去追,因为这件事本质上也就是个民事纠纷,夫妻之间吵架甚至打架是常有的事,他们也只能以劝解为主。
但是看着男子凄惨的模样,梁立和崔恒都不忍直视,便把他请上警车,准备送到附近的医院进行包扎处理。
一路上梁立劝解男人,如果夫妻双方都认可,觉得不合适,可以向法院提出离婚。
下次如果你再遭受这样的家暴,要收集证据,才能通过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
上午九点半。
崔恒和梁立将男人送到医院之后,男人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对两人千恩万谢后便去处理脸上的伤口了。
而就在崔恒和梁立准备回程时,又接到了新鲜的警情,事情正好就发生在两人目前所在的医院内……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壶州市城南分局的警员办公室内,在忙碌穿行的人流间,有一个端坐在椅子上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叫翟志刚,今年34岁。
今年,是翟志刚从警的第八个年头。
今天,也是他身为一个人民警察的最后一天。
他今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按时上班,跟每一个同事打着招呼。
他看着那些或是青涩,或是老成的面孔,心中想着这些面孔在不久的将来是不是依然存在。
曾经它们中的一些,就永久消失了。
警察是一个高危行业,每年,市里都有少则几个,多则几十的警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牺牲,殉职。
而那些顽强的,或者说是幸运的,最后存活下来的警员,或多或少身上都曾断过几根骨头,挨过几次刀伤。
翟志刚也不例外,这八年间,他从处理街坊邻里的口角争吵到抓捕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都曾经亲身经历过。
他的腿骨上至今都插着两根钛钉,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那是五年前的一次围剿毒贩,他以身拦下一辆轰鸣着的摩托,两根腿骨当即严重骨折。
那是何等钻心的剧痛,但他没有放弃这个职业,因为他的心里早就做好直面死亡的准备了。
他的肚子上也有一道狭长丑陋的伤疤,那一次他与真正的死亡擦身而过。
三年前一个丧心病狂的逃犯临死反扑的三刀,让他肝脾破裂,大量失血,差点就没从手术台上下来。
他当时依旧没有放弃,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体验过死亡了,应该没有什么再能战胜他了。
但是他错了,当双鬓斑白,年事渐高的双亲含泪向他哭诉,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时,他动摇了。
当他深爱的,也深爱着他的妻子终于提出离婚,她说她再也不想忍受午夜被噩梦惊醒,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时,他迷茫了。
当他6岁的儿子在电话里哭喊着要爸爸,他却只能在电话中强颜欢笑逗他开心时,他终于放弃了。
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孑然一身,无所畏惧的小年轻了。
上个月,他终于向领导递了辞呈,审批的很顺利,第二天就通过了。
每年承受不了这个职业的压力而选择离开的人大有人在,不缺他一个。
翟志刚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他不知道他还能以什么本事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但是他已经太累了——
他只想从这个事业和家庭两不兼得的痛苦牢笼中获得解脱。
翟志刚今天没有任何一个出警任务,一个上午,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摸着屁股底下的凳子,有些自嘲的想到,这八年来,我也没有过一次把你捂热了。
这一天,是无数个或是平凡,或是不凡的生命的一天。
对崔恒来说,他今天仍站在现实的风雨中,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压力,负重前行,还有不知多少个这样的一天在等着他。
对翟志刚来说,他即将走出风雨,拥抱平淡,那也是无数个充满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一天。
而今天,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