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六年；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有两年多了。”
夜晚九点多，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周言打开这个文件夹，这里有她熟悉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常常在这里记录她的心情，还有无处安放无处不在的想念。
“两年来，我再也没有遇到他。我们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的两端，这座城市每天从他那里日出，在我这里日落。
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是，我们没有再见面，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有时候我会想，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或者夜色中匆忙的脚步里，甚至是那些喜悦的欢呼声里，一定会有他。
可是我没有去见他。
这个城市不大，说不定我们就会在哪个转角，不经意之间，再次相遇。
如果遇到了，我们会说些什么？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还是相顾无言的注视？抑或是，百感交集的躲避？
我不知道。我无数次想象过与他再次相逢的场景，但是它们一次也没有出现。
闲暇下来的时候，我会想起他；特别忙碌的时候，他也会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让我想起那些往事，那些逝去的时光。
他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写下这些文字，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在重温那个甜美梦境。
“这一次，他又一次出现了。
我和心爱的小狗，在草地上奔跑，长满青草的山坡，阳光正好，微风吹过，露珠清凉。小狗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黝黑的毛色，它一边跑一边侧过头来用它那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奔跑有力，眼中有爱。
转过山头，迎着阳光，我就看见了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侧头看着我，目光深邃，深情而温暖。他半长的头发很随意地向后梳着，露出了美人尖。米色裤子，白色的T恤外面是格子衬衫，一如既往的精致。
早晨的阳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过来，空气湿润清新，微风轻轻地吹着，松涛一阵阵地低鸣，伴着鸟儿的叫声。
这真是美好的时刻。我甚至不愿意醒来，不想离开这美妙的梦境。”
梦见故人来，喜不自胜。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他，实际上他从未来过。
这只是在她的心里，他的样子。无数次出现，却从未照进现实。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也是一段焦虑不安的日子。
2
周言，出生于1979年的深秋，一个奔四的女会计。女人四十豆腐渣，她正走在豆渣化的路上，身不由己。
周言的出生，是为了等待一个人，这件事情很多年以后她才恍然大悟。
这个人是她的弟弟。
都说生而为人，要经历很多的磨难。若如此，造物主真是毫无道理。周言不知道前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历经百转千回，来到人间，却被告知，她插队了，急不可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父亲老周得知又生了一个女儿，心凉半截。
老周也算是饱读诗书，孩子的名字取得都富有诗意和心意，老大出生时，老周一看，是一个千金，一诺是千金，好吧，老大就叫周一诺。
两年后老二出生了，老周一看又是女儿，说：队形保持的很一致啊，于是老二就叫周一致。都生两个丫头了，也该是儿子了吧？名字也早早准备好了，周一信，寓意有信心，也是言而有信。
结果老三还是个女儿，顿时很泄气，这不是言而无信吗？于是一生气，老三的名字就确定了，大名叫周言，小名就比较随意，小三儿。
在计划生育全面实施之前，老四出生了，终于是儿子，老周心愿达成，在街坊邻居面前腰杆也挺直了，同时又对老四寄予了无限希望，名字很直接，叫周屹立。
对于没赶上计划生育这件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周言一直很遗憾一直很介意，常常自问为什么要生我呢？天不遂人愿啊。
诚心的说，计划生育真是一个好政策，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争先恐后来到这个世界，想想孩子们成群成群的拥堵在尚不富裕的土地上，这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尽管不如意，在几乎是放养状态中，她依然接受了较好的教育，这让她在往后的人生里，都心存感激，感激父母的支持，感激自己从不放弃。
母亲是慈爱的，很多时候并不偏心。也许是生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年轻，等她懂事了，已经可以和她当一个伴，老周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当老师，只有周末才会回来。
周言从刚刚有记忆起，就是和弟弟在一起，那是她人生中最单纯快乐的时光，和弟弟上山爬树下河捞鱼，果子成熟的时候一起爬树，坐在树干上吃饱了才下来，快乐得无边无际。
等到慢慢长大有了自我认知，周言慢慢感受到属于与生俱来的苦涩，作为家里第三个女儿，周言并没有得到姐姐们的关爱，弟弟是名正言顺的被呵护，而她，则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受气包儿。
两个姐姐都是强势的，她们骄傲而且自负，觉得自己永远站在智商和情商的高点。大姐乐观开朗，是一个有毅力有责任感的人，可是也经常会扔出极致狠绝的语言打击周言，这对幼小的她杀伤力非常大。二姐则很会察言观色，常常喜欢用她的精明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周言，她很是不屑于顾。
在周言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周末才会回家，母亲一直都是疲惫的，家里也永远有忙不完的农活。在这样家庭氛围里，周言很难得到保护，对于两个姐姐的歧视和打击，她一直很在意。
她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被重视，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确，取决于父母和姐姐们的心情。
3
小学五年级的秋天，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人正在割草，周言放下书包，也一起开始劳作。只剩下一把很不好用的镰刀，割起草来很吃力。
于是她对母亲说：“这个镰刀太不好用了。”
父亲看了，就把自己的镰刀递给她，说他去磨一下。
没一会儿，父亲走出门来，手上满是鲜血。
老周读书不少，却不擅长农活，常常像这样弄伤自己，母亲看了，赶紧进屋去包扎。大姐非常生气，开始对着周言发火，一通没什么道理的怒斥后，甩下一句“就你这样的，长大了也是垫大道的货！”
后面的话她已经无法听见，这句话足以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常悔恨自己的出生，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该继续活下去。
郁郁不乐的一个下午，割草结束了，周言回到屋里，打开书包，发现自己心爱的笔记本封面不见了，那原本是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笑的很甜。这笔记本是学校的奖品，她舍不得用，每次看到，都会很开心。
可是现在，封皮不见了！直觉告诉她，这个封面在二姐那里。
果真，二姐的书皮上，小姑娘在那里甜甜的笑着。
周言心痛不已，对二姐说：“那是我的，还给我。”
二姐略有迟疑，毕竟她没经过周言同意就拿了她的心爱之物，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安。可是她迅速扫了一下周围，屋子里因为疲惫以及父亲受伤而导致的有些压抑的氛围，顿时有了底气。
二姐是聪明而且狡黠的，她看也不看周言，说：“别家里有事你也有事！”
无言以对。周言就这样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笔记本。
到了学习自行车的年龄，二姐对周言说：“你先帮我扶着，等我学会了，我就帮你。”周言不遗余力，二姐学会后，她也想学习骑自行车，然而二姐甩出一句“你上旁边去！”就走了。
周言不服气，硬是靠自己，摔倒爬起来又继续，学会了自行车。
当她终于可以在宽阔的马路上自由骑行的时候，内心的愉悦无与伦比。
从此后，周言凡事靠自己，倔强不求人。
4
挫折的成长之中，长出了坚硬的铠甲，她把自己紧紧地包裹着。
外表看起来这个女孩子是爱笑的乐观的，看不到她其实经常郁郁寡欢。
唯有努力读书时，才有喜悦和安宁。
她把那些悲伤的忧郁，都藏在心里。
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这养成了她冰火两重天的性格，对于信任的人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对不信任的人则保持警惕和距离。
客观地说，家里也不是没有关爱，很多时候还是其乐融融。
大姐也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教周言学英语学数学。
可是有了很多次印象深刻的极尽夸张的语言炸弹之后，周言变成了一个矛盾的人，热情，又孤独。
热情来自天性，孤独则来源于忧郁敏感。
时间长了，母亲看出她骨子里的倔强，常说：这个小三儿，得顺毛摸，要是逆着摸，就炸毛了！
5
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她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家里有什么事情别人不愿意去做了，就会想起她，有人心情不好了，她也会没理由的被训斥。
不被爱。偶尔被需要，经常被忽略，几乎没有被重视，是她少年时代里最强烈的感觉。
很多次她一个人倔强的在野地里哭泣，常常会想“为什么要生我？”
那些苛刻极致的语言和经历，经常在她的大脑里重复，变成了极度不喜欢却又摆脱不了的噩梦。
这种不愉快的记忆伴随她的成长，直到上了高中离开家才有了好转。平时周言都是住校的，一两个月才会回一次家。难得一聚，姐姐们也变得和悦了很多，和谐的场面过了好多年。
尽管幼年的生活对周言的生活影响极大，可是她常常试图安慰自己：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都过去了吧？谁的成长没有一点挫折和磨难呢？就像野地里的野草一样，周言在风雨的锤炼中，蓬勃野蛮地成长了。
那些记忆被装进了盒子，锁了起来。
时间潮水一样向前涌动着，一转眼就过去了。
现实和记忆总是交错着，有时候真真假假的，就好像那些都不曾发生过。
6
弟弟周屹立，却和姐姐门完全不同，从周言记事起，所感受到的温暖的寄托。
父亲在外地教书，幼年时她和母亲、弟弟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可多得的美好的时光。
周言的记忆里，幼年弟弟个子小小的，却又很淘气。
三月冰雪消融，树枝返绿的时候，她和弟弟一起爬树扯树枝，做成哨子，比赛谁能吹的更响，弟弟总是能爬到最高的地方去。爬山时，弟弟总是能跑到最远最高的山峰。
妈妈会在地里忙着农活，姐弟俩就在旁边快乐地疯跑。野地里有各种虫子和野花，她们俩逮蜻蜓抓蚂蚱，夏天家里的杏子熟了，一起坐在树上吃的肚皮鼓鼓；冬天雪花飘落的时候，支起笸箩抓麻雀，日子过得好开心。
弟弟上大学时候，周言大二。两个人的学校并不顺路，但是弟弟总是要和她一起走，送她到学校。
等到周言工作了，离家几千里远，常常想家，弟弟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他对周言所在的城市做了一番考察后，安慰她说：“三姐，这个城市挺好的，比咱们老家强，你就在这里工作吧。”他自己却因为惦记周言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工作，在返程的火车上掉了眼泪。
弟弟是家里的宝贝，可是他并不骄傲，对周言来说，更是心理上的重要支柱。很多悲伤难过的时刻，都有弟弟的支撑，陪她一起度过。
相比于两个姐姐，情感上也更加亲密。
7
幼年的经历使她有了一双能看穿世事的眼睛，也让她对现实的世界充满警惕。
好在她一直学习努力，是家里唯一不用父母操心成绩的孩子，顺利读完大学，毕业后周言在距离家比较远的城市，找到一份会计工作。
在遇到李捷之前，她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丝毫的透露。大学时追求她的男生也不少，可是她没有动心。
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李捷，在这个城市的一所211大学当老师。
李捷是一个热情而又循规蹈矩的人，爱干净，做事认真，也善于思考。
他有一点完美主义，凡事总想要做到最好，还有点大男子主义。
周言的朋友楚潇潇说：李捷有一点“出世”，对这个世界有一些近乎天真的善意。
在越来越多的陪伴中，她动了真心，觉得李捷给了她想要安定下来的感觉。
她想，生活也许就是如此吧？毕竟她太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两个来自异地的人相互帮助，很快就结了婚，几年后女儿降生了。就像大多数的家庭一样，一切看起来都是顺风顺水，日子过得平静，恩爱。
因为科研项目的关系李捷常常外出调研，即使不出差也忙于教学和论文。女儿从幼儿园开始，基本上还是周言承担的多。
她并不甘心总是这样子的生活，她渴望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然而内心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她希望自己能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让孩子和家务充斥了电脑。
女儿渐渐长大了，热爱阅读。她陪女儿去阅读的时候，体会短暂的幸福，也是奢侈的事情。
每次路过书店，她都在向往着自己书房里摆满想看的书，要是再加上壁炉里燃烧着的炉火，那简直是她对完美的生活的极致向往。
可是日子却总是忙碌。夜晚终于躺在床上，没有书也没有壁炉，有的只是周身无法抵挡的疲倦，日复一日。
这样看起来平凡的生活就像是一件防身的衣服，为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和安慰，有时候她也在心里想：日子不都是这样么？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混迹于城市的钢铁森林里，沉默地生活着。
爱，没有奋不顾身；恨，也不够彻底。好像有很多才华，也一样也没有展示出来，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一天天地过着。
故乡回不去，他乡也去不成。
即使有一天消失了，可能也是悄无声息的，也不会有很大的声音。
就这样一步步来到中年。
更多时候她看着自己的理想似乎正在慢慢地走远，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慢慢地把自己变得渺小，隐藏于世人之中。
周言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幼年，然而那些记忆依然像是一根刺，时不时就会在深夜时辗转难眠，刺痛有些敏感的神经。
对亲情的渴望和畏惧，一直充斥着她不安的内心。
人就是，对极度缺乏的东西，偏偏又极度向往。
有时候也会感慨，世界上每一种爱，哪个不是千疮百孔恩怨交加？
对于一个有精神洁癖而又没有摆脱依赖心理的人来说，真的是一种极尽的折磨。
8
周言有一个好朋友，楚潇潇。
楚潇潇，是她的知音。她们就读东北同一所大学，周言读的是本科，潇潇则是同一个系的专科。入学相识，两个人都是曲高和寡，在大二的一次周末舞会间歇的短暂聊天时，高山流水遇知音，无需多言就彼此怦然心动，从此亲密无间。潇潇是来自西北的美女，多才多艺，文笔了得，性格泼辣高傲。
楚潇潇早一年毕业，去了南方城市的国有企业工作。那时候周言刚刚结束一段不成功的校园爱情，潇潇毕业后，她常常郁郁寡欢。十月的东北，天气早早就冷了，有一天黄昏，周言一个人吃过晚饭走出食堂，一眼望过去，是暗淡昏黄的路灯光，路两边成排的静默的杨树，她感受到了无尽的孤独，于是给潇潇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的孤独和想念，潇潇很快回信，第一句话说：亲爱的周言，离开东北，最惦念的人，就是你了。
周言读了信，双眼湿润。人生挚友，不贵多，贵在知心。
她毕业后，也来到南方工作，距离潇潇不远，两个人偶尔可以相聚。周言早早结婚生子，潇潇结束短暂的婚姻后恢复单身，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潇潇在单位宣传部，主要负责公司的各种文稿写作，对外宣传的，领导讲话的，都要写。写的久了，成绩突出，脾气也日渐增长，不高兴了就直接发火，无所畏惧。单位里领导看重她的文笔，有忌惮她的脾气，摩擦常常有。
9
周言所在的公司是国有企业的分公司，财务部部长年初跳槽离开后，原来的副部长老余头开始全面负责财务工作。老余头五十多岁，矮小秃顶，勤奋，胆小，对权利渴望但是又畏手畏脚。
老余头在公司里的地位，就像麻将里的东南西北中发白，有牌的时候，最先被打出去，没牌的时候就凑合用用。
他毕业于财经学院，工作几年后赶上两个分公司财务业务合并，他被提升做了财务部副部长，副职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几年，正职几经易人，始终也没有轮到他。终于在这次部长离职后，财务部一时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老余头机缘巧合时来运转，在快五十岁的年纪，当上了财务部一把手。
同事对老余头最为心知肚明的，是他对许娇娇无可救药的喜爱。
许娇娇，和周言同在财务部，会计。她比周言小几岁，是一个八面玲珑千娇百媚的女人。丈夫对她深爱，纵容。
几年前许娇娇来应聘的时候，负责面试的老余头就一见倾心，于是许娇娇顺利入职，并且省去了其他人必须要经历的入职培训期，就开始在财务部直接做会计了。
老余头之所以会喜爱许娇娇，大概是因为他老婆一贯高冷，对部长也是难见笑脸。老余头老婆容貌一般，是他从老家带来城市的，在另一个分公司人力资源部做普通的人事专员。
如果不是因为老余头许诺会在省城里为她安排一份工作，她估计也不会嫁给条件一般的老余头，平日里对老余头也是常常颐指气使，脾气上来了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甩过去，老余头的脸上经常会留下长长短短的指甲痕迹，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得不把创可贴减小了，贴在上面掩盖伤痕。
许娇娇，就是老余头对理想生活的全部向往。
自从升职做了部长后，老余头对许娇娇的喜爱从半遮半掩到越来越明显，然而又忌惮老婆，还是不敢越线，但是对许娇娇那是实打实的全心全意，公司里凡是有好事，总不忘她。
可是许娇娇总是若即若离，从内心里她才看不上部长，但是她在这其中游刃有余，把部长弄得五迷三道欲罢不能。
周言在公司里的生活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看起来忙忙碌碌的生活，给了她内心幸福的感觉。年复一年，工资撑不着也饿不死，偶尔奢侈一下，去享受一下小资情调。
谁的生活不平凡呢？夫妻恩爱，女儿也开始读初中了，成绩中等偏上也不用太操心。
尽管经常有不太安于现状的心，内心里也会有渴望，渴望一种狂放的，有无限可能的人生，却总是有心无力，看着梦想走远。
虽然也不甘，但是她一直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持续下去，努力工作，退休，颐养天年。
直到廖骥的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