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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象山村位于橙华森林腹地,距104号道路约三天的路程,属北橙华市下辖。全村共四十几户不足两百人,大多房屋临河建于北岸,小河细细弯弯形同月牙,故而当地人称之月河。月河宽不过五米,深不及膝,涉过月河,举目四望,夕阳下两岸的树木影影绰绰,叫人生畏。阿离扶着菲儿的胳膊踏上河床,尖锐的乱石扎得他的赤脚生疼,连忙蹲下穿起了袜子。

“这小村子还挺热闹的。”

侧耳听着,村中果然隐隐传来锣鼓声响,人的喊叫与笑声混合着间或响起的爆竹声,给森林中安静得渗人的傍晚平添了几分生气。

“有什么喜事吧。”阿离穿好登山靴,站起身子,跺了跺脚,“刚才经过的那几户也没有人,是不是都聚在这里了?”

月河的南岸有零星几户人家,有大片的菜圃和田地,或许是因为南岸肥沃的土地都开垦为农田,房屋多集中于北岸由月河包饶出的河漫滩。阿离刚刚和菲儿一道翻过山岭直插而来,路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不过好在过河后阿离第一眼就找到了沿河而修的土路,心里总算有了几分着落。

这条土路从密林中穿来,在村里分出了岔路,就像毛细血管一样,在离开这小小的村庄后又汇集为一条,消失于密林中了。沿土路前进,一路所见皆是坐北朝南,四水归堂的二层木制吊脚楼,屋顶铺小青瓦,设马头墙,各单间围成院落,院墙上开漏窗,有的窗下挂着晴天娃娃装饰;吊脚楼的一层多养家禽,火稚鸡和可达鸭的欢叫声不绝于耳;院外有小小的菜园,除了茄子豆角外最多的是甜菜;极目远望,北方的山丘上修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绿油油的似乎已经种了水稻,一直延伸到半山腰。

“住在这里还真不错,与世无争,自由自在,空气也好。”菲儿大口呼吸几下,才皱起眉犹豫道:“怎么有股臭味……”

“养着一群家畜,能不臭吗?再说你看这村子有下水道吗?”

“好恶心!”菲儿略微想象了一下,就有些头皮发麻了。

“不过我原以为会是电视上那种南岛人的竹楼,没想到和汉族的老建筑也差不太多嘛!”

“那不还挂着晴天娃娃嘛,你见过哪个汉族挂晴天娃娃的?”

“那倒是。哎对了,你知道吗,咱今年也有一个南岛人。”

“就咱这届?”

“嗯,杜娟姐跟我说的,好像在五班还是六班,本来分数不够,特招的。”

“这也行!加了多少分?”

“十分吧。”

“这么多!”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沿着村中土路慢慢走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丛林中南岛人的原始村落,两个人其实都不知道南岛人的建筑风俗究竟如何,充其量只有些旅游宣传片上的印象,此时眼见为实,觉得南岛人的民俗也不过如此,何必大肆宣传?

正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村民,矮小的体格,干瘦的身材,黝黑的皮肤,褐黄的龅牙,无不印证了阿离心中对南岛人的印象。他见到阿离两人,惊讶地向他们走来。细细看去,此人背着个手工编织的竹篓,竹篾斑驳发黑,粗糙而布满毛刺。他头戴斗笠,身上一件化纤衣服,袖口和腋下黑得发亮,大块大块的补丁使它早已没有了原本的颜色,脚上的胶鞋开胶过不知多少次,又一遍一遍用胶水粘住,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随着他慢慢走近,居然藏宝贝似的一抄手把斧子揣进怀里。

“你们是什么人?”

出乎阿离的意料,这个南岛人汉语说得相当流利,若不是沙哑的嗓音和固有的刻板印象,阿离准难区分他在说话上和汉族人有什么区别。

“您好,我们是旅行的训练师,和同伴走散了,想到你们的村子里来买点食物和药品,这是我的训练师证,我是四星训练师陈离,这位是业余训练师南宫菲儿。”能说汉语自然再好不过,至少避免了沟通上的麻烦,来时阿离还在忐忑该怎么用手势表示友好和求助,现在看来,杞人忧天了。

“训练师?”那人脸上的诧异之色不仅没有半分变化,还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翻过山从那边来的。”阿离伸出手指了指,夕阳西下,南岸的密林已经被一团黑色笼罩,飞鸟归巢的啼叫和野兽的咆哮随风而来,在村中锣鼓喧天的背景下显得有几分荒唐。

“我们的补给快要用完了,所以想向你们买一些,放心,我们用现金。”兜里常备现金是杜娟姐教给阿离的小技巧,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刷训练师证,而和南岛人交往,给东西打上价格才是最合适的。旅行的训练师常会碰到麻烦,互帮互助不仅是美德,更是理性的考虑,不过这就涉及到人情的补偿。训练师之间的人情算不了什么,但若和这帮无证者扯上人情的瓜葛,就有点怪怪的了——毕竟在这深山老林里就算想还人情也相当困难啊!

听到“现金”两个字,这村民眼前微微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他小心地试探道:“俺,俺村里的东西都不值钱,你们城里的训练师指定看不上……”

“我们就是买点东西救救急,你放心,花多少钱都行。”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放下心了,没准这时候心里正在盘算着自己那点儿土特产能卖多少钱,阿离不适时宜地补充道:“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能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晚,您看,我们的帐篷没了,总不能露宿在林子里……”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原本明亮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犹豫道:“俺做不了主,俺得问问大先生。”

“大先生?是你们村长吗?”却见那人光点头也不说话,眼神在菲儿身上瞄了瞄,又低下头直盯着地面,把阿离急得想跺脚,“那还请你为我们带路,见一见村长先生啊!”

然而不管阿离怎么说,他就是像着了魔似的不肯动弹,一会儿是“村长也不在,这会儿没法找他”,一会儿又成了“不好和你们私下做生意,别人该有想法”。阿离都懒得挑他的话里那些颠三倒四的逻辑问题,可就是这水米不进的态度已经让人相当奇怪了。

刚刚还两眼放光饿虎扑食似的,怎么这会儿就成铁面金刚不动如山了?阿离和菲儿面面相觑,始终想不通自己究竟哪句话触了对方的逆鳞。正犹豫着要不要绕开他直接往村里走时,又几个人有说有笑迎面走来。

这几个人看着就年轻多了,高大,壮实,胳膊老粗,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也是旧的,但明显干净很多,最令人咄咄称奇的是,他们嘴里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为首那个最是人高马大,身高几乎和阿离持平,他见到村里来了外人,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跑过来,问道:“平次郎,这是谁呀?”

“啊,您好,我们是旅行的训练师。”没等这个被唤作平次郎的村民说话,阿离就抢先答道,“我们和同伴走散了,想在你们这里买点食物和药品。哦,如果有可能,还希望能借宿一晚。”

“走散了?”那人上下打量了阿离一通,目光很快就落到了菲儿脸上,他回头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

看着他的脸,阿离没来由地一阵恶寒,按说这么一张棱角分明的老实巴交农民脸不该给人生厌的印象,不管怎么说,这第一印象总不能比刚才那位矮小猥琐的平次郎更差吧?

“我们是从南边翻山过来的,实在是累坏了,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总不能露宿在林子里吧?”阿离是硬着头皮拿出了诚恳的态度,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而且准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但现在哪怕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对露宿丛林的悲惨命运低头。

“那是,那是,天都快黑了,总得有地方睡觉。你们跟俺来吧,俺去和大先生说……”

“郭老四,他们……”原本在一旁低头沉默的平次郎突然抬起头喊了起来,不过他连“他们”后面的谓语都没说出来,就被这个叫郭老四的给瞪了回去。

“嘿嘿,你别在意,平次郎这人就这样……呃,怎么称呼?”

“我姓陈,四星训练师,陈离,这位是业余训练师,南宫菲儿。”

“好名字啊,还怪少见的。”

“什么?”

“啊,不是,那个……你们是训练师?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们学校组织生存训练,徒步穿越橙华森林,结果出了点问题,就和同伴走散了。”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阿离连忙补充道:“我们的学校有专业的救援队,我们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只要得到补给,明天就能动身,不会在你们这里打扰太久。”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住多少天都行,俺们村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生人,是个稀罕,更别提训练师了。”郭老四忙摆了几下手,又攥了攥拳,目光直往另一侧的菲儿身上瞄,说:“你们来得真巧,正好赶上大先生的儿子结婚,今天办酒席,这会儿还没散呢。”

“那可真是太巧了!”从来只能靠电视来了解南岛人的生活,今天居然赶上了一场原汁原味的婚礼,阿离的心情也有些激动:这才是真正的民族特色。

“大先生的儿子在外面闯荡过的,办的酒席是俺们这里最大的。”那郭老四也十分兴奋地起劲道:“新娘子可漂亮了!是外面的妹子!”

“外面的?”

“不是不是不是,是那个……”就好像自己说错了话似的,他突然就紧张地满头大汗,解释道:“是那个,别村的,别村的妹子。”

阿离皱着眉和菲儿对视了一番,对他的表现十分奇怪,只是没等多想,便已走到人声鼎沸处。

这是一座气派的大院,和周围的民居格格不入。门脸高过五米,有三层飞檐斗拱,上雕嘲风,栩栩如生,匾额上书:郭氏宗祠,笔法苍劲有力,鎏以金色,其下大门古朴厚重,雕以繁花,贴有门神像,又贴了大红喜字,挂灯笼,门前两座石狮子,体态威仪,胸前各系一红绣球,左右两柱有一副对联:有德可久有功可大,致悫则著致仁则存。

大门洞开,里面热闹非凡,宴会的盛景一览无遗。祠堂的大厅中聚集了近百人,十几张圆桌依次排去,每桌上都是层层叠叠的碗碟,推杯换盏间一个个喝得满面红光,说话声,歌唱声,调笑声相映成趣,起坐喧哗,欢乐非常。

郭老四说着“你们等一下”就跑进院子里,没一会儿带着一个称为“大伯”的老人出来。说是老人,是因为他花白的头发和饱经风霜的脸庞,其实年龄也就五十来岁。他自称郭逢春,既是村长,也是村民口中的大先生。于是阿离今天第三次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

“生存训练?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卡训?卡那兹的学校,大城市啊,高材生嘛,欢迎欢迎呀!”郭逢春握住阿离的手,激动得有些出人意料,他热情地邀请阿离参加酒席。拉着阿离的胳膊,穿过早已聚集起来的人群,半强迫地把他摁到主桌上,又招待菲儿在阿离旁边坐下,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郭逢春挥退了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众人,先叫过一人,小声道:“把大喜叫来。”然后举起酒杯,跟个老学究似的朗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陈先生,今日是犬子大喜的日子,你们远道而来,就说明你我有缘,你们与我郭家有缘,而且还是训练师,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一点薄酒,不成敬意!”

早有人给阿离和菲儿拿来酒杯,阿离推脱不掉,只好勉为其难地干杯,一饮而尽,一转头见菲儿面露苦色,想起来她从来不喝酒,于是从菲儿手中接过酒杯,对郭逢春等一众人说:“多谢郭先生好意,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今天的盛情,我们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只是我这朋友酒精过敏,实在是滴酒不能沾,就由我代她,感谢象山村的各位!”

酒精刺激着味蕾,带来辛辣的欢脱感,又顺着喉咙下滑,使五脏六腑升起一阵烧灼。这酒香味太浓,更像是香精勾兑的,而且酒性过烈,没有半点温润,阿离硬着头皮喝下去后,一时不知该开口夸奖它“嘉酿醇香”呢,还是“天然无污染”呢,想了半天,只好憋出来一句:“这酒还不错。”

郭逢春哈哈大笑,无许的颌面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他说:“那是自然,这可是大喜从城里带回来的!”

阿离一时间无话可说,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只好转头四处张望,刚才聚来的人此时大多又回到桌边喝酒吃菜。当阿离的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桌子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整个宴会上没有一个女人。

并不是这诺大的祠堂里没有女人,事实上,端茶倒水,做饭递菜的大都是女人,只是这众多女子中,上桌吃饭的就只有作为客人的菲儿。菲儿应该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望向阿离的目光中带着疑惑。

“敢问陈先生是哪里人,家在何处呀?”一杯酒下肚,郭逢春红光满面地同阿离寒暄起来。

“我是卡那兹人,家里做点生意。”

“大城市啊!”一时间同桌的宾客都唏嘘不已,“不知您做什么生意?”

“金融这类的。”

这下子就没有人搞得懂了,纷纷议论起来:“金融是什么生意?”

“简单来说,就是投资……信托……银行……”阿离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这帮村民,嘀咕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词:“放贷款!”

一众人恍然大悟,看阿离的眼神都变得敬重了几分,只听郭逢春笑道:“既然有放贷的财力,还是四星训练师,陈先生必然是大户人家,又何必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受罪呢?”

“学校安排的嘛,主要是为我们以后的旅行做准备……”

正这时,阿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声如洪钟,郭逢春笑道:“是犬子郭大喜。”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魁梧壮汉朝他们走来,这壮汉身着蓝长袍,黑马褂,梳着中分头,高大的身材使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他边走边拱手道:“来客人了,欢迎欢迎!”接过酒杯便说:“我先敬客人一杯。”逼得阿离又替菲儿挡了一杯酒,这才在桌边坐下,刚一坐下,又腾地一下站起来,喊道:“菜都凉了,怎么好招待客人,拿去热热!”

“不用不用,我们简单吃几口就行……”

“那怎么行!你们远道而来,远来是客,拿剩菜招呼客人,这传出去还不让邻村的都笑话我郭家!来,陈先生,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今天来了,就说明咱俩有缘,为这缘分,我再敬你一杯!”

这爷俩可真是亲父子,说的话都一模一样。阿离在心里琢磨这话别是排练好的,磨磨唧唧又喝了两杯。

“好!陈先生爽快!能替女人喝酒的,都是敞亮人,陈先生,你是四星,是大人物,本来我郭大喜是高攀不起的,不过咱们这缘分绝对是老天有意,陈先生你信不?”见阿离轻轻点着头,他高兴道:“我平生最敬佩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陈先生,我比你大几岁,今天我舔着脸和你以兄弟相称,你意下如何?”

大几岁?大了一轮都不止吧!阿离心里吐槽着自己有那么老吗,但还是迫于形势点了头。

“这就对了!来,咱们兄弟之交,话不用多,再来一杯!”

阿离后悔刚才说菲儿滴酒不能沾了。算算,从刚才开始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六杯?七杯?这会儿功夫恐怕已经下去半斤了吧!阿离几乎是捏着鼻子把这杯酒灌了下去,觉得脸上红得发烫。

“陈先生家里是……哦,搞金融的,我知道!开银行的是不是?嘿,我也是出去闯荡过的!”

还真让他说着了,阿离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觉得这酒劲儿真大,这才半斤自己怎么就醉醺醺的了?

“开银行好哇,谁都得给你们送钱。”

“不能这么说,银行嘛,主要的业务还是贷款。”

“贷款都是咋办下来的呀?”

“现在我们的贷款条件放松了不少,比如小额贷款,只要你来,随便抵押点房产车产什么的就行。”

“你们不怕收不回来?”

“那不是有抵押吗!再说,现在经济形势大好,不管干什么,都基本没有赔的。”

阿离不懂股票,自然也对银行贷款没有兴趣,这些话都是父亲和哥哥常说的,自己完全是照猫画虎鹦鹉学舌,再加上这酒喝得他晕乎乎的,就有些口无遮拦了。

正这时,刚刚拿下去的菜已经热好,有个年轻女人端菜上来,直往阿离怀里送。阿离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反应力还在,立马腾出手接住那只大海碗。一拿到碗,他就感觉到手指摸到个什么东西,就在海碗底下,哧溜滑到了手心,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女人的目光,刚刚喝进去的酒瞬间就醒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这女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离,潮水一样的哭泣和呐喊仿佛就要从这双眼睛中倾泻而出,然而这却是一双干涩的、布满血丝的、没有半点泪光的眼睛。想要说,却口不能言;想要做,却手不能举;想要宣泄在无涯的苦海中挣扎求生的绝望,却只能咬咬嘴唇,后退半步。

“没长眼睛啊!这么大的桌子看不见!下去下去!”

“没事没事,郭兄别动怒。”阿离拍着郭大喜的肩膀,举起酒杯站起来,说:“郭兄,郭村长,还有在座的诸位,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我们赶巧来了,没什么贺礼,只好敬你们一杯,以示谢意,来!”趁着众人举杯共饮之际,阿离早把那硬邦邦的东西揣进了兜里。

拿到这东西的一瞬间,阿离就明白决不能在这里打开看,否则那女人也不会像传递情报似的偷偷摸摸塞给自己了,所以阿离敬了这杯酒后,又聊了没一会儿,就借口上厕所离开了。

农村的厕所不分男女,就是个茅坑,门口有半扇木门。巧的是领路的人急着回去喝酒,没等阿离,径自回去了。一进门,阿离就从裤兜里摸出来那个细长条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卷成细棍的白纸条,他把纸条捋平,上面就两个用指甲深深划出来的汉字:

救我。

阿离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被雷劈了似的一道电光闪过,眼前猛地浮现出了四个字,差点让他脱口而出:“拐卖人口!”

他当下第一个反应是掏出手机报警,等手摸在裤子上了才想起来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信号。而且警察来救人,村民肯定要阻止,他也有些担心村民们发火把他们扣下作人质,自己倒无所谓,一般无证者不敢把职业训练师怎样,但还有菲儿呢!

蹲在这个臭气熏天的茅房里,阿离眯着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也想不出来报警的法子。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尽快找到杜娟姐,等一离开这里,就报警。如此想着,阿离把那张纸条重新叠好,放进钱包里。

回到酒局,就见郭逢春那老头和另一个中年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一见阿离,立马拉来介绍,说:“陈先生,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三弟,郭怀秋,是北橙华的分局警官,我们村最大的官!”

阿离眼皮一跳,下意识摸了摸揣钱包的口袋,才接过酒杯,点头道:“郭警长。”

“哪里哪里,警长不敢当,我连个证都没有,就是管着这一片几个村子,局里就俩人,我是既当局长又当警员,一忙起来呀,可就找不着北了!”

“郭警官鞠躬尽瘁,对我们这些旅行训练师也是天大的好处呀!”

“您这可是捧杀我了,哪有什么鞠躬尽瘁,都是应尽的职责。”

一杯酒下肚,两人的关系瞬间就拉近了不少,阿离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警察,问道:“郭警官是属北橙华市管辖的?”

“我们是属于第十六分局的,虽说只是乡村的分局,但其实连救火防灾这些事都得管,累呀!”

“是,农村的事情千头万绪,大小事都得靠警察来管。”阿离点着头,表示肯定,进而又问:“不知道郭警官认不认识卡那兹的周炎?”

这中年男人摇头道:“这又是哪号人物?”

“没什么,也是当警察的,和我们家有点关系。”

“哟,那改天咱得一起出来喝一杯!”

阿离笑着不断点头,已经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于是转而对郭大喜说:“我尝着你们村的菜都蛮新鲜的,在城市里可吃不到。”

“那可不!”他一听阿离的夸奖,高兴地咧开了嘴:“我们村的菜,那是真正天然无污染,我以前去橙华打拼过,你们城里的菜呀,不行!”

“你们就不往城市里卖点?”

一听这话,原本高兴的神情立马黯淡下来,连带着周围人都一阵长吁短叹:“没有路呀!就这么一条土路,还是这几年村里大伙儿一起出钱修的!”

“可是路这么糟,你们怎么出去呢?”

“出去?嗨!有几个出去的?我这算是独一份了!”

“那你们的年轻人就不想出去闯荡?不想去城市里赚钱?”

“谁不想呀!”许是多喝了几杯,郭大喜满脸通红,把他黝黑的皮肤都变了色,他大声说:“哪个年轻人不想出去赚钱呀?可是咱没文化,出去也就是干苦力。而且,家里面要是没个男人,肯定得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怎么回事?”

郭大喜无奈地笑了,对阿离说:“你们城里人可能不知道农活是怎么干的,那都是重活。开地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没有男人干不了。你看到北边的梯田了没?那都是这几年村里才有实力开的。家里要是没男人,那临近的人家今天种你家一点,明天种你家一点,不用一年半载就成了别人的地了。你跟人家理论,别人就说闲话,说放着浪费还不如人家帮你照看呢!”

阿离听后十分震惊,他还真不知道农村的这些弯弯绕子,追问道:“那被人占了地怎么办?”

“打呗。”

如此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阿离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副村民们拿着草叉锄头,在坑坑洼洼的田垄上血流成河的画面,他皱着眉问:“村民械斗,这么大的事警察不管吗?”

一提到警察,在一旁喝酒的郭怀秋尴尬地笑了笑,说:“都是常事了,再说,我们局子里才两个人,想管也管不过来呀。”

“那你们平时有什么事……”

“到祠堂,几家老人商量出个对策,方圆百十里的村子都是这么干的。”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笑得很吃力:“我对你们南岛人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啊!”

“哎,城里人嘛……”郭大喜伸手想拍拍阿离的肩膀,就在这时,祠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众人一齐向门口转头,就见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妇跌跌撞撞地扑到祠堂门口,抓着门框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郭大喜腾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叫嚷着:“娘,出什么事了?”

“你那媳妇儿,她,她,她犯病了!”

举座哗然,祠堂里喧闹的议论声简直像菜市场。阿离抬眼看了一下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菲儿,女孩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无视了阿离的轻轻摇头,起身追上郭大喜,说:“郭大哥,你先别着急,我们能帮帮你。我们都是经过急救训练的,我还稍微懂点医学,一般的病还能看看。”

郭大喜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一听菲儿懂医,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抓住她的手说:“妹子,太谢谢你们了!村里没有大夫,这突然犯病,我也一下麻爪了。来,咱快走,我带你们去!”这下逼得阿离也不得不站起来,紧跟着郭大喜走去。

郭家紧邻祠堂,有着不亚于祠堂的豪华,当然这个豪华是与周围的木楼比较出来的。进了大院,绕过屏风,便是四面吊脚楼,院中一口井,桔槔辘轳相当古老,另有一个小小的石磨,一楼养些火稚鸡可达鸭之类的家禽,还有一条大狼犬冲他们直叫,被郭大喜一嗓子吼回去。二楼才是住人,沿楼梯踏上檐廊,木梁勾心斗角,雕有纹饰,以吉祥的蝠、桃为多,护栏一样的窗棂交错纵横,挡在玻璃窗前,看起来反倒让窗户没法打开了。郭大喜住东厢房,推开木门进去,是一间客厅,转向南有墙隔开,才是卧室。

郭大喜急匆匆地冲进卧室,“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阿离和菲儿紧随其后,一进卧室,就见一个穿着红喜服的女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口唇青紫,冷汗直流,另一个老太太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徒劳地抓着她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菲儿大步上前,推开了碍事的郭大喜,一边问着一直在屋里的老太太,一边二话不说解开女人的衣服扣子。

阿离斜眼瞄了一下瘫坐在地上的郭大喜,拉着他就要起来,突然听到那老太太说:“俺也不知道啊!刚才她说嗓子疼,吃了两片药就这样了。”

“什么药?”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拿出药盒,药盒油乎乎的,纸壳的毛边都磨秃了,但好在还能看清上面的文字。一看到“阿莫西林胶囊”几个字,阿离和菲儿不约而同地叫道:“青霉素过敏!”

菲儿赶忙伸手去摸她的脉搏,一拉开新娘的袖子,眉头就是一皱,手指搭在新娘纤细的手腕上,转头对阿离说:“脉搏细弱,心率大概……120次。阿离,快,肾上腺素!”

阿离摸着腰包迟疑了一下,这是他们唯一的药品,在森林里是救命的东西,随随便便用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南岛人身上,他的心里不仅是犹豫,更升起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阿离!”菲儿又叫了一声,顺着菲儿的目光,阿离的注意力落在了那个漂亮的新娘身上,然后不禁深吸一口气。他不再犹豫,从腰包里翻出仅剩的那支肾上腺素,掰掉了装着普鲁卡因的针管,没有混合就递给菲儿。菲儿把注射量调到0.5mg,取下针帽,对那女人的肩膀三角肌扎了下去,一针打完,总算松了口气。

“已经打了一支肾上腺素,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们尽快联系医生。”菲儿抹着额头上的细汗,见郭大喜和那老太太都傻愣愣地站着,无动于衷,一跺脚急道:“去啊!叫医生呀!愣什么呢?我帮你们看护病人。”

阿离见郭大喜只是木讷地点点头,还是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便冲菲儿使了个眼色,拉着郭大喜的胳膊把他往屋外拽,嘴里说着:“郭兄,嫂子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也只是暂时的,我们手头一没有药物,二没有医疗器材,连个听诊器都没有,现在只能靠你尽快找来医生。你不要有顾虑,请医生的钱我们可以借你,先救眼前之急……”

那郭大喜终于听懂了,忙不迭地点头,感动地都快哭出来了:“老弟,你真是我们郭家的大恩人呐!老天开眼,在最要命的时候派你过来,这恩情我郭大喜一辈子都忘不了!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好,我听你的,我去找大夫,现在就去!”这便撒开丫子一溜烟地跑下楼了。

楼下早聚了以郭逢春为首的一大帮子人,郭大喜站到人群中间说了几句,就有几个年轻后生跑出门去,聚集的人群也渐渐散了。郭逢春对自己的儿子说了什么,把他支开,一个人爬上楼梯,上来后先朝阿离拱手做了个揖,说:“陈先生救命之恩,我郭家上下无以为报。大恩不言谢,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的,您开口就是,郭某必当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太夸张了。”阿离挠着头微笑道:“我们就是做了点儿力所能及的事。你们派人去请医生了?”

“请了请了,只不过现在天已经黑了,山路难走,恐怕请来也是明早了。”郭逢春抬起头望着几乎全黑的天色,叹息着说道:“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去。”

阿离有种奇妙的错觉,好像老人对他儿媳妇生命垂危这件事表现得并不那么悲伤,只是十分可惜。要是自己的女儿应该就不一样了吧,阿离这样想着。

“那位女医生……可是陈先生的妻子?”

阿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菲儿,摇摇头道:“我们只是同学。”

“哦,我看您替她挡酒,还以为你们关系不一般呢。”郭逢春的脸色沉了沉,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郭村长有何指教?”阿离给他个台阶,摆出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先生,您可能要笑我迂腐,不过这句话我还是要说的。”他顿了一下,缓了口气,才开始说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啊,你们表现得这么亲密,总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这三人成虎,不可不防啊!”

阿离还以为老头神秘兮兮地是要说什么呢,这句“男女授受不亲”一出来,他差点没憋住笑,掐着自己的大腿强忍着才能面色如常地回答:“郭先生的教诲在下明白了,以后一定注意。”

老头点了点头,一副满意的样子,也打开了话匣子:“这祖宗礼法还是不能变啊。几千年就这么传下来的,肯定有它的道理。”

“郭先生是世居此地?”

他摇头道:“我太爷爷辈躲避战乱迁来的,那时候连条土路都没有,田地都是一点一点开垦起来的。”

“筚路蓝缕啊!”阿离感慨道。

“什么?”

“难呐!”

老头跟着点头,也说了声“真难”。

“现在村子里怎么样?”阿离心不在焉地问着,抬头四顾,连电线都没有,村子里竟然还在烧煤油灯,还能怎样?

“挺不错的。”阿离听后全当是老头心态乐观,哪知他还煞有介事地解释:“今年又新买了两亩耕地,祠堂也是前几年修缮的。”

“买地?”阿离有点奇怪,这些林里的耕地不都是砍树开垦的吗?哪有卖的?

“月河南边的,两亩良田呢,开了几十年,今年他们家总算是肯卖了。”

“开垦了几十年的土地说卖就卖?”

“他不卖地也不行啊,总得娶媳妇嘛!”

阿离心里就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猛震一下,突然间想起来了那张被他放进钱包里的纸条,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插进口袋里,问道:“恕我冒昧,你们村娶一个媳妇,花销这么大吗?”

郭逢春叹了口气,说道:“明媒正娶的,花销能不大吗?哪家姑娘愿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啊,来了,那也得要万紫千红一片绿,三金三响一冒烟。”

“什么万紫千红?”阿离听着这名头,有些发懵。

“彩礼。万紫千红一片绿,就是一万张五块的,一千张一百的,再加一把五十的;三金三响一冒烟,就是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电脑手机大彩电,再加一辆车。”

阿离一阵头疼,他捂着脑袋苦笑道:“你们这也没电啊,连路都没有,要电器和车干什么?”

“说的是啊!这算下来大几十万的彩礼,我们谁也出不起!这是西边那帮人的说法,人家比我们富裕多了。”

“那你们娶媳妇……”

“换亲呗,还能咋地?”

“换亲?”

“女孩长大了就换出去,这样兄弟起码能讨到媳妇。”

“您这儿媳妇就是换来的?”

郭逢春突然摸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笑出了一圈褶子:“我没闺女,娶的,娶的。”

“花了不少钱吧,这么漂亮的媳妇!”

“还行,还行,都是邻村的……”

这老头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阿离倒来了精神,越不想说,阿离就越想叫他多说,就在他整理语言准备下一番攻击时,却听屋里传出了一声惊呼:“醒了,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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