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雨中等待着我/路通向窗户深处/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那年夏夜,白马/和北极光驰过。
这首诗阿离从小就听杜娟姐念叨,一到台风暴雨的时候啊,她就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念着这首诗。想象一下,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夜晚,一个女人穿着纯白的丝绸睡衣,披散着头发,坐在窗边,额头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屋外的雨幕。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闪电划过,惊雷炸响,女人那双没有任何光芒的眼睛深深印刻在阿离尚年幼的内心中。
那是六年前,那一年阿离九岁,杜娟姐十七岁。
在那一晚,阿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照顾着他长大,比他亲姐还要亲,在他眼中几乎等同于母亲的女人,原来竟然是如花一般的少女。
然后呢?阿离的记忆出现了断层,每当他试图回想起那时的情景,眼前就会出现一株鲜嫩的,娇艳欲滴的小花。
花瓣在狂风中乱舞,花叶在暴雨中颤抖,风雨过后,阳光普照,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杆茎。
看着少女倚着窗啜泣着发抖的背影,阿离第一次有了难以割舍的东西,第一次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感觉,他也是第一次,出离的愤怒。
阿离的记忆中有一抹血色,那本不是属于他的记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到暴风雨的夜晚,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鲜血中升腾的雾气。
他就像一条将怒火尽数倾泻在大地上的龙,趴伏在断壁残垣上,静静等待着黎明。
黎明再也不会来了。
来到的只有剧痛、眩晕,和失血的虚脱。阿离能清楚地感觉到天地在摇晃,不,不是天地的摇晃,是他在慢慢摇晃。
雨仍未停,大滴大滴的雨珠砸在头盔上,叮当作响,砸在后背上,隐隐作痛,砸在艰难背起他的女孩脸上,换来沉重的喘息。
“真像啊!”阿离的脸紧贴在菲儿的脑袋上,潮湿的栗色长发骚弄着他的皮肤,让他不由得想起来曾经不知多少次,杜娟姐背着他,长长的头发里有映山红的香气。
“阿离?阿离,你醒了!太好了!”菲儿的声音颤抖着,上气不接下气,她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山洞就在眼前了,咱们先避避雨。”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还说我呢!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菲儿的眼睛泫然欲泣,阿离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两只手死命地抓着阿离的胳膊,根本没有空把泪擦掉。于是菲儿大声地吸了一下鼻涕,放弃忍耐,任由豆大的泪珠在脸颊上画成一条线,她哭喊着:“你左臂脱臼了,我刚刚给你复的位,但是背上的伤口,血根本止不住,我们又没有止血剂,连包扎的绷带都没有!”
“是吗?”怪不得,怪不得他两眼发黑,双耳蜂鸣;怪不得他被菲儿用腰带紧紧绑着;怪不得菲儿的上衣下摆已经撕裂,光滑的皮肤贴在自己的腰间。
“为什么那么鲁莽啊!”
他动弹不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能清楚地感到从腰间传来的,少女的体温,他轻轻咳嗽一声,勉强将嘴角扬起,说:“你说咱俩现在是不是,在吊桥上了?”
“阿离!”
“这还用说吗?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啊!”
体力在迅速流失,当菲儿跪在山洞的泥土里,解开将两人绑在一起的腰带时,阿离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雨一停,就把小彩旗放出去。”这是他对这个暴风雨夜晚的,最后一点记忆。
“只要惧怕诞生,惧怕/那些来不及戴上面具的笑容/一切就和死亡有关/那年夏夜并不是终结/你在雨中等待着我”
这场暴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不记得了,只记得滂沱的雨声像闹钟一样把自己吵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杜娟终于放弃努力,睁开了眼睛,她披上外衣坐在窗前,死死盯着窗外瀑布般的雨幕,抚着怦怦悸动的胸口,慢慢回忆着刚才那个糟糕透顶的梦。
“杜娟姐,等下次,等我长大了,就是我来保护你!”
“怎么,瞧不上姐姐了?”
“不,男人保护女人,才是天经地义的!”
“那好啊,等阿离长大了,等姐姐老了,你就来保护姐姐,好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这该死的约定!
梦境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阿离慢慢行走在鲜红的雾中,雷光闪过,照亮了他沾满血滴的脸颊。
“你在雨中等待着我/路通向窗户深处/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那年夏夜,白马/和北极光驰过……”
她开始怕了,越想越害怕,真是可笑,堂堂石心夫人,以凌厉冷酷闻名的杜娟,竟然也会害怕啊!竟然也会抱紧身体,缩成一团,怕得发抖啊!竟然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啊!
睁开眼,是泪花中模糊的雨幕,是铁色的天空下令人窒息的黑暗。闭上眼,是六年前那个雨夜,是闪电照亮的狰狞的面孔,是阿离手中的尖刀一点一点被雨水冲刷掉的血迹。
那一夜,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她无力地躺在泥泞的土地里,任由积水漫过自己的脸颊。那一刻,她明白,命运的山峦发生了滑坡,她被裹挟在其中,无能为力。
阿离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时,她甚至不敢看他,她推开了阿离,亲手推开了那个本可以拯救所有人的拥抱。
她至今都在后悔。
她把自己的弟弟,比亲弟弟还要亲,几乎等同于她孩子的,那个温和、可爱、聪明伶俐的弟弟,丢在了那个无尽的雨夜。
她多么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又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没有撕裂身体的疼痛,没有暴雨中的狂奔,没有阿离脸上的血光,和他眼中腾腾升起的杀气。
没有可能的。
这么多年了,杜娟已经记不起那个侵犯她的男人的脸了,但她却忘不了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和喷洒在脸上的,鲜血的温度。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如此冷静,如此准确地把尖刀插进人的心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明知自己已经获救的那一刻,她眼中的阿离不是救赎的天使,反倒更像是一个徘徊于人间的幽灵。
直到今天,她什么都没有问过,什么都没有说过,她怕一旦开口,就不得不揭下阿离的面具,曾经的生活,曾经微妙的平衡,就会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她怕,她怕到了那时候,自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杜娟深深地叹气,这一夜,阿离是怎样度过的呢?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接黎明的呢?两个孩子头顶有遮雨的瓦片吗?身边有取暖的火炉吗?有供他们躺下的一张小床吗?杜娟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丝不安,就跟那个雨夜一样,她总觉得就要发生什么,或是其实已经发生了什么。
她打开随身的手电,手指借着灯光在地图上游走着。昨天凌晨,原本一切按计划进行着,他们切断了大营的信号,发出假消息,然后接近了阿离的营地。一切都出奇地顺利,按出云研的说法,孩子们在面对突发事件时表现出的高水准令人咂舌,让杜娟心里乐开了花。
可是,那道突如其来的光束和随即引发的火灾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杜娟只来得及和阿离简单交流几句,就被大火分隔开了。大火中,阿离背着菲儿飞快逃离的背影格外清晰,深深印刻在杜娟的脑海中,久久无法遗忘。
这火起得蹊跷,灭得更蹊跷。那场小雨本不可能轻易熄灭这么大的火势,但这火就是奇迹般地,慢慢熄掉了。
搜寻的方向有问题,杜娟明明记得阿离最后是往西跑的,但他们一路向西搜到了李家村,都没有找到两个孩子的痕迹,如今冷静下来想想,阿离真不一定一直往西走,因为他们没有补给,为求稳妥,肯定是先去最近的村子。
李家村一带已经搜过了,既然这里没有人影,那他们就还在森林深处,杜娟决定明天先让各小组到李家村集合,自己带着救援队和教官们往东探一遍,第一个目标就是象山村。
时针指向清晨5点,若不是因为这暴雨,就该是阳光普照的时候。杜娟关掉了手电,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站起身。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院子里“啪啪啪”的拍门声,紧接着是沙哑的嗓音大喊着:“村长,李村长,开开门,俺是象山村的广末平次郎!”
这种天气还有人出门,报告的准不是什么好事。杜娟一拉开厢房的木门,就感到一股寒气从下到上直冲头顶,只见村长的正房没过多久就亮起了灯,白炽灯泡温暖的光穿透雨幕,驱散了冰冷的空气,照得人安心。李村长,那个六十多岁的硬朗老头,披着雨衣戴着斗笠打着手电出来了,嘴里念叨着:“又出啥事了?发洪水?滑坡?泥石流?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
一开门,老头明显愣住了,他没有料到来人的身份,说话的声音都惊讶了起来:“广末平次郎?你来干什么?象山村出啥事了?水淹了?”
那个叫作广末的矮小男人摇了摇头,气喘吁吁地说:“李村长,俺来打个电话,俺要报案。”
“报案?”两人躲在屋檐下避雨,李村长刚刚摘下自己的斗笠,还没等掸一掸上面的水,就听到“报案”两个字,吓得愣住了。
“是!”那广末抹了一把脸,从头发里捋出一股水流,狠狠地点着头,从兜里掏出来宝贝似护着的一张小蓝卡片:“俺替陈先生报案,陈先生说,只要把这东西给警察看,他们肯定过来。”
一听到“陈先生”,杜娟皱起眉头,心脏开始扑扑直跳,说起陈先生,该不会是……
“陈离,四星训练师!”李村长念出了训练师上的名字,震惊中回头,杜娟已经冲进了雨幕,穿过院子,扑到他们眼前,这几步路让没有任何雨具的杜娟淋成了落汤鸡,她却不管这些,一把抢过了广末死死捏住的那张小小的卡片。
“你干啥!还俺!”广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伸手想抢回训练师证,被李村长拦住了:“广末,这是卡那兹的道馆主杜娟小姐,就是他们一直在找这娃呢!”
“发生了什么事?阿离的训练师证为什么会在你手里?”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凶得跟个夜叉似的,不然也不可能把一个大男人吓得缩了脖子,但杜鹃实在没有循循善诱的心思,她一跺脚,瞪着眼睛,大喝道:“说话!”
“俺,俺,俺……”
“俺什么俺,说话!”
那个广末张口结舌憋了半天,总算蹦出来一句:“陈先生藏在山顶的洞里,郭大喜要杀他灭口啊!”
杜鹃一头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单这一个“杀”字就已经让她紧张万分,更别说还要灭口!杜鹃的手指颤抖着,手上软绵绵的,一下子竟然连握拳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对李村长命令道:“你去叫教官们,快去!”
“你,”她指着瑟瑟发抖的广末说:“把事情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