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大陆,南山北水,东临白雪皑皑苍茫雪原,西近穷凶恶极沙漠腹地。
再远,不知远到何处,无所探寻,似乎没有尽头。
因此被人称为无极大陆。
此一说法太过悠久,一直相传至此,难寻其考究。
而大陆中央有一个江山数百万里广的启国。
启国民风淳朴,百姓心和向善,怡然自得,安居乐业近千年有之,但却有启武之国一称。
如若在启国待的久些,便会发现启国民众和善的心底深藏着一腔骁勇善战的热血。
这便要归根于启国国土太大而且国势太过强盛,八方临国山河百万里总加起来也比不过启国三分有一。
试问国内百姓何人不有稍许傲然?
若说千年之上,启帝宇文焱行军征疆,率领百万铁骑消灭贻祸千年的魔族,继而平八荒,扫六合,所踩踏之处,皆被安置上启国旌旗,至今不但未倒,而且越立越直。
于此之后,国规逐步完善,启国也就代代相传,愈发昌盛。
疆土大江湖便大,万般功典法门随时势流传下来,成就了如今的启武之国。
有武术流传的地方刀剑便不会少,铁镇这处剑乡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某些江湖人士的求剑之所。
在这个亿万人想得道高升的时代,童谣不知不觉也变成其中一员。
……
夜间铁镇静的出奇,与白日乒乒乓乓冶铁铸剑声对比之下反差格外大。
祖训有言,三更不铸剑,铸剑不三更。
至于这句话是谁说的,其人早已消散在时间洪流之中,但那个走火入魔以己身铸剑造就剑鬼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才使得这句祖训在铁子镇中有意想不到的影响力。
是夜三分眠,有人不寐。
这个额宽眉浓,瘦小单薄的傻傻少年在刀山吹上一遍冷冽秋风后,总算是回到自家门前。
其身前宁府二字清晰地刻于牌匾,高高悬挂于门头,若清除走那些鸟虫做下的杂草窝后,便可感叹宁府在破败之前该有多大多气派,便连那些高官显贵的府邸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十数年前,宁家是为铁镇最大的商户,风光不限好,可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如今的宁府,除去地皮砖瓦,已经不剩下什么。可能能让人留意的,只是那空中飘零的几片凄惨落叶。
更让人心酸的是,就连门前那两头石狮子也不知被谁搬走。
少年轻轻推开门,即使再小心,那许久不曾修缮的木门,俨然吱呀一声——在夜间响起刺耳鸣声。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破败如斯,但宁府所占地还是那般广阔,非寻常人家可比。
随后入眼的是偌大的庭院,尚且还有不少野生花草被修剪打理的极好,不显寒酸更韵风雅。
能将最普通的野花野草打理成这般,由此可见宁府的主人宁昀还算是一个别有风趣之人。
穿过偌大的庭院,有一处长百步的风廊直抵内堂,再路过一座凉亭和一树梅花,然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经过公子房间时他将脚步放的很轻,如若被公子知道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去刀山,定会被骂的极惨。
由于不敢点灯,回到房间就着昏弱月色四下摸索才艰难地钻进被窝。
他将三尺剑安放在枕边,拍拍胸脯满意而贪婪的享受这片刻柔软,自然要比罡风刮骨舒畅的多。
正当他闭眼准备入睡时,门外传来一道柔和中又不乏严厉的声音,但又让人难以驳反或是欺瞒:“阿谣,夜已过半,你去了何处?”
少年本名童谣,原意这一世无非是一场美妙而美好的梦,可谁曾想,现实是如此愁吃愁穿潦倒不堪。
童谣心虚片刻,支支吾吾含糊其词,最后勉强从口中吐出一句:“公子,我……方才睡不着,出去数了星星。数到北斗,从天枢到摇光共有七颗,其他便数不过来了。”
门外那位被童谣称为公子的人便是宁府现在的主人,也算得上孤家寡人,宁昀。
宁昀自幼体弱多病,身子骨也比较孱弱,终日一副疲惫模样。
听得童谣的借口,忽而一声轻笑,如夜色中的那抹白月,并不突兀。
因为今夜无星,被阴云掩了去,心想你怎就寻了这样的借口。
他推门而入,乘缕清风,一袭白衣翩跹,如若抛却外表那丝孱弱,就着昏弱夜光隐约可见,他眉眼极其精致,只单轮廓便让人浮想翩翩君子一词,落入人群也必然是受尽追捧此类。
有微光破开沉沉夜色,顺着门栏映入屋内,登时便亮上三分,见到童谣枕边清光若隐若现的三尺剑,他额眉轻蹙,自然知道阿谣去了何处。
他点亮烛火,走向童谣,弱不禁风一词极其自然地体现出来,有些让人心疼。
宁昀虽不爱笑,总是一副与世尘不染的漠然模样,却也极少生气。
见他蹙眉,童谣知道公子此时定然不悦,想到要被责备,他吞了口唾沫,索性洗耳恭听。
下一刻并无责备声响起,宁昀来到他床沿边坐下,将他耷拉在地的被子一角掂起盖好,再将被褥往上扯了扯,做完这些后,只是温和道了一声:“夜凉,早些歇息吧。”
下颔蹭到被褥柔软的边沿,有些受宠若惊的童谣笑了笑。
心想,公子今日心情也不算太差,与他那爱吟诗的朋友也定然相谈甚欢,便不觉间欣喜道:“闻见狼嚎但没见着狼,走了圈刀山却寻着了剑,公子你说过,我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好运了,所以公子你不必担心我,老天毕竟向着我不是?”
宁昀摇头轻笑,眉头轻轻展开,拂袖转身之际有一股让人舒畅的仙风道骨般气质。
只是两声轻咳又将这份气质拍的尽散,他终究不过是个病入膏肓之人,哪里来的仙风与道骨?
他食指中指并拢,轻抚童谣微宽的额头,就像剑客极爱惜地摩挲佩剑,正色道:“谨记,此后不得再置身险处,谁也不能保证每次都交好运不是?”
童谣感受到额间微凉的指腹,思忖片刻,打趣道:“承天之意,顺其自然,这可是公子你教我的道理,再说我命硬着哩。若是老天让我死,十二年前公子捡到我时,我就应该死了。”
“阿谣,不论如何都要记住一句话,在这世上,命终究才是最美好的东西,不然世人何以倾尽所有也要修圣修仙呢?不正是为渡长生劫?”
说罢,宁昀不再逗留,起身走出房门,再将门轻轻关上,心中却想:每个人都挤破头皮欲修长生道,可从修行的那刻开始,难道不就在忤逆天意吗?长生这条道路怎会好走?就连刀圣都失足在这条道路上。
透过一门之隔,童谣隐隐看到公子那有些萧瑟的背影,以及或间或断的疾咳,于是他有些感伤,暗自问天,公子如此苦的命为何还要施于他不治之病?
“公子仁厚,观自在菩萨您且开开眼,许他消邪晦,许他今后长岁似安,许他前路漫漫一马平川。”
心中碎碎念,这才入眠。
……
凉薄月色看似皎洁,连同微霜落下时又冰寒又刺骨,让人不觉间泛起一阵寒颤。
就连那些被修剪极好的野花野草也不自觉向书房那抹透过窗棂溢出的昏黄烛光靠拢,似从中寻求一丝温暖。
宁昀为等童谣回来在书房一直未睡,所以书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回到书房,他翻开一本书封旧到泛黄甚至有些许书虫啃食痕迹的书卷,上面用重墨嵌着几个略显突兀的秀气小字——伤寒杂集。
这是一本医书偏方,记载着世间许多刁钻古怪的伤病,翻到某页,看到那几味名贵至极甚至整个天下都不曾现世的药材,苦笑几声:“花开堪折终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是能够活到现在,我还在奢求什么呢?可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下,便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吧。”
他捂着隐隐作疼的胸口,合上书本,心想十七年前那些隐袭自己的人,以及那道凌厉神光,感叹这本就是不治之伤。
这已经是刀山安寂的第十七个年头,恰好他也是这般年纪,想想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他那漂亮的柳叶弯眉挑起半分,有些贪恋有些不甘,还有伤感与黯然,却不悔,终究还是自嘲了一句:“真够短的。”
感慨完后,他取一张纸,砚些墨,深思片刻,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门派名字。
并不意外,玉铃宗、钟山剑派、青玄门等等江湖大小宗门,都插手了此时。
但他们背后却都有一只大手,或胁迫或怂恿或吁请,牵着他们走。
想到那位久居深宫不闻世俗的皇帝陛下,宁昀边写边讽道:“天下是你宇文磬的天下,便想让江湖成为你宇文磬的江湖。殷刀教威胁到你,你便灭他教门。于我藏剑山,你又当如何呢?”
“人总要服老的,老了便是老了,还总想啃硬骨头,也不怕有朝一日口齿尽碎。若哪天图穷匕见,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
翌日清晨,暮霭沉沉启天阔,天早,清霜还未化开,宁昀捧着厚厚的书本从书房走出,竟是一夜未睡。
如若说宁府现在有且仅有的财富,可能便是这掠进天下书册的书房吧。
童谣起时恰巧撞见读书入神的公子,心想晚泷私塾的白先生曾说他不学无术,实属不妥。
如往常那般,童谣与宁昀招呼后便去厨房准备早饭,但今天却被宁昀叫住,随后他将手中的书本递过来道:“阿谣,从今天起你便开始读书识字,在家时我来教你,等你再大些,便可以进私塾请教白先生。”
久久伫立原地,童谣感到惊讶以及头大,曾经公子有问过自己想不想识书断字,然而自己的回答是:我菜刀用的比较好,识书断字太过头疼费解,不如以后做个厨子来的轻松。
公子以往都很尊重自己的想法,却不曾想今天要让自己读书,而且似乎还带有些命令不可抗拒的口吻。
童谣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委屈,本想拒绝却被宁昀那双漂亮的白眼给瞪回去。
温文如玉、温柔如水却总装作自持清高的宁昀对付憨厚愚钝、朴实纯真的童谣很有办法。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性格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人感情也能如此之好。
虽说是在一起这些年的缘故,但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两人都察觉不到的虚无缥缈的因素,比如因果这一说法。
将宁昀手中那本名为“宣世道典”的厚厚书卷接过来,看到书页上密密麻麻如蜂巢蚁穴般的笔墨冢,让这个连北斗几颗都数不清的少年格外头痛。
似乎想到什么,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向宁昀苦笑道:“可是公子,如果以后我每日都要晨读,那便没人做饭了啊,总不能饿着哩。”
说完他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公子你身娇体贵,当然下不得厨,难道以后要你学做饭我学读书不成?
就像是能听到童谣心中的抱怨,宁昀嘴角微扬起的嘴角再扬几分,极难得打趣道:“我自然不可能去学做饭,所以昨日我便与李杜说好,每日三餐就由他送来,你总不能以后真当厨子。而且不要想着投机取巧,这件事由不得你。”
童谣憨厚地捎了捎脑袋,无可奈何。
宁昀口中的李杜就是那位爱吟诗的朋友,酒量比童谣还要糟糕。
有微风天边来,宁昀将被微风吹乱的鬓发捋顺,开始收拾院中某处的棋盘,心想,按照时间来算,今天应该和李杜分个胜负了。
徒留童谣一旁悲伤,宛若晴天霹雳,他对读书识字打心底的抵制,心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公子我是小子呢?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杜竟也不嫌麻烦答应为公子每日送三餐,更令他意外的是,一向自诩清高面子极薄的公子怎就这般厚脸皮而不怕臊起来?
童谣一屁股坐在梅树荫下,噫唏吁悲呼哉:“人生啊人生,怎就逃不过这些渐欲迷人眼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