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关系……但俺们娘说了，昨儿下午那会儿，她去帮小神仙到后面儿林子找余贤了，留下老爷子一个人没人看着，这才出了事，怎么也不能怪到他啊！”汉子憨厚的说道。
妇人仍不服气，看着那穿着破烂寒酸的少年走进自己屋里，满口讥讽道：“呸！扫把星！他爹娘搞不好就是嫌他倒霉，才会生下来就把他扔了！你们倒把他当个人了？胳膊尽会往外拐！”
少年的背影出现片刻的颤动，迈步进了屋。
汉子无言以对，四周的邻居神情不一，似乎有看热闹的意思，老妪嫌丢人，低喝一声：“你少说两句！”
这个大女儿马上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一屁股坐地上，哭天抢地道：“俺凭啥少说两句？俺说错啥了？昨夜里俺一听说爹出事，急的一晚上睡不着觉，天一亮就往家里赶，还不是害怕来不及见俺爹最后一面！现在俺爹都最后一口气了，你们还要把这扫把星叫进屋，嫌他害咱家不够惨是不是？俺爹莫不准备还把棺材本也给他啊？老天爷啊，俺咋就这么命苦啊，俺会不会压根儿就不是这家亲生的！”
老妪气的脸色发黑。
撒泼的妇女虽说年纪不小了，可毕竟是镇上享福了半辈子，腰腹间十分丰腴，汉子一只手搀扶着年迈的老娘，还剩一只手，恁是半天都没能把自己的妹子从地上拉扯起来，最后还是几个乡亲看不过去，一起把女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的劝导，妇女却越发造作，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老妪面容悲哀，低低一句：“这是造了什么孽……”
老人屋里十分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就是所有的家当。
泥窗紧闭，屋里的光线十分昏暗。空气里满是腐败、潮湿的气味，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血腥。
老人头缠染红的白布，并非往常那般躺在床上的痴呆模样。相反，老人是坐着的，身后靠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看到少年进来，目光清明，充满慈祥。
少年一愣，不敢相信村长的伤势，沉重喊道：“老爷爷……”
“来，走过来一些。”老村长对他招了招手，恢复清明的目光，把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微笑说道：“长大了。”
少年紧闭的唇微微发抖，此刻的老村长，不再是痴呆模样，看起来似乎还很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但这些迹象，在一个受伤的年迈老人身上出现，分明是回光返照。
思及此处，少年不仅悲从中来，咬牙压抑说道：“老爷爷，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俺是不想了，活到这把岁数，能够从稀里糊涂里清醒一回，足够了……倒是你呀，以后的路还长，一定要活得久些。”
仿佛是被这句活得久些戳中伤心处，少年内心泛起一丝类似裂开的痛苦，一下子跪倒在老人床边，垂下头眼泪控制不住滴落下来。
老人抚摸着少年的头，好像明白一切，却最终一字没说。
良久，等少年哭泣声停止，老人便叫他打开衣柜，把里面的一个灰布包拿过来。
少年照做，打开老旧的衣柜，里面只有几件老人穿的颜色朴素的旧衣袄。一个四四方方的灰布包裹，静静的躺在最里面的角落。
少年拿出来交给老人。
老人让他自己打开来看看。
少年解开了灰布包裹，里面露出一道红艳艳的光彩。
是一床小棉被。
料子光滑细腻，仿佛泛着光。少年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满指轻柔，仿佛触摸雏稚脖颈处最轻柔的羽毛。
这不像是村里人买得起的料子，甚至镇上最大的布庄里的上好绸缎，也没有这般鲜丽的光泽。
“这是……”少年心生预感，紧张的看向老人。
老人不徐不缓道：“你翻过来看看。”
少年连忙将小棉被翻了个面，大红色的小被子，里面是纯白锦缎。
锦缎的一角，有一团漆黑诡秘的图案。少年定定的看着这个图案，感到说不出的心悸。图案绝大部分是用黑色纱线绣制，下半部分是一个给人以阴森笑容感觉的骷髅头，仅仅看一眼就后背发凉，在骷髅头上，站着一只鸟，身体细长，鸟喙如钩，鸟足用的是银线，又细又尖的爪子深深的嵌入骷髅头中，黑鸟侧着头，以鲜红丝线绣成的眼睛仿佛活目，静静的盯着看着图案的人。
少年原本紧张的心情，立刻被一股诡异之感取代。
他曾在书里看到过，不论是骷髅还是乌鸦，皆有不祥的寓意。
骷髅，表示与死亡相关；而乌鸦，寓意着噩运。
老人回忆着说道：“当年村里人从河里捞起你，你身上就裹着这个，这是和你出生有关的东西，俺本来应该早些交给你……”
说着，老人抬起头看向床边贫苦少年，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村里人祖祖辈辈都忌鬼怕神，他当年也是心里发怵，马虎大意的让村民也看到了这邪门的图，才导致后来，村里人始终都没有善待过这个孩子。
老人目中泛出星碎的光芒，说道：“那时你和阿信都还没生多久，仙人道长第二次来到咱的村子，俺就寻思，仙人那般厉害，本事也大，说不定看了这个可以找到你的爹娘。俺就把这被子拿给了仙人看。仙人见了这黑色的刺绣，看了很久，也没说话，最后说话了，叫俺最好把你送走。俺就多问了句为啥咧？仙人说这图不祥，留你在咱们村也许会引来灾祸。”
老人说道：“俺也不能骗你，俺那时候听了仙人的话，吓得两腿站不住，是俺老伴儿跟仙人说不能这么做，她说啊，你这么小的一点儿，眼睛都没睁开，再被扔回山里，怎么活得下去啊。”
老人说道：“后来啊，仙人就指了另一条路，叫咱烧了木盆和这床小红被子，把你留在村里当个普通孩子养大，有关那黑色的死人头和鸟，一个字都不能让你知道。俺听仙人的吩咐烧了木盆，但最后两手没听使唤，偷偷把被子藏了起来。现在俺违背了仙人的吩咐，把东西交给你，是希望你明白一个理儿，俺这几年老的糊里糊涂，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了，临死前的这会儿清醒，才晓得这人活着啊，必须得明白自己是谁才行，否则人的这一辈子，就真的稀里糊涂白活一场啦！”
老人的屋里很昏暗，也很安静。
少年双手紧紧攥着棉被，青筋爆起，指骨发白，十指陷入柔软精致的布料中，似乎是要把它抓破。
良久，他才回应道：“老爷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少年声音低沉沙哑，像极了石子在沙子中摩擦的破碎声响，他继续说道：“他们在我一出生就把我抛弃了……十三年了，没有一个人来村子里找过我……以前我不明白什么原因，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是个废物……”
少年的声音低沉下去，苦笑一声，“老爷爷，你可能听不懂废物是什么，其实就跟山上的野草没什么差别，别人是树，我是草……也像河里的烂虾烂鱼，根本没人要的东西……还有阿信以后会去的那个世界里的，管那叫一无是处的废人……我就是那种人……所以爹娘才会在我一生下来就把我扔了……”
少年说着语无伦次的话，眼眶再次泛红，溢出泪光，却强忍着，不肯掉落下来。
老人到底还是听懂了一些，疼惜说道：“不是的，好孩子，你听俺跟你讲，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俺当年第一眼见到你，看到你身上的这个被子，把你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就好像生怕你磕着、冻着，这哪里像狠心不要孩子的父母会做的事……”
老人嘴巴噙动，“这明明就是舍不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