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我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他就坐到了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到了仿若琉璃的一双眼却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原来传说是真的,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我轻轻浅浅的笑道:“今夜客官你是有缘人。”
“我...明日要成亲了...”
无悲无喜,无欢亦无乐。平淡得就如同在说着明日要起床、吃饭等日常小事一般。
“是吗?恭喜!”
未见欣喜,满眼惆怅。
“我...对不起她...”
我未曾上心,也没有作声,只是暗自嗟叹: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倦实得难见,不过又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痴人罢了。眼光扫过柜里摆放得整齐划一的酒坛,最终选定了一壶名曰痴念的酒,又挑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将酒满上后置于他手旁。
他举杯将酒饮尽,“我甚至不知到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应该嫁作人妇了吧。”
烈酒入喉,话语中尽是酸楚。他继续说着,我静静听着...
“我娘是我爹最宠爱的小妾,嫡母出于妒忌对我们母子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经常联同其他姨娘一起竭力排挤我们母子,更不允许其他兄弟姐妹与我亲近。当年雪儿她娘亲正好也被正房赶出了家门,带了她到我们家做工,感同身受的我和她很快就熟识了起来,成了彼此唯一的伙伴。她虽然是个姑娘家,却一点儿也没有姑娘家的扭捏,我们一起上山打鸟下河捉鱼,好不快乐。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她也乐意同我在一块儿,那时小小的我们甚至还约定好了一生相伴。”
话到这儿,我看见了他眼中释放出的无限温存。
蓦地,画风一转,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就在我以为我们将会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将来我也终将依诺娶她进门时,我却亲眼目睹了我爹爹欺负了她的娘亲!我吓傻了,站在门外一动也不敢动。这时爹爹也看见了呆在门外的我,他警告我只要我敢和别人提起半句,他就让我和娘亲在万家呆不下去。为了保护我娘,我选择了沉默。我指望着爹爹能够收手,没想到他却更加的变本加厉,面对着雪儿一次又一次的哭诉,我除了拥着她同她一起哭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我开始意识到这可能不简单只是爱而不得的遗憾,恐怕是一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我拢袖执壶,替他再次斟满。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上她屋找她去猎野雁,却撞破了我爹居然在轻薄她!她抬眼望见了我,又绝望的低下了头。
我见他双拳紧握,青筋凸起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我无能为力,只有默默替他斟酒。
“就在这时,她的娘亲折了回来取东西,撞见了这一幕。看到女儿被欺凌,这个愤怒的女人像魔怔了一般,抓起簸篓里绣花用的剪子一下又一下的刺向我爹,血流了满地。听到我爹惨叫,小厮和帮佣赶到,5、6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才将这个愤怒到癫狂的女子勉强制住,扭送到了官府。”
听到这儿,我心大恫,不由的替这个命途多舛女子捏了一把冷汗。
“我挤在人群中远远观望着,心如刀割。她发现了隐身于人群的我,爬到我的跟前哀求着,‘三少爷,你看见的对不对?’我惊悚地摇摇头,飞快地跑走。我逃离了,从公堂逃离开了,也从她身旁逃离开了。后来我听人说她娘当场就被乱棍打死在了公堂之上,她也再没了踪迹,据说是被县丞大人送给烟花柳巷里相好的妈妈抵了顿酒钱。”清冷的泪珠顺着他脸颊滴落...
我在酒馆呆的时间长了,听得故事多了,替人遗憾的时候不少,却鲜有过愤怒。此刻,我是愤怒的。
“就在她消失后不足一年我家突逢巨变,被人灭了门,我也只能辗转寄养在各亲戚家,最后还是嫁到京城的姑姑修书来让我去投奔她。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这大概就是报应吧!对于灭门,我心里居然只有爽快!”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看在我的眼里尽是凄楚。
我竟一时语塞,等到内心的波澜平复才缓缓道:“过往已逝,无从改变。就算当时你站出来说出了真相也未必就能改写她的命运,不过是徒增你和你娘悲剧而已...”
“我知,可我就是放不下。”
“各有各命,命是全不讲理的。”
“所以,我们就该逆来顺受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他,只得闭眼轻诵:“六道轮迴,来往无其数。生死所趋,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
他一个人倚着条案思索了很久,一壶酒尽,他终于起身,眼里多了几分从容与释怀,笑着对我说到:“我要成亲了,我准备放下了。”
我知道,他会放过自己了。他走后我开始着手酿酒,一株穿心莲,二行悔恨泪,三分惦念情。
此酒成,名曰悔忆。我将此酒收于柜中,等待它的有缘人。
十年,弹指一挥间。
世道何如我并不完全知晓,因为我从来就没踏出过这里一步,只能从来到这里讲故事的人口中去拼凑。前些年我知道了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心狠手辣,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存在。近些年太常从来到这里的人口中听到东厂,我不由的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能让所有提及到的人都谈之色变?一个又一个的讲述者让我对世态渐渐明朗起来。
东厂,全称东缉事厂,是由一群太监构成的当今朝廷最恐怖的组织。它凌驾于锦衣卫之上,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不用经过当朝司法机构批准,就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早在正德年间就有大太监刘瑾权擅天下,祸乱朝纲,如今的九千岁魏忠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当朝皇帝乳母客氏专权,制造了“乙丑诏狱”“丙寅诏狱”等冤狱残酷迫害企图改良明朝政治的东林党人,不断激起民变。魏忠贤等阉党一面对其实施更加残酷政治打压,暗中更是屡派杀手血腥清洗给他们提供支持和帮助的平民。
“福禄,那几个老家伙怎么着了呀?银子,吐出来了吗?”
“回九千岁,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顾大章这些个老家伙均受不住酷刑已亡于狱中,其余未能按期‘交赃’的人被连连追比后也皆死在了杖下,只有这个赵南星的家人凑足了银两,您看是否要另寻他法解决了他?”
“罢了,料他一个赵南星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来了,既然交了银子就改判戌刑吧。”堂中正位懒坐着的人正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长工九千岁魏忠贤,此时的他正拿了把镶着绿松石的银制小刀细细的修着手指甲,一众侍女捏脚捶背,神情紧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那赵南星‘吐’出来这两万多两银子是上交国库还是...”名唤福禄小太监的小眼神骨碌碌直转。
“瞧你那德性!留下一万两送到我府上,其余的给孩子们都分了吧。”魏忠贤漫不经心地斜看了面前跪着那小太监一眼道:“顾大章那厮先前在狱中写的那什么来着?‘故作风波翻世道,长留日月照人心’?”他玉手一挥,伺候的小丫头全都起身立于一旁,他坐直了身子,眼中的狠绝尽显。
“十三,帮着赵南星家人凑钱的人通通给我挖出来,做得干净点。我就是要杀鸡儆猴,让世人皆知我就是世道,我才是人心!”
一袭黑衣黑纱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仅露出的那双眼里不见半点涟漪,她单膝跪地低头拱手道:“十三领命。”语罢一阵轻风扫过,堂中已然再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