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大哥,吾有一疑惑,不知当问否?”吴白衣顿了片刻,忽道。
“唔,你且问来。”斗残影闷道。
“早些年,我为山庄弟子时,便听闻过绝世岛七大恶人之名,出自师父之口,只言绝世岛七大恶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乃为江湖大患,人人得而除之。我与斗大哥虽是萍水相逢,然斗大哥身处危难之时,仍可舍身救我。还有那木青红姑娘,方才举止温婉,斗大哥的众位兄弟,实不像个世人所言的‘恶人’?”
吴白衣轻道。
“吴公子,善恶,岂能凭所见所闻?”
斗残影听罢,只一番轻笑,却夹杂些许无奈。笑毕时,又转头道:“便说我五妹木青红,平日里摘了面具,卸下双剑,仍是静如处子,温婉如水。双手芊芊,尚可簪花刺绣、吹花弄雪、吟诗作赋。可若她拾起剑来,却是杀气凛凛,双目如寒,纵使血溅满身,都不会皱下一丝眉头。她这人,生得简单,跟众兄弟一起时,亦不怎么说话,喜怒哀乐皆在心中,从不叨扰我等。要杀时便痛快杀,要善时,甚至连地上的蝼蚁,都不愿伤上半分。”
“是如此...”
吴白衣惊叹,世上有此奇女子,其心性彷如截然不同的二人。戴上了面具,便是恶人双面女,摘下面具时,便是温然木青红。吴白衣不禁道:“真是难为,一袭红衣袖飞香,态浓意远淑且真。世人却不曾温柔以待,以冠恶人之名。”
“此言倒也不是,吴公子,你可知,木姑娘入绝世岛之前,杀了多少人?”斗残影听罢,浅道。
“多少?”吴白衣犹是好奇问道。
“一座城,三千六百五十三人,一夜之间,无论老小,性命尽休。”斗残影抬眼道完,恰是面无表情,显得十分淡然。
“甚么??一城人之性命?”吴白衣听到时,竟显得几分瞠目结舌,一时之间,倒却无法相信就是方才那为自己喂汤的温雅女子,曾屠尽了一城之性命。吴白衣怔住了一番后,才从嘴里漏出几个字来:“她...因何如此?”。
“如何说得。这世上最脏的,恰是人心。”
斗残影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空晃晃的右臂衣袖,摇头叹道:“十二年前,我时在辽东合府为下人,那时日,勤勤恳恳,虽辛苦劳累些,但也衣食具备,又岂想会有今日之果?只因遭了一些人非议,诬陷我为盗玉之徒,合府东家为示戒律,斩去了我的右臂,悬挂以示众,并将我逐出府门。想那时,吾身负重伤,无力为生,一路乞讨,险些丧命。幸遇高人所救,并授我左手剑法,学剑七年,终有所成。吾恩师知晓我心中有怨,早已料定我学成之后,将往复仇。吾这一生的杀戮,便是从杀尽合府七十三口始。”
“有时流言可抵利剑,屠尽人心。吾五妹与我所杀之人,皆因如此。”
斗残影仰首望去窗外,亦道:“五妹父亲本是好客之人,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在乌程县颇有几分名气。她本是个本份女子,闺中绣花弄弦。有一日,家中路过一剑客,上门来讨些水饮。其父令其取茶水招待,却不料那剑客见到五妹姿色,垂涎三尺,竟在夜里要强行掳走她。其父被惊醒后,与那剑客殊死相斗,终是惊动了邻里,那剑客见状不妙,才仓惶逃去,只是五妹父亲身受重伤,不日即身亡于家中。”
“从那时起,五妹一蹶不振,消瘦多日,不发一言。直到一日,她取了家中行囊细软,留书一封于母亲,从此天涯寻师,势要习得剑法,以寻出那日的剑客,为父报仇。离家一年余,所幸遇得剑师教化,潜心习剑四年,方有所成;出师后,又游荡江湖半载,终是寻到了那剑客下落,只待将那剑客斩下头颅,要回到家中祭奠父亲时,却发现其家府早已被乌程县些许乡人霸占,竟在五妹祖府上肆意妄为,直弄得木府乌烟瘴气。”
“其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尽皆被那些昔日饱受木府恩惠与救济的乡人抢夺一空。五妹回府后,遍寻府中,不见母亲踪迹,直至到书房发现母亲留下的一封绝笔之信,细细读过之后,这才知晓其母,早于三年前在家府中投井自尽。信上所言,实乃悲绝,原是自五妹离家后,不过数月,县城中流言四起,一干乡邻纷纷议论,只诬蔑五妹母亲不贞,勾结剑客图谋家财,害死自己夫君,为淫贱祸水、腌臜不堪。起先众人只是在茶余饭后私下议论,再过数月,谣言遍四下流传,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六岁孩童,无论街中巷里,互为传唱。其母数月不敢出门,料想一弱女子,如何辩得过满城的呦呦众口?再过三五月,竟有乡人群聚于木府门前,日日辱骂、砸门破壁,人尽道要其母以死谢罪。便是连那些曾被木府施舍救济的流民,此时亦上门来扬言要讨‘自己之财’。只是那些个流民,何其可恨。”
先前每逢一季,木府便开门散财,以救衣食无俱的流民买些米粮,只因其父逝后,两季未发米粮时,这些流民便上门打砸。其母辩论时,此等流民竟只道是以往每季都有钱粮发予他们,如今木老爷死了,其母便霸占着流民的钱财,不再按季发放,便轰然聚众,冲入府中将木府家财抢夺一空,而后还邀得些许乡里流民,竟日日住在木府不走,可叹一座锦绣府邸,竟成了乞丐之窝,乌烟瘴气,邋遢不堪。”
“自此后,其母双目无望,流言蜚语一来时,字字诛心,其母只觉人间无助,早已是生无可恋,悲痛之极,便留书一封,投井自尽。只待五妹回府知晓了真相后,一腔恨意如江河翻涌,双目如血,杀意早已冲上心头,疯狂冲出门外时,双剑齐亮,瞬时便将霸住在木府中的流民杀净,再夺门而出,一夜之间,这座乌程小城,血流成河,惨叫连天。那些乡民,便在那冬夜里,纷纷被刺死于床榻之上,被褥之中;有些甚是还在做着一道好梦,却不知,这道好梦永不会再醒来。次日,五妹收了家中行装,将木府一把火燃尽,出家门而去,浪迹天涯。直至那日被苏州白马庄追杀时,我带兄弟们恰好相遇,便将她救下。听罢她这一番际遇,吾深有所感,便邀了她入了绝世岛,从此木青红,便成了绝世岛恶人中唯一女子。”
斗残影一气道完,已然陷入了沉思......
“唉...人性皆恶,世间皆悲矣...”吴白衣听完木青红的遭遇,心中已是如倒翻了油醋盐茶一般,五味皆来,一时心中踌躇,除了一番震惊哀叹,竟不知是何滋味。才回想起自己这几年漂泊、风餐露宿的遭遇,与木青红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才暗自叹道:“一女子尚能如此坚韧,自己不过是行了几年江湖,又有何可怨?”。
“吴公子,药煎好了。我方才搁凉了些,已试过药哩,我端来喂你罢...”后堂中忽然传来一语,斗残影与吴白衣两人这才缓了缓神,探头看去时,只见木青红端着药碗急急忙忙入堂来,只看到斗残影亦坐在床前时,不由一阵腼腆,意外道:“大哥...也在此...”。
“哦,五妹,我方才找吴公子,谈谈话。无妨,你在此喂他服药罢。我去看看三弟情况如何。”斗残影见到后,立即起身,摸着剑,随即走出了后堂之中。木青红盈盈走近前来,才将药碗放置柜上,趺坐在床边,一番轻柔的将吴白衣的头扶起,靠于枕上,只看多了几眼吴白衣清秀面容,和那一双夹杂着些许哀愁的耀眼黑眸。吴白衣察觉到时,不禁侧过脸来,淡然一笑,两人四目相对时,木青红竟有些躲闪,只连忙端起药碗道:“吴..吴公子,药要凉了,我先喂你服药。”。
道完时,木青红玉手一抬,舀起碗中苦药,送到吴白衣唇边,吴白衣启唇时,一口一口将药服毕。木青红将碗置了,靠在床边,便只静静的望着吴白衣,也不说话,当吴白衣觉有些尴尬时,才开口吱吱唔唔道:“木..木姑娘...你..”。
“吴公子,你想问甚么就问罢?不要紧。”木青红楚楚笑道。吴白衣本是想再问问木青红屠城之事,看到木青红此时面上蛾眉淡扫,明眸莹莹;朱唇微动,温婉如玉时楚楚动人。话到嘴边时,又将噎了下来。
“事已去多年,如何得再揭人伤疤...”吴白衣兀自一叹,暗道。
“吴公子...你若没有甚么要问我的,我便要问你咯?”木青红展眉道。见吴白衣点头应允,当下直问道:“这几日你尚处昏迷时,我喂你汤药水米,听见你不时唤道一人,叫甚么...梦奇姑娘,她是何人?是那日在洛阳瑾轩楼站在你身旁的女子吗?可是你妻?”。
“喔...她是我侠侣,尚未成婚。说起此事,那日我前往塔楼取剑,本应允她在洛阳北城门下相会,不想遇着奸人埋伏,如今已过去数日,她应还在洛阳等我罢?若几日不知我下落,此时定是心急如焚,万般担忧。只叹我现在尚不得行走,待在此修养好了,我恐要立马去见她才好。”吴白衣忽地想起,自己已离开吴梦奇数日,当下惊道。
“唔...果然是江湖侠侣,情深意切,如今这世上可同生共死、共同患难,如你一般专情而一的男子,只怕不多矣,吴姑娘实是有幸。”木青红双目一闪,语气略显得低沉,而方才那张俏丽的脸上,瞬时浮出了些许失落。
“木姑娘...你...”吴白衣察觉到时,不禁低声问道。
“哦,无事。我方才想起中秋夜晚,你在三叠湖中吹箫夺剑摘绣时的情景,真是翩翩然历历在目,未曾想,吴公子在音律上竟有此造诣,那曲箫声,可谓谱尽世间繁华歌,转瞬凄凉意。我早时也曾习数年琴艺,虽技艺不高,但同是习音律者,若遇知音,必定通达。那日我一听便猜见吴公子心中所诉,恰是平生之遇,满怀沧桑,举目无所期。只可惜我已多年未曾弹琴,身旁无琴,琴艺早已稀疏,我是想,若有一日,能与吴公子合奏一曲,当是极好...极好...”木青红低头叹道。
“天涯总归相遇,可惜我这几日只怕奏不得箫声。”吴白衣仰头轻道:“木姑娘,待在下痊愈,即与姑娘合奏一曲,可好?”。
“你是说真的哩?那我恐怕这几日便要去城中寻一寻哪家有琴,若不然些许年未练,到时只怕坏了曲子哩。”木青红听罢,双目一展,顿露笑颜。吴白衣见状,亦有几分舒心,只待要回话时,忽然从医馆中传来阵阵急促呼声。
“五妹、五妹,三哥醒了。”
木青红竖耳一听,正是聂秋霜在医馆中急唤,当下喜道:“吴公子你先休息一会,我得过去一趟。”,见吴白衣已垂头,这便连忙起身,一手挽着衣角疾步出门而去...
“斯女如虹,不可方物。”
只见一抹浅红飘袂,消失在视野时,吴白衣一声轻叹,再看窗外时,细雨沥沥,寒风渐冻,不由裹紧了被子,躺下闭目时,又想起吴梦奇与苍岩二老,心中不禁念道:“那日说好北门下相聚,可数日终去,不知梦奇姑娘是否尚在洛阳,若是他们一齐到处寻我,路上遇着这场寒雨,可有遇着个避雨的村巷?”。
闻得几声浅叹,吴白衣只觉双目沉重,想是“逍遥散”还有些残留体内,此时一阵疲乏袭来,不久后,渐渐入了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