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松到了书房中,唤来了一位下人,只问道今日下午派出去的那几波护卫,可有回宫复命的。下人拱手施礼,只说是午时派出,此时还未有一人回宫。莫松心中明了,探了一眼窗外,黑夜如墨一般洒了下来,冬日夜长,还未到戌时,窗外已然变得一片漆黑、昏暗无光。
莫松将下人打发走,便取了座上的白绒披肩披上,又端起了今日各处商队和互市发来事项,细细盘算着。灯火殇殇,恍惚不定,莫松似乎是心存担忧,看了半个时辰后,索性便将信简置于案上,一手撑着头,欲稍稍闭目歇息一番,只待昏昏沉沉间,双目微眯,直看得书房屋内的物件变得朦胧起来,这才趴在了桌上,入梦了去。
不久时,莫松眉头紧锁,额上冒出阵阵冷汗,做了一道恶梦,他梦见自己正处在一处浑浑噩噩,无天无地之境中,四处皆是旋踵而至的夜鸦,与仰头哀嚎的白纹大虫,而自己,便如一只待捕食的猎物一般,被猛兽们团团围住,欲喊无声、欲飞无空、欲遁无门,十分的孤立与绝望,莫松双目所见,尽是一只只与自己目光相触的猛兽的眼睛,那猛兽,眼珠一翻,深邃的瞳孔,将莫松湮没在无尽的压抑和挣扎之中。就在莫松几近绝望之时,忽有一人执着一柄闪闪的白刀,迅驰而至,莫松大喜,当以为救星已到,怎料想那人一声冷笑,眼前白光一闪时,莫松只见得一柄银晃晃的长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呵...啊...!”
莫松惊坐而起,心跳如涌。直至过了许久,才晃头看了一眼跟前,发现自己仍是在书房之中,房中灯影阵阵,桌上置着书简,披肩早已掉落。莫松弯腰将地上的肩袍拾起,抹去了额上的粒粒冷汗,终是舒缓的叹了一口气。心中平复了之后,便继续查阅着书简。
“轰隆!”
几声闪雷响彻天际,这初冬的寒雨便萧萧洒落下来。莫松起了身来,要去关上那扇被雨淋的“噼里啪啦”作响的窗,临于窗前时,不由的一番踌躇,远眺了一眼玉灵宫下的层峦。远眺片刻后,就在即要掩上窗户之时,随着一道闪电晃过,莫松似乎看见那宫殿脚下的重重树影中,晃过一道鬼魅一般的人影,稍纵即逝,十分的阴森。待到仔细看时,林还是林,木还是木,摇摇晃晃,只有风萧萧。
“冬雷不详矣。”莫松忽觉心神不宁,正要开口唤下人来时,却听见窗前传来一声清响,先是一道寒光敝目,而后“嘭”的一声沉重,似甚么东西飞到了屋子之中,窗户已然被戳穿了一道小孔,回头看时,正是书房的墙壁之上,俨然扎入了一道冒着凛冽寒气的长锥。
直觉告诉莫松,那是一道暗器,走近一看,长锥三寸,刃露白光,寒钩粒粒。
“流星刺!”
莫松忽然一声惊讶,瞳孔深处,瞬间弥漫而来一阵寒到脊骨处的恐惧。莫松颤颤巍巍的靠近窗前,透过那道被流星刺穿透的小孔,一只眼睛贴在小孔之上,往窗外窥去。
窗外不远处,那道宫殿高墙之上,正立着一道人影。他撑着一把白伞,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伫立风雨中。白伞遮住了他的面容,夜色中,只可见,一身琉璃青纱,随风飘摇。
忽然,这位青纱刀客,缓缓将雨伞遮开了来,举直了手臂时,刀客透着一双冷寂而又深幽的双眼,似望穿了黑幕一般,直向莫松所站的窗户处看来。此时忽而又一道电闪,光照之下,莫松一时间竟然与那刀客目光相触到了一起。
“他知道我在看他!”
莫松忽觉浑身一麻,背后渗出丝丝冷汗。那道瞳孔中,所展露的怖与凄,是他平生从未有见过的,百丈开外,莫松都能感受到这股冷冷的杀气,扑面而来。莫松沉寂了半刻,忽而想唤仆人时,又想起此时宫中的八十护卫,已尽皆派出,仍未归来,不觉一阵心灰意冷,黯然神伤。
“他是...天涯盟的刺客。”
莫松自顾自言自语,瘫坐在交椅之上,瞳孔涣散。他一直苦思冥想的是,他与天涯盟素无过节,而且自己平日里行事隐晦,在江湖上从未有过甚么名声,可为何天涯盟会来向他索命?
想起自己的浅薄修行,莫松不知是绝望到了心底,此时竟然展颜一笑。
“可笑啊可笑...刺客杀人,哪里还须得甚么过节、怨仇、道理?今日或天注定,命已绝,难回天、难回天。”
莫松兀自一笑,将身上的披肩褪下,缓缓启步,到了书阁前的一处剑架之上,取下了那把已是许多年未曾使过的龙泉剑,“噌”的一声拨开,只见它寒光冽洌,仍是那么精湛与锋利。
“老爷!老爷!”
书房下传来黄管家的唤声,莫松将剑合起,应了一句:“何事?”。
“晚上熬了姜汤,这日子天寒,我端来与老爷祛祛寒呢。”黄管家依旧是操着那口沙哑的嗓子,费力喊完,便要抬步上得楼阁来,不想方才上了两节阶梯,却看到莫松“哗啦”的一声拉开了书房的门,当即神色匆匆喝道:“不喝,你自端去给公子与老太爷。”
“这...”
黄管家举着伞,刚似要说些甚么,却不小心打眼瞥见了莫松手中握住的龙泉剑,不由心中一沉,皱起眉来。
“老爷已有多年未使剑,为何这般夜里,将它握在了手中...”黄管家一阵嘀咕,十分不解。莫松见到黄管家仍是犹豫不定时,不由气急道:“你还在那里等些甚么?说了不饮便是不饮,你去唤老太爷与公子们一齐饮。”。
黄管家被这一声责,连忙转过了头,蹒跚的下了阶梯去,没走出几步时,却忽然听见莫松一声轻唤。
“照顾好公子们,和老太爷。”莫松谨小慎微的道了一句,毅然回到书房,“啪”的一声将房门重重掩上。
黄管家觉得莫松今夜十分的怪异,似乎处处都透露着不妥,一时皱眉间,也想不起会有甚么事,只好撑着伞摇摇晃晃的往回行,不到三五步时,黄管家忽然又变了注意,便复往书房处缓缓行来。黄管家是想着,主子如今这般怪异,不知是遇着了甚么难事,自己是否能稍微为他分一分忧。直到行到书房阁楼下,黄管家才忽然听见,似有人讲话声,悠悠传来。
“奉天涯盟盟主之令,特来索莫宫主项上人头。若不想牵连他人,还请莫宫主,下楼赴死。”
这一句杀意凛凛的冷语,在夜里幽幽传来。闻着声音,此时那说话的刀客,似乎离得更近了些。莫松“吱悠”一声,推开窗阁,双目往外一探,此时那位青纱刀客,俨然已来到了自己的阁楼之下,仍旧是撑着伞,仍旧是,遮着面。
“罢!”
莫松一声哀叹,从窗前翻身而出,稳稳落地,寒雨粒粒,刺在了他的发中、肩上,没入了他的衣袍。这一阵寒意袭来,令他不由打了几个冷颤。
两人逢面,一番沉寂。
白邙缓缓抽出腰间蝴蝶刀,刀光如寒芒,即使在这如墨一般的黑夜里,仍旧显得纯净而明亮。
“你可以...不杀我吗?或者,我给黄金千两,再与你寻一个替死鬼,只要你不杀我,从此我便离开许昌,隐姓埋名,永不称自己为莫松。”
从未与死亡离得那么相近。
莫松忽然感动惧怕,怕的瑟瑟发抖,怕到哽咽,怕到流下泪。他恐惧死亡,这可以从他那一双十分凄楚的双眼中看出来。
白邙杀过很多人,善人、恶人,都一样。他知道人在即要死前的绝望和无助、惊恐和畏惧。毕竟尘世如此繁华,诸多留恋。
可莫松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莫松的眼中,除了哀求和畏惧,却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欲望。莫松似乎还在幻想着明日的美好光景,或者是其他什么,哪知一个将死之人会想些什么呢?大概是想着,那些还未完成的、还未做完的事,或是那些有愧于心、有负于行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白邙心中惋惜一叹。他杀人之前,从来都是十分沉静,沉静的,像若无其事一般。不论是一场设计精明的刺杀,还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手刃,亦或是一场生死相博的决斗。
“要么完成任务,要么死于对手剑下。”
这是天涯盟刺客们所奉承的宗旨。
白邙将伞掷于风中,寒风卷着那把油伞,从地上一直翻过,最终停在了墙角下。
“三刀!若你,能接得住我三刀,我便...不再杀你。”白邙握着长刃,冷冷说道。
对于一个修为甚低的人来说,白邙虽然知道,自己只用一刀便可让他毫无痛楚的死去。但是不知为何,当白邙看见他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欲望时,白邙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倘若有奇迹。
但白邙却是十分的胸有成竹,他并不相信奇迹,也不想让自己失信。如果三刀未死,那么白邙此时的任务,便宣告失败,他答应过西城浪子,此生,绝不会对任何一个目标手下留情。
“已...别无他法了吗?我可以赠你所有家财,我可以甚么都不要,如何?”莫松一边手中紧紧握着剑,一边却是万般乞求。
“我不为钱。”白邙一语,毅然决然。
雨染透了莫松的身,寒意阵阵,使得他全身已然麻木,但冷得最痛彻的,更是他的心。莫松那张多日操劳脸庞上,此时横满了沧桑。雨淋乱了他的头发,早已有些斑白的两鬓,好似暮年。莫松不知是想起了甚么,或是当年的意气风发,或是此生的浮浮沉沉,他双眼不禁泛出晶莹的泪花。
他可已是不惑之年的男子,上有暮年垂垂的老父,下有两个小儿。他内心仿佛经历过无尽的挣扎,可惜竞业半生,亦未能好好照顾妻儿与父亲,便要从此离世,世风多恶,又岂能知,自己去后,他们还如何保得住这道,足以让他们此生无虞的钱财和家业。一想起白马山庄不日或会另寻附属,占了此处的产业,而后将自己一家老小扫地出门,莫松心中,万般刺痛。
“我不能死!”
莫松一声悲呼,拔出了手上的龙泉宝剑,锋芒一指,直向白邙胸膛刺去,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拔剑相博,即使不敌,亦必须迎战。因为这,关乎生死。在他绝望的双眼中,还冒着期盼,他还想,再见一见冬后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