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鬼距离青云城只有三天的路程，要是急行军的话一天多就能到了，这是离富丰城最近的一个县城了。
我带着剩余的人赶去了城外难民处，陆陆续续又有逃难来的，人数已经八百多了。这不是宣示仁慈的时候，我带着一队喊着口号的士兵到达的时候立刻镇住了闹嚷嚷的人群。十几个正在作乱的直接一刀一个砍翻在地。
众人汇集起来，惊恐地等待着发落。赵晗之带着几个人进去挑选了二十几个青壮，作为临时编户，拳打脚踢着带了出来，汇成一堆。
李中云又安排剩下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不到一百的老弱病残，另一部分是还能有些劳动力的妇人和汉子。
赵晗之拉着二十几个青壮混入宣胜营中，一刻也不停息开始操练行列和军阵，同时也开始训练我和孔宣商定的齐步法。
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把难民拉回了城里，在西门位置暂住。难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到也不在乎没有房屋居住，异常听话地待在了原地。一顿稀粥之后老弱们开始歇息，宣胜营带着有些体力的人去城墙上开始呼喊口号，训练齐步。
这是从土匪那里听来的方法，训练新来的士兵有两种方法，都叫熬鹰法，一个是不吃不喝，直到服从；一个是不眠不休，直到阵列整齐。第一种方法有些不合时宜，这时候再饿着肚子，很容易受到杯弓蛇影的惊吓，第二种方法是唯一能用的了。
城墙上虽然油灯火把无数，夜盲症的人还是不断摔倒，只是这实在没法了，老祖宗遗传下来的病症，只能是干看着。
第二天雾气刚刚散去，我又拜托了几位里正，组织人手把除东门之外的其他城门和几个偏门洞全部封堵起来，不是简单的门栓，而是用土坯和砖块直接垒了起来。
操练还在继续，睡眼朦胧的汉子们踏着不齐的步伐在城门外面，护送着一批批尚有劳力的灾民们赶去周围的村庄庄园收集粮食和可用的物资。众人披着早霞踏着露水而行，睡眼和疲惫也被早上的清凉驱赶走了不少。
估计周围的粮食还有不少，收集的任务也要持续几天，正好一边操练一边筹备物资。此时的兵卒们月俸不多，不过半匹绢和十几文的大子儿，但是孔宣和我都是穷得一塌糊涂，一文也发不出来。筹集钱粮是要紧的事项，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不过中午，赵晗之就回来了，杀气腾腾，押送着一整队伍的物资，粮食财务都是不少。
我笑道：“怎么还摆着脸色，这不是满载而归嘛。哪个人又招你了。”
赵晗之回道：“这帮灾民实在不知好歹，这时候还想着自己的口袋。早上在城后面的村庄里，一帮子人争抢不知谁家的钱财，死了好几个，剩下的都被我砍头了。还有一个前几天征到队伍里的灾民，仗着自己现在成了吃皇粮的竟调戏女子，头颅也被我带回来了。”
我忍不住笑道：“哈哈，这事儿实在是稀松平常，仓促组织的队伍少不了老鼠屎，以后就见怪不怪了。”
我又跟赵晗之说道：“回头你把军中条例给所有人宣布一下，包括老弱病残也要服从军中管制。”
赵晗之余怒未消，把人头在一站里堆了一小堆又带人出去了，物资要尽快搜集，免得夜长梦多。
我正悠闲地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脑袋里胡思乱想着。
临时安排给我充场面的小兵卒跑过来大喊：“大老爷，外面有好多人找您！”只是他还没有说完，门就被打开了，一堆人蜂拥进来，熙熙攘攘倒有二十多人。不过里面只有一个面熟的，就是昨天见过的王家管事。
我笑着迎接众人道：“日头西移，贵人见喜。不知各位贵客到此所为何事？”
王家管事站着冷笑，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明显年老的老叟走上前来呵斥道：“这宣胜营里管事儿的人呢，叫一个吃奶的孩子在这儿干嘛。”
我愣了一下，这是白天见鬼了吗，怎么还有说话这么丧的人呢。我回到：“那您几位先呆着呗，不奉陪了。”
老叟背着手瞪了我一眼：“小娃子哪里去啊，叫你们能管事的出来。”
我嬉笑着说：“回老先生，小人吃奶去了，这边等大人回来再说吧。”
老叟怒道：“别来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就跟你说，你告诉你家将军。我等来是有几个事情要说。一来尔等无故封我城门，坏我风水，限你两日内把全部城门恢复原样；二来在城内聚集这么多贱民简直有辱斯文，日落前把这些贱种子都赶出城去；再来无故到我等城外庄园，抢夺我等财务，即刻归还，如有半点缺少，定拿你等问罪；其次安排您等军中人手，这两天护送我等西去，严防夷鬼和匪徒骚扰，守护不力，定要问责。”
我呆了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人简直不知死活了，我也嬉皮笑脸道：“诸位员外，还望恕罪，我家将军日前正在富丰城下同夷鬼作战，军务紧急，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小可这就带领全部兵卒前去禀告将军。至于这青云城，还望夷鬼来时各位老先生先晓之以情道之以礼，让夷鬼们等上十几天，等我等回来再做歼灭。”
老叟气得噎了一下，怒道：“夷鬼不是被挡在富丰城下吗，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我说：“夷鬼十几万众，我家将军一介陪戎手里只有五百兵马，加上军中文书、伙夫营和运粮的民夫也超不过两千。所以夷鬼偶尔迂回一下也难免了。而且也难免有些土匪趁火打劫嘛。”
老叟破口大骂，缺牙的嘴里话不清楚但是也能猜出骂的什么话。后面的人也怒气冲冲，几个老得走不动路的想要倚老卖老，伸着胳膊指着我鼻子咒骂不停。
日头西移，我懒洋洋坐在门槛上，身后是一片骂声和几个骂累了瘫在地上的老头。王家管事仍旧不肯出头露面，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目光中的恨意已经可以杀人了。
李中云姗姗来迟，终于押着一长列的粮食物资赶入东门，独轮车顺序入城，从侧门运进驿站。身后众人扶着几个浑身血迹的士兵，整个队伍像是遭了埋伏一样。
我怪叫一声：“哎呀，可回来了，今天遇到几个夷鬼，怎么伤的这么重！”我一边小跑过去，一边朝着李中云猛眨眼。
李中云不愧是在官场中长大的基层军官，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禀文书先生，适才在城外遇见夷鬼小队，只有三个夷鬼，我等数十的百战军士也无法抵挡，被夷鬼伤了许多。不过我等将士奋勇杀敌，伤亡十几人终于杀了一只夷鬼。”说完李中云从后面一辆独轮车中掏出了一个锅大的头颅，黑漆漆，血淋淋毛发如针，上面道口密布，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了。
李中云直接把头颅扔在了驿站门口，惊得一众老叟后退了好几步，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老半晌，老叟们陆陆续续贴着门框溜了出去，适才狂怒的老头仍旧甩下一句话才走：“尔等仔细将我等的要求告知你家将军，否则我等必不会善罢甘休。”
终于安静下来了，李中云走过去把那硕大头颅一把捞起，笑嘻嘻走过来。
我忙大叫一声：“先别过来，这是啥玩意儿，刚才吓得我浑身冒冷汗。”
李中云忍不住咧嘴大笑：“哈哈，我以为宣哥儿胆大如斗，原来也怕猪头。”
原来李中云这支搜集小队碰上了一个猪圈，里面是带着猪仔的一只硕大母猪。一众的穷汉子不管不顾翻进去就要抓猪，却被英勇无敌的猪大将军给拱翻了好几个人，在猪圈里撞得头破血流。于是众人长矛腰刀齐上阵，折腾了老半天才杀了那头黑母猪和几只猪崽。
不过还是有一个不确定好坏的消息，李中云他们在一个庄园里面碰到了守在原地的村民。庄园被他们快建成堡垒了，在周围整理庄稼的民夫见到有人来便迅速退入庄园中去了。李中云他们本来兴冲冲赶过去要和庄里的人互通消息有无，可是离着几十米远及被一阵乱箭射了回来。
有民众组织自保自然是好事，只是这样子的抵抗庄园对夷鬼来说简直和物资转运中心没什么区别了。不过我瞅了瞅周围困恹恹的新兵卒们，这时候也是无计可施，还是先把这儿稳定下来吧。
夜色来临，众人都赶回来了。喝了点儿稀粥，两天一夜没有睡觉的兵卒们开始轮流休息。西边的天空上一丝红色的晚霞也开始隐入黑幕中去了。
队伍开始有模有样，物资堆满了驿站的库房和几个用来招待的屋子。更好的消息是，三娘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毛遂自荐开始带着几个妇人整理登记收拢上来的财务和粮食。李家三娘终于开始把自己埋进了忙碌中去，过去的种种开始消散了。
我把李中云、赵晗之和几个从刚成立的宣胜营中选出来的什长喊在一起，在城墙上开始了第一次军中会议，其实更像是土匪的分赃大会，乱糟糟的，席地而坐。
我把手里写的东西分给了他们，不识字的就直接传到下一个人手里。
李中云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这是什么，各种军纪里面找了几条吗？”
我笑道：“边军军法多是关于作战、宣威军中军法多是关于操练和军阵、厢军条例中多是服从上级的协调和忠诚；而乡勇弓手和巡捕等除了几个操典外几乎没有什么额外要求，都是和百姓一般遵守刑统和各级条例。但是此时状况不同，我们以后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都会面临另一个状况，就是我们周围几乎没有了律法的制约。甚至在灾民较多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突发情况。所以我简单编写了几个宣胜营补充条例，让众人有得依从。”
“令行而禁止，律例无违逆；秋毫勿抢掠，借取论行止；勿背青苗法，勿欺老病女；采买无过犯，谈吐有雅气。”
“这八句可以让宣胜营中每人背诵，或者当歌唱，日久天长自然可以养成同百姓直接打交道的好作风。”
我说完，准备争取一下几个人的意见。可是这几个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李中云吞吞吐吐地问其他人道：“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一个新提拔的什长脸涨得通红，犹豫了半天才道：“大人刚才说的小人没听明白，是要背诵诗歌吗？我等大字不识一个，可能要背诵好长时间的。”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地方没听明白？”
那个大汉子脸更红了，赶紧趴在地上：“回大人，都听明白了，就是小人实在愚钝，大人说的那八句诗小人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意思了。”
我听得跳了起来，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趴着颤抖道：“小人贱名刘大狗。”
我周身摸了个遍，除了怀里装着的半块炊饼外一无所有。我把刘大狗拽了起来，把半块炊饼塞到他的手里，“拿着，这是给你的奖赏。”
我又指着赵晗之吩咐道：“帮我记着点儿，明早去库房取一匹好步，赏给刘大狗。顺便帮我问一下军中和灾民中有没有识字的，机灵点儿的，给我做个文案书记。”
众人散去，我扶着城墙上的垛子，望向东方。仝壮他们已经出发一天半了，没有灾民们的羁绊，明天可能就会到达富丰境内。不知道富丰城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有事儿吧，毕竟提前做了准备，日夜赶工的内城和各种壕沟估计也完成一小半了。父母在城中应该无恙，只是想念的紧。还有柳树后面那靓影萦绕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等夷鬼结束，估计县尊家三姐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月光朦胧，一丝若有若无的月晕陪着月儿巡视天空。
我们在富丰城里的预计应该是对的，西来的夷鬼估计只是一个小的偏师，稍微重视一点儿，富丰和青云这种小城早就被夷平了。夷鬼主力应该直接北上，望京都而行了，希望京师的捧日、虎威等各个精锐能够把夷鬼挡住，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大军齐集，南北合击，转机就到了。只是这心中不安一点儿都没有减少，夷鬼们手中的火药轰隆隆爆炸，而我身后这座小城也像是堆满了炸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引爆。可是即使青云和富丰化为齑粉也不能让灾民继续西行了，一路上灾民们在夷鬼到来之前就把恐惧散布出去，摧毁全部的反抗意志。
一粒沙土趁着我走神的功夫闯进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眼，身边一丝凉风扭着身子悄悄过去了。
早霞，月晕，热天的凉风。
我的心中涌起了巨浪，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焦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