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材发来一长串哈哈哈哈。诶我早上梦见你成了大作家,居然在电梯里搞创作;学妹来劝你你不听,便放仓鼠出来咬你。
好吧关电梯放仓鼠,她捂脸,所以我创作的是elevatorpitch[46]么。
并不比笼里的仓鼠幸福多少,踩轮奔跑不得停歇,局中人被洗脑、被异化、被泯灭希望。她深感将死在求职面试自我介绍的第一关,三十秒根本概括不了焦糖厂的杂工内容。笔记与日志积累几十万字,事无巨细绘制工厂生态系统的立体脉络;费尽心力讨不得观众的好,明明她有能力在老板面前眉飞色舞地说书。
老板听完CL108不合格事件分析,不痛不痒隔空批评研发部长两句。她有预感,未来这个型号还会出差错;技术总监面带苦笑,与她交换眼色,终归是他成天替部长擦屁股。目光扫过总监落定在她脸上,老板开口却是闲话,听说你上周五工作到很晚才回宿舍。她点头,嗯。话是对着总监讲的;老板说,女孩子还是得早点回去。她含糊应声唔。
太子迷惘发问,为什么女孩子要早点回去?
老板横了儿子一眼。
元旦假期前倒数第二个工作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总助急切找她。包材检验标准似乎做崩了,明天商量看看怎么帮忙。审经理命令包材尽早编写完新版标准,技术总监替他挡住好几波催命,上周包材交出的终稿却一抓一把错漏讹误;没见总监发过这么大火,办公室差不多被点着了。
总助要包材找她帮忙。学妹的整整两天已经耗费在查找国标与核对供应商检测报告上,抱怨几乎每一份标准都得重写。最后一天,单凭学妹支援无法赶上审经理的截止时限,她应付完项目组的紧急任务后也得加入战斗。纸盒纸箱塑料袋塑料桶bug抱团,包材迭声道歉;她俩倒是无心责怪,同事情谊须得出手相助,帮总监堵上审经理的嘴。研发部服务不到位,外部门新增一条攻击技术总监的理由,年度干部互评怕是又垫底了。
学妹发着烧,七点半打道回府。她和总监包材三个人埋头捉虫直至眼冒金星。老迈的空调嗡嗡着没了气,他们在险些昏睡之前及时切到雷鬼歌单外放。八十五份包材标准审结,各打印三本,打印机停转时刻定格在凌晨两点半。连轴转十八小时才下班,她摇摇晃晃起身关电脑。总监打算在办公室凑活一宿,搭早班地铁回家。
包材先送她再转头回宿舍;这个点黑车也下班了,两只游魂腿脚发麻一路晃荡。路灯仿佛无尽头复制粘贴的沉沉月亮,除此之外只有公路旁前供应经理的叉车培训广告闪着光。包材牢骚满腹,从来没法给其它部门派活,皆是别人甩锅我们接着。梦游者话语不经大脑,她脱口道,甩不了锅就甩手啊。
包材重重顿首,说得好!诶不是吧,领导们相当器重你,你也想跑?
她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也许元旦过后我就不来上班了哦。
睡眼惺忪与包材戏谑两句电梯文学,她拉开卧室门出去。学妹在客厅打游戏,问她要不要一起点午饭外卖;夜里不知几时外头依稀有声,吓坏了,哎你们应该把我叫回去的。她说,当时我们仨就一致猜测你会被吓到;不叫外卖咯,门口随便吃点啥早些回家。拖着一只拉杆箱走进楼下纷飞的雪,学妹不晓得她的箱子里是此地再用不上的夏季衣物。
胃的左侧抽搐般振动。她不得不停步,摘下厚手套,从大衣内兜挖掘出手机。以为总监想起文件疏漏或项目组接到越洋急电,结果是母亲发来四五条语音,她只得脱掉帽子哆哆嗦嗦凑近听。母亲语气喜悦,在产房外守了一夜,你表姐刚生了个小棉袄,你当上小姨啦。啊,才生?她内心疑惑,早早听闻表姐向单位请了长假养胎;当时母亲与她讲,该嫁就嫁该生就生,公司怎会不许。凌晨三点那条“刚离开办公室”的朋友圈,母亲半句没提;以厂为家是自找的,她不指望获得安慰。
抖落一脑袋冰晶在“老上海面馆”坐下,给表姐塞了两百块微信红包,上月在某公众号发表八千字短篇小说的稿费。朔风灌入门帘,她瞟见雪越发大了,洋洋洒洒不似江南和缓的冬季。五个爷叔进来,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酱瓜,每人又要了一碗青菜肉丝面,然后其中一位从马夹袋里掏出一瓶红酒。屋外萧索,此间仍是一派其乐融融的辰光;然而她无从预知,面馆即将以春节名义歇业,此后再无开张。
昨日总助端起相机,拍摄一上午苍白扁平的雪景;据说老板甚是感伤,老厂的最后一个冬天,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后来她接到老厂将被平掉的消息。爆料的同事道不必慌张,还有好几个月呢。学妹说,老厂这边的楼盘开卖了呀,三万八一平。
此时此刻她尚有一碗热汤面可食,蒸汽氤氲暂且不辨去路,或许她还能心存憧憬地对自己说新年快乐。快熬出头,一切顺利的话,不多时她将拿到上海的户口本;明明白白印着“户主”两字,谨遵母亲教导建立自己的家庭。之后呢?照旧被洪流裹挟而下。他们私下诘问,公司为什么还不倒闭,明知这是个无解的天真问题。
一座焦糖厂倒下了,仍有千千万万座无差别的反应釜可供跳入。未及洗刷釜内陈旧的锈迹,脚底打滑跌倒,粘稠糖浆淋头;溶解酸化,煮沸浓缩,搅拌桨尽力翻动料液。一声喝令停止加热,车间断气断电,焦糖滞留于釜中;反应产物固结为砸不开的坚硬树脂,蚂蚁在容器出口动弹不得地死去。
C'estlavie caramélisée.你并非坠入洪流,你本身就是洪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