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y的宾利开去了乌镇,黄人人不知从哪又调来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师傅还是上次那个师傅,雪香是第二次见他,也不怕被人拐走。
只是没认识黄人人之前,这些豪车的门,雪香是摸都没摸过的。
贫穷使人寡闻,富贵才令人博学。
奶奶倒是气定神闲,对她来说,劳斯莱斯幻影和帕萨特没有区别,都会让人晕车。
雪香一路上又是给奶奶喂话梅,又是剥桔子的,搞得自己都快晕车了。
奶奶一路念叨着,让雪香找个塑料袋,千万别把人家的车子给吐脏了。
雪香手忙脚乱,这临时临刻地上哪儿去找塑料袋儿?
倒是师傅很贴心地从前面递过来一个,并安慰她俩道:“没事,老夫人想吐就吐吧,回头我可以洗车。”
奶奶一听这话,嘴巴闭得更紧了,她这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雪香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又抖开塑料袋在奶奶下巴等着,嗔怪道:“我说不让您来吧,您非要来!在酒店等着多好,这会儿遭罪了吧?”
奶奶脸色蜡黄,也没气力与雪香辩驳,只是一路紧紧掐着她的手。
雪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很不好意思地拜托着师傅开慢些。
师傅态度温和,点着头把速度降到40迈左右。
奶奶身体舒服了些,但心里又别扭起来。
“你们开得这么慢,一会儿别到机场晚咯,你舅爷都出来咯。”
雪香和师傅对视了一眼,只得又假意央求道:“师傅,不好意思,要不您还是开快点吧。我奶奶呀,怕误了时间。”
师傅笑道:“没事的,老夫人。我们的车不到,黄先生是不会离开机场的。”
奶奶点了点头,忍住恶心,不再说话。
快到航站楼的时候,雪香示意师傅先到停车场停下。
她扶着虚弱的奶奶从车里出来,先找了个地方让她把忍了一路的酸水儿给吐了出来。雪香又递上保温杯,给奶奶喝口水压压,而后才是替她将衣服整理了一番,重新扶上车。
师傅掐着点,将车子开到国际到达的出口。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耄耋老人,穿着浅色的风衣,身姿挺拔,面容白皙,神情和蔼,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上戴着顶礼帽,在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雪香上次见到舅爷,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算这回重逢,她与见到一位陌生人的感觉无异。凭着师傅殷勤上去接行李的动作,她确定这位应该就是黄人人的爷爷无疑了。
奶奶从雪香身后下来,刚下车,舅爷就看见了她,而后便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两位老人相见无言,只是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
雪香望见奶奶的手一直在颤抖,眼中亦盈盈有泪。舅爷更是红了眼眶,嘴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
师傅将行李装上车,穿西装的年轻人和雪香打了个招呼,说是MR.HUANG的秘书,然后便叫车走了。
出口处的保安过来想驱赶雪香她们的车,但看到车旁边有两位白发须眉的老人正执手相看,面上似乎还有泪光,于是也很识趣地没有上来惊扰,只是远远地冲师傅打着手势。
雪香见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破坏意境道:“奶奶,舅爷,这里不让停车,要不咱们还是上车再说?”
奶奶这才回过神儿来,抹了把眼泪,指着雪香介绍道:“老哥哥,这是我孙女,雪香。就是她陪我来的。这里不让停车,咱们还是先走吧。”
舅爷精神矍铄,双目澄明,他松开奶奶的手,上下打量了雪香一番,转而换了一副和蔼的笑容说道:“雪香都这么大了?上次我见到你,你还只有这么高……不!这么高!一晃都大姑娘了,岁月如梭岁月如梭啊。”
“舅爷,咱们上车吧。”
雪香扶奶奶上了车,舅爷也坐了进去。雪香很识趣地走向了副驾驶的位置。
一路上,舅爷不停地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心肝肺肾阑尾胆囊,能问的都问了个遍。
奶奶说几句就抹上一阵眼泪,心情完全不在舅爷的口头体检上,倒仿佛存了半辈子的委屈,今日终于有人做主似的。
雪香坐在副驾驶上,默默无言。
年少时的爱情,总是美好而短暂。一时间,她竟搞不明白,一份美好的感情,到底是情深缘浅昙花一现的好,还是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好。
到了文斐酒店,酒店里所有的人都一级待命,迎接舅爷的到来。
行李自不必说,早有专人送去了套房。
晚饭早就在宴会厅摆好,一众前来服务的人员一看就都是主管级的,全是三四十岁一溜黑色的西装,胸口别着金色的名牌。
“MR.HUANG。”
“黄先生。”
现场对舅爷的称呼只有这两种。
比起“黄总”“黄老板”,“MR.HUANG”“黄先生”听起来更为尊重。
奶奶一直待在小县城里,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她见四周源源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嘘寒问暖,端茶递水,紧张地直绞衣角。
舅爷很快就留意到奶奶的局促,于是屏退了所有人,就留下一个老成些的人服务。
舅爷让奶奶坐在他的左首,雪香则坐在她的右边。舅爷详细地问了雪香奶奶爱吃什么,她爱吃什么,才让他们出菜。
雪香一直听人说,文斐酒店的菜是出了名的好吃,很多明星的婚宴都喜欢放在这里。甚至有传说,这里的厨师曾经在米其林待过。
可惜玉盘珍馐值万钱,雪香那点稿费,吃个望海楼都够呛。
她突然有些遗憾,认识黄人人这么久,居然都没有敲过他的竹杠,来文斐搓一顿。倒是黄人人自从搬进了雪香家,一应伙食用度,都是雪香掏腰包开销。
想到这儿,雪香又有些觉得荣耀,毕竟请路边的乞丐吃顿饭是善良,请王撕葱吃顿饭是实力。这辈子能供养一段时间文斐酒店的孙少爷,也算是雪香人生的一大巅峰了。
雪香对着桌上的菜胡思乱想着,舅爷和奶奶絮絮叨叨来来回回地回忆着五六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酒过三巡,舅爷这才礼貌性地转向雪香,和她攀谈起来。
“雪香,人人回国后,住在你那给你添麻烦了。”
“舅爷,哪里的话,都是亲戚。”
一句“都是亲戚”,概括了所有的客套话。
雪香也不必细细解释黄人人住到她家的这大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必掩饰自己收容黄人人的得意与骄傲。她暗自为自己的机敏点赞,此时这句“都是亲戚”的杀伤力绝对堪比另一条万能金句“来都来了”,可以敷衍一切接下来可能的对白。
“哈哈哈,是啊,都是亲戚。”
可舅爷的这句“都是亲戚”似乎意味深长,他说完拿深邃的眼神看了奶奶一眼。还真别说,黄人人和他爷爷的相似度,70%+。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舅爷的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
“啊?”雪香愣了一下。
“就是你现在的工作是?”舅爷人很nice,从说话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不急不火,温润如玉。
“哦,我是……”
雪香刚想说自己是“网文作家”,但怕舅爷听不懂什么是“网文”,于是改口道:“舅爷,我在网上写点东西,算是……自由撰稿人吧。”
舅爷听了赞许地点点头,似乎很有兴趣还要往下追问。
谁知,却被奶奶插嘴道:“我这个娃儿哟,没个正紧工作,要不是她说她自己能养活自己,我都替她愁的慌。又么的五险,又么的一金的,以后老了可咋个办哟?”
“奶奶~!”雪香小声地提醒奶奶,不要这么快暴露了中老年家庭妇女的本质。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宋美龄范儿,不能这么轻易地整段垮掉。
舅爷反倒爽朗一笑,丝毫没有在意,反而站在雪香这头帮着劝奶奶道:“老妹妹啊,你咋个这么想不开呢?你说咱们年轻那会儿,哪里有什么五险一金,还不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一袋米吃一顿饭。孩子能挣钱养活自己是好事,你就不要瞎操心咯。在国外,自由作家赚得比银行家都多哩。”
奶奶听了似乎很受用,而后又有些小得意地对舅爷嘚瑟道:“也是哈。不瞒你说,我这个死娃娃,据说现在在那个什么网上写写东西,一年能挣这个数。”
说着,奶奶伸出一只手,捂着嘴笑语嫣然。
雪香心里不禁赞叹,奶奶这招欲扬先抑,玩得真叫一个666啊!
难道现在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流行这样花式炫娃的吗?这小心机,自叹弗如啊!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奶奶体恤舅爷刚回国,需要倒时差,便提出想回去了。
舅爷安排好车,亲自把雪香和奶奶送上车,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回自己的套房去休息。
奶奶终究是年纪大了,一回家便支撑不住,洗洗睡了。
望着床上发出轻微鼾声的奶奶,雪香五味杂陈,这份睡意深沉里,更多的是了却心愿后的平实。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半梦半醒间,雪香听见奶奶喊:“耀华,耀华”,“耀华”应该是舅爷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
李云霄照例殷勤地过来送早餐,他过来的时候奶奶还没醒,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奶奶一直睡得都没翻身。
李云霄轻手轻脚的进来,看见雪香便凑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你别闹!”雪香指了指里屋,示意李云霄不得放肆。
李云霄默默作了个打招呼的姿势,随后压低声音凑在雪香耳边说道:“我妈昨天晚上来了,现在就在隔壁,她老人家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