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奶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她和舅爷如同是高考完彻底放松后的情侣,到处游玩,那那些以前在梦里想看却不能看的风景都看了个遍。
东方明珠、城隍庙,朱家角,大观园,最夸张的是,舅爷居然还带奶奶去了迪士尼。
不过就算去了这么多地方,奶奶回来,还是管爷爷的劳斯莱斯叫那个带字母的白车子。
“奶奶,你去迪士尼怎么不带我呀?”雪香边切水果边对奶奶撒娇道。
“你都多大了?还要奶奶带着去儿童乐园?”
奶奶笑了笑,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里这两天照的照片。
雪香也凑上去看,只见每张照片都很好,奶奶都精神奕奕,舅爷更是气宇轩昂。
“舅爷助理的手艺不错呀。”
刷了几十张照片,雪香却发现一个明显的问题。虽然奶奶和舅爷的合照不少,但每张照片里他们俩都隔着一小段很礼貌的距离。
也许,这就所谓的发乎情,止乎礼吧。
“雪香啊,我想回水城去咯。你给我订明天的火车票,我叫你表嫂在火车站等我。”奶奶看了会儿照片,突然抬头对雪香说道。
“回水城?”雪香握着水果刀的手停滞了一下,“奶奶,你急什么?你和舅爷都大半辈子没见了,多在一起玩几天呗。”
奶奶笑了笑,摘下镶金边的老花眼镜,微微摇了摇头道:“亲戚情谊叙得差不多咯。我该回去啦。不然你爷爷的灵位会觉得孤单咯。”
“爷爷的灵位?”
雪香的爷爷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雪香刚上初中,她对爷爷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爷爷是个面容很慈祥的老人,身材中等,不抽烟,却喜欢喝点小酒。
雪香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三字经》是爷爷教着她背会的。
“是咯,我都出来这么些天咯。他一个人在家肯定孤单的撒。”奶奶收起手机,站起身进屋收拾行李。
雪香放下水果刀,跟进房间里去。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絮絮叨叨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奶奶也不例外。
“年轻的时候,要不是你爷爷家庭成分好,我这个地主女儿的出身估计也得遭罪。那时候有种地方叫牛棚,你们哪个晓得里头多少可怕哩。”
“你爷爷平时看着不咋个说话,其实就喜欢个热闹,逢年过节就喜欢叫你爸你叔儿你姑儿回来喝点小酒。我这出来也快一个星期了,老头子肯定在家里等急了。明天我得走咯。”
“你舅爷的面见也见啦,这辈子的债算是了啦。死了走到那奈何桥上,我也可以安心喝那碗孟婆汤啦。这上沪的周边,我也算玩遍了。雪香啊,奶奶来了这趟,回去也算是能闭上眼啦。我回去以后,你自己可要照顾好自己。一日三餐,穿衣吃饭,这些才是个正经事。”
“奶奶!你咋个又提什么闭眼不闭眼?就不能说点吉祥话?呸呸呸,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奶奶回头看了看雪香,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笑道:“你放心,我奶奶这把老骨头啊!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死,我还得留着命喝我孙女的喜酒呢。”
“奶奶!”雪香红了脸低下头。
这一夜,奶奶依旧睡得很踏实。
雪香似乎悟到,也许只有真爱才让人坦然,那些令人颓废的,不过是过眼云烟。
第二天。
雪香拎着奶奶的一只大包和一只小包,反复问了她好几遍:“奶奶,您真的不再多待两天?”
奶奶一头银发,笑容安详,摇着手道:“不待咯,不待咯。我院子里头的青菜该除虫咯。”
“那,您要不要和舅爷说一声?”雪香问。
奶奶笑了笑,颤着小脚,很自在地往门口走去。
“么得啥好说哟。回去我给他打个电话就成。”
雪香听了无法,只得送奶奶去火车站。
她又给奶奶捎上点滋补品,俩人大包小包地出了门。
一出门,正好碰上李母出门倒垃圾,她和奶奶打了个直直的照面。
李母估摸着,能让雪香这么搀扶着的,肯定是雪香的什么亲戚,于是很热情地上来打招呼道:“哎呀,雪香,你们这么早就哪儿啊?这位是……?”
雪香其实并不希望李母过早地见到自己的任何亲戚,但是今天既然撞上了,她也逃避不了。
“阿姨,这是我奶奶。奶奶,这位阿姨是李云霄的妈妈。”
“哎呀!原来是奶奶啊!”李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上来帮奶奶提东西。
随后她又埋怨起自己儿子来:“雪香,你说霄霄这个死孩子!你奶奶在这儿都不和我说一声,不然这两天我也好过来拜访拜访呀。我们两家人坐下来好好聊聊。”
一听“两家人坐下来好好聊聊”,雪香就拔腿想逃。
她是认了李云霄是她男朋友,但是他俩的关系,离两家人坐下来见面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吧。
何况李母这样上赶着,反而让她感觉诚惶诚恐的。这背后必定是李云霄也说了不少好话,做了不少工作的。
也是难为他了。
其实李母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她为人精明,能想明白能为了自己儿子背那么大委屈的姑娘,说实在的,现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何况自己儿子把这姑娘看得重得跟什么似的,雪香年纪又有点大了,还是赶紧坐实了大事要紧。
她还等着赶紧抱孙子呢!
还好,姜是老的辣。
李母想糊涂账糊涂算,奶奶却并不糊涂。
她站住对李母很有礼貌地笑道:“云霄妈妈,我这次来主要是走亲戚。儿女的事自有她父母做主,这不家里有事,我急着回去,火车一会儿就要开了。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慢慢说吧。”
“啊?火车要开啦?那你们赶紧,赶紧!别误了车,我送你们下楼。”李母本是个局促人,听奶奶这么说了,忙又让出一条道,替她们按电梯。
“奶奶,你下次可一定得到我这边来玩玩。我儿子啊,现在把这房子买下来咯,也算是在上沪安上家了。欸?对了,我儿子您见过了吧?雪香的男朋友,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人好着哩!雪香找他,一点儿都不亏……”李母拉着奶奶喋喋不休。
“叮!”电梯来了。
奶奶从容地走进电梯,又客气地向李母挥了挥手:“一定一定,再会再会。”
电梯门慢慢合上,李母还在外头锲而不舍地叫唤着:“雪香奶奶,您慢走,等着和您下次见面,您有空来玩儿啊。”
待电梯门闭紧,奶奶这才放下脸上僵持的笑容,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对雪香幽幽地说了一句道:“你这未来婆婆呀,将来可不好供。”
雪香没说话,默默把奶奶送到火车站。
把奶奶交给表嫂后,雪香便打道回府。下午一点半,雅子的案子第一次开庭,雪香得回去收拾一下,陪着雅子一道过去。
雪香听雅子说,前一阵刘辉发消息来,似乎有意和雅子庭外和解,但是被雅子拒绝了。
听雅子和刘辉共同的朋友说,刘辉知道张云还没离婚,就动用关系去查了张云的底。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这个张云不仅还没离婚,而且已经是二婚了。第一次结婚只有二十岁,结了不到半年就离了,而且和第一任老公还有个儿子,一直放在老家请亲戚照管着。
刘辉又托人到张云的老家去打探,虽说那是个穷山沟,但也碰上了一两个明白人。他们告诉刘辉托过去的人,说张云在老家的时候就不检点,和好几个男人有染,后来实在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才进城打工的。
刘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和张云的那些鱼水之欢,不过是她身经百战之后的练习成果。女人哪有什么天生娇媚,还不是后天靠不同的男人给调教出来的。
刘辉父母也知道了张云的底细,据说刘父当时就梗着脖子红着脸就连骂了刘辉好几句“畜生”,说他们老刘家的脸面都让他这个败家子给丢尽了,放着好好的媳妇儿不过日子,非要出去鬼混。
再加上这段日子,雅子不在家,刘母本来就只擅长挑剔,不擅长家务,家里早就是一团糟。
他们家的保姆也是贼精贼精的,刘母这辈子都是耗子扛枪窝里横,拿捏起外头的人来,却一点手段也没有。自从雅子走后,这些工人就常常偷懒打诨,变着法子地磨洋工,一个小时就能昨晚的活儿,非磨磨叽叽磨到两个小时才弄完,而且弄得很不干净。
刘母要张罗一日三餐,还要每天照顾小豆,再加上被儿子气的,心情也不好,于是很快身体就垮了下来。
刘辉要上班,无法,据说好几次逼的刘父这个一辈子摊着手在家当大爷的离休干部都挎着菜篮子,上菜场买菜去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刘家人不想念雅子是不可能的。
毕竟以前雅子在的时候,家里都是井井有条的。也正是因为井井有条,所以刘母才有闲情逸致鸡蛋里面挑骨头。
如今她两眼一抹黑,躺在床上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雅子什么时候回来啊?辉儿,你再去和她说说,让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快回来吧。”
雅子当然是不会回去的。
她要的只是小豆的抚养权。
至于刘家的其他人,早就恩断义绝,和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下午,雪香故意涂了一个暗红色的口红,穿着黑色的小西装,捯饬出一副一看就不怎么好惹的样子。
这辈子,雪香没去过法院。这是她第一次以亲友的身份,去观看庭审。
她对法院的理解,还停留在港剧里,高大巍峨的法院,烫着卷发的法官,和红丝绒的椅子以及法官手下木质的托盘和锤子。
但今天她真的走进法院的时候,才发现,现实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