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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北极仙翁轻步潜至危然翼立于万峰之巅的孤庙廊下,隔了门旁一孔满布尘灰蛛网的菱形窗格望去,但见红烛摇曳,满室清辉,万花丛,——亦即当日寨后峰巅怀抱琵琶唱歌侑觞的绝色佳人,正自独坐烛下,纤手托腮,凝眉不语;而遭“寒冰掌”荼毒之人则早被移至神厨侧旁的朽腐榻间,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层被褥,四肢不举,鼻息微弱,眉间挂了一层细细的白霜,自然当为寒毒发作所致了。

四日前的拂晓时分,北极仙翁借力数块突兀而出的崖壁悬石和丛丛盘根错节的古树葛藤,几个纵跃,攀上百丈危峰,直扑寂寂孤庙;江柏春仓皇间窜出庙门,径奔峰巅尽头,而后一头扑向崖下飞瀑。北极仙翁狂追不获,又见其中一人已然落入牢笼,只得返身下峰,自回总寨而去。

此刻,北极仙翁站于庙宇廊下,双手合十,在肚子里念了一声佛,本欲跨步进庙,却又想到被毒之人和万花丛孤男寡女,三四日来独处一室,进食宿眠施功救治,难免不乏肌肤触接,自己乍然闯入,颇为不适;又见万花丛蹙眉皱额,不时回望榻上一眼,显系对被毒之人关心之至。他自幼出家为僧,数十年来苦苦修练“寒冰掌”,而“寒冰掌”的前身根基则为童子功,讲究的自是固守真气,抱元守一,眼下当然不愿因为男女情事而玷污佛目,逗引凡心,暗思且等白日时候再来。主意已定,便欲轻手轻脚的走开。

岂知尚未挪步,门内便传出来了一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又捎带着一句娇言喝骂:“老秃驴,要进便进,要退便退,何必如此做贼一般,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在外踅摸逡巡,直觑姑奶奶如何人耶?”

北极仙翁轻功绝世,又且一直屏声凝息,不料仍为万花丛察觉并嬉笑喝骂,虽无外人在场,亦登时觉得面皮烫热,好似做贼被当场捉住一般;想了想,乃双掌合十,嗫嚅答道:“阿弥陀佛!万姑娘说到哪里去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佛有悲天之怀,悯人之心,自然不肯伤及无辜。这位义士当日身中‘寒冰掌’之毒,老衲心中念念不安,故此特来奉送解药。此药内服外敷各半,两个时辰后再以高深内力封闭其全身穴道,导引寒毒由‘天池穴’排出体外,即可确保义士无虞矣!——倘若万姑娘由‘天池穴’注力驱毒,则犹抱石救溺,负薪赴火,非但无益,反倒有损其身也!”言毕,从怀内取出一包解药,小心的放于廊下槛前,返身便走。

北极仙翁刚刚走出数步,复又听得一阵咯咯笑声随风飘来:“老秃驴伤人在先,送药在后,岂非又做巫婆又做鬼耶?老秃驴北朝之人,素来与我南朝为敌,且又诡诈多谋,佛口蛇心,今日主动来送解药想来绝非悲天悯人,定然另有他谋。既然如此,也就别指望姑奶奶向你说个谢字了!”北极仙翁被万花丛锋言利语道破心事,登时满面羞惭,亦不敢辩解,唯紧走几步,大袖飘飘,纵跃下峰而去。

天色渐渐明朗,窗外万千山鸟叽喳而鸣,林涛飞瀑响声也扑面拂来,盈室满屋,潺潺悦耳。万花丛掀去被褥,将僵卧如偶的夏宜春慢慢扶坐榻间,——夏宜春浑身上下早被凝冰覆遍,犹似披着一层厚重的盔甲,触手之处,奇寒彻骨,冷透肺腑,万幸其内力深厚,又曾中过寒毒,产生了些许抗力,故虽鼻息微弱,心跳轻缓,然却尚不致于立即死去。

万花丛先将北极仙翁所遗解药之半以温水送服夏宜春口中,又将剩余一半敷于其双掌掌心;两个时辰后,再将其全身经穴一一封闭,这才盘腿而坐榻间,双掌对搓,抵其后背,凝力发功,使得自身真气缓缓流出,通过双掌掌心注入夏宜春体内,驱逼寒毒由“天池穴”发散而出。

果然不过片刻工夫,夏宜春的头顶、两肩便冒出了腾腾白汽,满身凝结的冰霜也开始丝丝消融,一点一滴的水珠顺了两手十指流出,叮叮有声的滴入榻前盆内。万花丛眼见施治有效,大为振奋,略作喘息后,再次运力于掌,继续帮助夏宜春驱除寒毒。

半晌过去,夏宜春的后背终于稍稍有了一些体温。

日影斜窗、倦鸟归林时分,夏宜春体内的寒毒终于完全排尽,体温渐复正常,慢慢的醒转了过来;而万花丛亦累得筋疲力弱,鼻尖微汗粒粒,勉力下榻,将墙角灯烛拨亮,顿时袅袅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夏宜春虚弱不堪的抬起脑袋,睁开双目,看到满室清辉,香雾缭绕,缥缈如在云间;又有一位美貌女郎端坐榻前烛下,面艳艳若桃李,腰纤纤似杨柳,娇喘微微,香汗淋淋,目光关切的望着自己,不觉满面诧异,嗫嚅问道:

“我……这是到了哪里?”

万花丛俏脸微微一红,起身袅袅步至墙角,“扑”的一口吹灭了灯烛,室内登时不但复又转得幽暗如晦,甚而香气亦丝丝减弱;万花丛双眸狡黠的盯着夏宜春,嫣然笑答道:“傻瓜小郎,你忘了吗?妈妈四天前上山打柴去了,临走的时候吩咐姐姐在家好好照顾你呢!”

夏宜春歪头怔了半天,方迟迟疑疑的说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姐姐啊,怪道如此面熟呢!”

万花丛登时笑靥如花,双掌并拢枕于脸颊,侧歪脑袋柔声嗔道:“这不废话嘛,姐姐能不面熟吗?傻瓜小郎,瞧你整天打打杀杀的,弄得满身狼藉,脏了鞋子,湿了衣袜。你不知道姐姐是多么的挂心你啊!”竟取出锦帕,走至榻前,轻轻揩去夏宜春颊下的一点尘灰。

夏宜春立时大为感动,竟似孩童一般的拍手鼓掌,说道:“姐姐,你真好!”万花丛嫣然一笑,垂首低头,喁喁语道:“傻瓜小郎,姐姐当然应该对弟弟好啦,姐姐但愿你能永远记得姐姐待你的好呢!”……

原来这万花丛系湘南苗家女郎,身世父母不知,生辰年月不详,唯八九岁时候于丹霞山投拜名师,学得一门施毒解毒与放蛊治蛊的手段,端的出神入化惊世骇俗,虽然几乎从未涉足过江湖,但却落得了个“毒手尸婆”的名号。半年多前,万花丛遵从师命,下山游历,寻访亲友,并相机配合江湖英豪,施展平生所学,扶助宋室朝廷剿灭襄阳赵珏叛军;不想一个月前行至洞庭湖畔晨起旺总寨时候,偏偏遇上了欧阳忠雄,欧阳忠雄一番花言巧语,万花丛竟被糊里糊涂的邀至总寨,独居峰巅孤庙,以为欧阳忠雄助手。

四日前的凌晨时分,万花丛正自运功打坐,骤然听得有人攀峰而上,又有人在后虎吼狮喊,紧追不舍。因不知是敌是友,万花丛灵机一动,遂端坐神厨案后,假扮菩萨塑像,并以灯烛点燃蛊药,结果竟将误闯庙内的夏宜春迷倒于地。

夏宜春早在昨夜回至竹楼房间睡觉时候,已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取去,恢复了本相。万花丛看到仰卧于地的夏宜春虽一身平常的夜行衣装,却是面如冠玉,清目秀眉,翩然儒雅,飘逸脱俗,不觉一片春心萌发;又见夏宜春身中寒毒,眉目凝霜遍体僵硬,遂将其扶起,移至榻上,以被覆盖,然却苦于不懂驱寒之法,又不肯下山向北极仙翁求救,自己动手几经尝试不见奏效,只得坐守榻前,打算静等其寒毒发散过后自行醒来。

不想三天时间过去,夏宜春所中寒毒非但不见缓解,反倒愈来愈重,全身上下渐至凝霜挂冰,寒气凛然;万花丛虽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正在危急时刻,北极仙翁倒主动送了解药上来,万花丛自然大为欣悦。

此刻万花丛既得解药,又受指点,一鼓作气帮助夏宜春驱尽了体内的寒毒,见其醒转过来,开口说话,便即吹熄灯烛。原来灯烛烛芯实乃数种药草混合制成的一种蛊药,名为“散魂夺魄香”,其味馨香微甘,久嗅不觉;然只要身中此蛊,便在三日之内,记忆恍惚,意志全无,一切皆人云亦云,乖乖的受人支配。夏宜春方才呼吸之间,蛊药当然侵肺润腑,入脑入心,自是对万花丛百依百顺,全无自己独立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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