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陈艳娘手抚纨扇，倚花而立，口中莺莺语道：“郭老伯，这也不值什么，你只管将信拿来，我读给你听便是了！”目视郭千章时，却见郭千章进前一步，以手遮耳：“姨太太还请大声一些，老奴左耳原有些背了，不大听得清楚！”一面说话，一面左眼不动声色的睐了一下穗香。
陈艳娘何等伶俐机变之人，早已心领神会，微一沉吟，转头说道：“穗香，我方才出门时候，将随身带着的一条葱绿汗巾遗在了榻前几上，烦你回去代我取来！”穗香虽奉命监视陈艳娘，然毕竟尚在总角之年，少经世事，又想着庄园之内，戒备森严，如何能有他情？遂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去了。
郭千章目视穗香身影绕过墙角，赶紧转向陈艳娘，低声说道：“禀姨姨太太，老奴房中有一来客，原与姨太太系旧日相识，想请姨太太觑便进院一叙。老奴冒昧，方才因有穗香在场，未敢直言陈告，只以读信为托。还请姨太太恕罪！”陈艳娘早已看出端倪，四围环视一周，亦压低声音说道：“既是如此，就烦请郭老伯引见去吧！”一面说话，一面便跟在郭千章身后，袅袅婷婷的走向小院。
两人推门进院，走至葡萄藤下，郭千章止住脚步，也不说话，唯以手指指上房屋门。陈艳娘自然明白，乃越过郭千章，袅步迈进上房；尚在忐忑不安四面寻觅之际，赵祯早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躬身一揖道：“陈姑娘，宋君有礼了！”
郭千章亲见两人接上了头，这才放下心来，退至院门外面望风。
陈艳娘乍见赵祯，初时一怔，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继而面露惊喜，如同身在异乡突遇亲人一般；再接着便脸色煞白，语颤声弱的说道：“原来竟是……相公。敢问相公今日何以到了这里？”
赵祯双目一眨不眨的凝望着陈艳娘；此刻的陈艳娘清眸盈盈，雪颜娆娆，竟是飘扬似玉树临风，鲜润若芙蕖出水，较之方才远远望去，愈加娇娜妩媚，楚楚动人，实是六宫粉黛三千佳丽，竟无一人能及。赵祯正在心驰魂荡浮想联翩之际，却又蓦然想起如此绝世佳人已为潘昱所有，名花他属，自己虽贵为皇帝，富有天下，亦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不觉心中隐隐一疼，黯然答道：
“那日雪后山间邂逅一见，陈姑娘音容笑貌，言语行止，便深深萦绕于怀，只是苦于事发仓促，不能亲近；故此别后千方百计打听陈姑娘下落，一路追寻至此。冒昧之处，还请陈姑娘谅解！”
陈艳娘面色微微一红，低头掠鬓良久，方凄然笑道：“多谢相公一片痴心。相公貌相俊秀，格调清雅，不似凡尘中人，将来必有不可限量前途；奴家蒲柳弱质，幽闺野花，能得相公如此垂目，心中着实感激不尽。奴非草木，岂能无情？虽欲投桃报李，谢君缠绵之意，只可惜如今已进潘府，几经风摧雨残，花凋叶零，再不是清白女儿之身，不能为相公服侍巾栉了。古人曾云，‘三步之内，必有芳草’，还请相公尽快离去，高山流水另觅知音……”语毕默默垂首滴泪。
赵祯听得陈艳娘语声呖呖嘹嘹，字字句句皆飘香溢媚，透骨入髓，愈发的心痛，竟似幼时亲眼看着一件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汝窑瓷瓶被人生生摔碎在地一般，直觉喉咙哽咽，胸潮难平，唯二目痴痴的凝望着陈艳娘双眸，口中忘情而吟道：“……尔乃明珰宝璐，佩环摇缀而来，舒皓玉之腕，红袖添香，凝明媚之目，含睇而笑……不，不不，朕宁愿抛却这花花世界，锦绣河山，也要让你回到朕的身边来……”
“相公还是别说痴话，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可能了！”陈艳娘无力的摇了摇头，哽咽而言道；忽然间柳眉倒竖，银牙咬响，语气冷冽如冰，令人不寒而栗，“潘昱潘昱，你害了陈艳娘一生的幸福，但也别以为陈艳娘会从此死心塌地，乖乖认命；陈艳娘如今定要逮个机会，让你亦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两人正在一个扼腕切齿，一个咬牙诅咒之际，院门外面忽然传来了穗香和郭千章说话的声音。陈艳娘抬起头来目视赵祯时，语气已是变得极为绝情：“奴家今已身属他人，心似坚铁，还请相公自重身份，莫做非分之想；——倘能如此，于你于我皆有好处！”言毕，也不告辞，回身就走。
“不，不要……”赵祯猛然清醒过来，急忙伸手拦阻时，陈艳娘却早头也不回的飘身院内葡萄藤下。赵祯慌步跨出上房，想要再次挽留，陈艳娘已是拉开院门，袅步走了出去，裙袂一闪，倩影竟逝，唯见一条葱绿色的汗巾袅袅飘落于地。
赵祯独立葡萄藤下，痴望院门许久，知道陈艳娘再也不会回来了，无限怅惘之余，方才如获至宝般的双手捧起汗巾，踽踽回至上房，端坐木杌，整个人已是如痴如醉了一般。
院外，陈艳娘正和郭千章大声的道别：“郭老伯，放心吧，信上说了，家中一切都好着呢。郭老伯倘若需要回信的话，下次就提早准备好纸笔吧！”郭千章答道：“如此，老奴便深谢姨太太啦！”……
郭千章送走陈艳娘之后，并未立即回进院来。赵祯孤坐房中，于一片深山幽谷般的静寂中，双手捧着汗巾放至眼前，仔细的打量着上面刺绣的一幅并蒂莲花。汗巾已经稍稍有些旧了，但莲花却依然鲜润，想来应是陈艳娘早在闺中时候亲手刺就的吧。并蒂莲花象征着少女时代的陈艳娘的一场春梦，然而这场春梦如今却被李太江、潘昱之流联手残忍的打破了！又想这条汗巾既然刚刚遗下，上面必定还留存着陈艳娘的体温和馨香。噫，汗巾尚在，斯人已去，龙潭虎窟，敌我两界，不知何日何地才能再见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