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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天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1)

1

人近中年,便觉得生命如刀削面师傅左手的面团,岁月就像他右手锋利的小刀,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地削去,一个个日子飞出,生命的面团也越削越薄。

少年的时候,我在故乡的那个小地方被誉为神童,学习成绩永远第一,还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书法,学习乐器,阅读中国古籍。我的书法很小的时候便闻名遐迩。有一年的春节,我甚至在父亲和姐姐的怂恿下,长途跋涉几十公里,在县城街边摆开一张书桌,当场书写春联。围观的人很多,有看上对联的,便掏出两元钱拿走一幅。还有的当场出题,要我现场拟一幅。我落笔如风,几分钟便写就。周围一片叫好声。那时候,县城其实非常地混乱,成群结队的农村伢子整天在县城闲逛,一有机会就敲人的竹杠。但居然没有人找过我的一次麻烦。

高中毕业后,我合乎乡亲们的想象,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大学。大学的名字就不提了,——我并未给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母校脸上镀金,反而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锅底黑。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蓉城肉联厂——一家老牌国有企业,收购和贮存生猪,再将冻猪肉卖给市内另两家大型企业。改革开放后,肉联厂像拿出冰库的冻猪肉一样迅速融解腐败。我报到那天,就被告之不用上班,从哪里出来的回哪里去。就这样,我风风光光地从家乡出来,四年后又回到了家乡,变成一个下岗失业人员回来了。

我在家躺了三天,不愿出门。我的父母也不愿告诉别人我回来了。第四天,我又一次离开家乡,大清早偷偷摸摸走的,只有我的母亲送我到村口。我再次返回蓉城。十几年下来,我摆过地摊,贩过小菜,开过黑出租,开过专卖盗版书和光碟的文化商店。开文化商店时,一个农村妹子来应聘工作,我见这小姑娘蛮清纯的,一时心动,先让她当售货员,没过多久就当了老板娘。

2

人生的转机常常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到来。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我又一次在街头摆上了卖春联的字摊。是的,一段时间的无所事事,我的生活陷入窘迫。我想起小时候在县城写对联卖的场景。这营生不需要什么本钱。我买来了毛笔和墨汁,在家里练习了两天,找到了感觉,便在我租住的楼下面摆了一张桌子,前面用一个硬纸板写上四个字“代写春联”,挡风,也当广告;桌子的四周地面上用石块纵横交错地压着几幅写好的对联,看起来热热闹闹的。我一副对联都没有卖掉,想想家里的状态,又不得不坚持。我坐在桌子后面,跺脚搓手,冷得瑟瑟发抖。不断有人从我的桌子前面走过,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把帽子拉上来兜住整个脑袋。

一个高高的男人从我的桌子前经过,瞟了我一眼,走了几步,又折返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猛然拉住我的手:“哎呀呀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脸漠然。他对这么寒冷的天气完全无视,只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挂着一条金黄色的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琢磨着他衬衫下面有没有穿保暖内衣。看起来,西装和衬衫都挺利落的,不像是里面塞了厚厚的保暖内衣。但如果没穿,在几乎零度的冬天,这身行头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限度。因此,对于他到底有没有穿保暖内衣这件事,我没有十足地把握。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上套着黑色灯芯绒厚棉鞋,在衣着单薄精神抖擞的他面前,立马就显出畏缩和心虚。

他抓着我的手,又摇了一下,说:“老同学,你不记得我了,你是王万全嘛,我牛青云,小学时,我们同桌。”

我终于认出了他。小时候,他的左眉中间有一颗淡红色的痣。这么多年了,那颗痣还在。真不容易啊。

小学时,牛青云属于那种学习认真,成绩却不怎么样的学生。好几次,他向我请教数学题目,他谦虚地把作业本拿给我看。他的作业本上只抄下了题目,作业本的纸非常地白,他工工整整地把题目抄在第一行,剩下一大截洁白的纸,打着蓝色的横格,看起来非常干净。我那时候觉得,这位长得高高胖胖的男生,他的大脑其实和这张纸一样干净,没有任何思想的杂草长在上面。我不耐烦为他讲题目的解法,只把自己的作业本扔给他,要他照样子抄上去。

在我走神的那一刻,牛青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我的摊子。这显然是蓉城最简陋的摊子,一张长方形书桌加一把断了一条腿的藤椅,桌子上搁着一瓶墨汁,一个盛墨汁的饭碗和三支大小不一的毛笔,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居然天真地相信凭这几样工具就能挣到买米的钱。我的身后,是一家专卖米面粮油的店子,两个门面只开了一扇门,我的写字摊就摆在另一扇拉下来的卷闸门前,为的是不挡住粮油店的财路。粮油店是一个胖大妈开的。现在,她就坐在那条拉上去的卷闸门后面,一张长方形条桌刚到她的胸口,桌子上覆盖着一块绒布,一个小小的电烤火炉放在桌子的肚子里,正好烤着她的肚皮。胖大妈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牛青云,——对于穿着豪华、气宇轩昂的牛青云的突然造访,她的讶异不亚于我自己。

牛青云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是个聪明人,问:“老同学这是在干什么,大冷的天还有这闲情逸致送文化上街啊?”

我“哈哈”一笑:“闲着没事,在街上写字玩玩。”

牛青云点点头:“那是那是,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毛笔字就出名的好,看来这爱好一直没丢。”

我又打了个哈哈,心里巴望他快点走。看他一身正装,想必也是有事情要办,也许是正要去赴一场宴会。而我,一则不愿意彻底暴露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状态,同时,还奢望有人能看上我的墨宝,换几文钱买米。

牛青云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将左手臂举高抻了抻,钉着三颗银灰色纽扣的袖口落下来一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只豪华的黑色乌钢腕表,他略微瞅了瞅,说:“老同学,我还有点事,今天不跟你多聊了,你把电话号码告我,改天跟你联系。”

说毕,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要记我的电话。我告诉他号码,他极认真地把号码输进他的手机,又拨了出去。无线电讯号在冷空气中乱窜一阵后,一头扎进我的手机。手机在裤袋里发出刺耳尖叫,我不想把我那油漆斑驳的破手机拿出来,只说:“通了通了。”牛青云早已经在三步开外,握着手机的手在半空中扬了扬,说:“改天跟你联系哈,王万全。”

直到傍黑,我一副对联也没卖掉。我用冻得僵硬的手收起毛笔、墨汁和一叠红纸,把桌子搬进粮油店,——这桌子本来就是跟胖大妈借的。我拎着装着笔墨的塑料袋,腋下夹着红纸,灰心丧气地回到家。

我打开家里的门时,老婆蜷缩在一个电烤箱里看电视,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只露出脑袋在外面。我老婆叫万小红,1986年的,比我小14岁,模样也说得过去。由于我们一直没要小孩,所以她仍然保持着苗条高挑的身材。这么多年来,她居然没有跟别的男人跑掉,让我稍感欣慰。事实上,我每次从外面回来开门的那一刻,都会产生她已经不在了的幻觉。假如像我这样一无长处、生活无着的男人也有资格说爱,我想说的是:我爱她,如同我爱这破败的生活。

我们租住的两室一厅在这幢房子的顶层,因便宜租的。万小红见我回来,才慢吞吞地从电烤箱里爬出来,去厨房做饭。吃了饭,我跟她一起坐在电烤箱里看电视。

“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牛青云,我小学同学,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牛青云。老是问我数学题的做法,长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考试老是不及格。看样子现在混得很不错了。”

我当然从未跟老婆提到过牛青云,他现在干什么,我也一无所知,但我的生活需要一点点新鲜和刺激。因此,我胡乱地说了一气。

万小红淡淡地说:“那好撒。”

“他记下我的手机号码了,说改天跟我联系。”

接下来,我胡天海地说了很多牛青云小学时候的事情,包括掀女同学裙子、抓住麻蝈(青蛙)剥皮这类的丑事。各位可以想象,这些事情大多跟牛青云毫无关系。牛青云俨然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明星,任何事情都可以附着在他身上。

3

一块石灰落下来砸在我胸口,把我砸醒了。我睁开眼,凝视着天花板,这块石灰就是从天花板正对着我胸口的位置脱落掉下来的。我想,怎么就掉下来了呢。

早在半年前,我就发现,这个位置渗出一丝青黑色的水渍痕,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一丝水渍痕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生长。大约十厘米的时候,分了叉,从它的第一个拐弯处延伸出另一条,两条水渍痕迹向两个方向继续生长。之后每到一个拐弯处,就又延伸一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水渍痕向不同的方向蠕动。最初,这些痕迹和蜘蛛腿一样细,用纤细如丝来形容恰如其分,但它们慢慢长粗变大,成了一只章鱼趴在天花板上。这只章鱼的四周伸展出缭绕的手臂,多看一会,会觉得这些手臂在不停地蠕动。这当然是幻觉。

又过了一个月时间,这些痕迹已经漫漶成很大的一团,像一个溺死的女人漂在水面的头发。

开始不停地往下掉灰是在一块墙灰在地心引力和浸水的共同作用下,开始挣脱某种黏结的时候。这种挣脱也是循序渐进的。最初,出现一条细小的裂缝,细如发丝,隐藏在这一堆缠绕的逐渐漫漶成一片的水渍中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之所以发现了,是根据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的结果。当我发现水渍印扩大的时候,推测应该出现裂缝,然后再仔细寻找,才找到的。这条细小的裂缝也在不停地长大。它的生长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它不会胡乱生长,而是沿着先前的水渍痕缓慢爬行。它生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终于有一块指甲盖大的墙灰翘了出来,像是被阳光曝晒的皮肤开始脱落,又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让人不易察觉地慢慢生长。它继续往外翘的时候,就有颗粒状的墙灰不停地往下掉落。

大约在一个月前,我发现这块向外翘的墙灰已经足够大。足够大的意思就是,它极有可能彻底挣脱原来的黏结,以加速度的下落姿势砸在我们的床上。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一段时间以来,它看起来摇摇欲坠,却摇而不落。我提醒过老婆,她不以为意,只不过每天起床后,用两张报纸放在床上承接掉下来的白灰。每天睡觉前,我们盖好被子后,又把两张报纸盖在被子上。有时候,我们翻身把报纸弄乱了,这些墙灰便直接落在被子上。我老婆站在床上抓着被子把墙灰抖掉。

现在,我仍然躺在床上,凝视着刚才脱落墙灰的地方。我一动不动,那块掉下的墙灰静静地躺在被子上。我的老婆万小红,背对着我,仍然在呼呼大睡。

我盯着墙灰,得出了两个和生活有关的著名论断。第一,当天花板上出现了蜘蛛腿一般细小的水渍痕迹时,里面已经溃散了一大片,只不过被光鲜的表像所遮盖着。就像牛青云看到我摆在马路边的字摊,隐蔽着十分破败的生活的内在真相。第二,这些痕迹会不停地生长扩大,最终以十分夸张的方式将溃败的真相完全展现出来。

当我做如此深刻思想时,我的手机响起刺耳尖叫。手机装在裤兜里,裤子挂在床边的衣架上。我不得不把前爪从暖和的被窝里伸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捞到我的裤子,找到手机。屏幕上一个号码一闪一闪,是牛青云的。

4

牛青云找我通常只有一件事情:吃饭。他似乎每天都在宾馆酒店活动,也能找到各种理由拉我去聚餐,比如某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来蓉城了,又比如好久没聚了之类。理由五花八门,目标指向一个:吃饭。在认识牛青云之前,我不知道有时候吃饭也是一件非常烦恼的事情。对于牛青云来说,体会应该更深一点。

那天,牛青云在电话里说:王万全,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中午我做东,聚一聚。

先前已经说过,我租住的房子在顶层,特点就是夏天烤得熟鸭子,冬天冻得死狗熊。我裸露的前爪在冰冷的空气中挥舞了好一阵捞到自己的衣服找到手机时,几乎变成冰棍。我把手缩进被子里接电话,碰到同样喜欢裸睡的老婆的后背,就把她冰醒了。

我使劲地清醒着自己的头脑,用了好几秒钟才明白牛青云打电话给我是要请我吃饭。我答应了牛青云,因为很久没有人请我吃饭了,也实在找不到理由不去。老婆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她一直毫不动摇地相信,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困难只是暂时的。我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半钟了。老婆醒了以后就不愿意躺在另一边睡,而是爬到我身上,两只膝盖抵在我的腰部两侧,像一只青蛙一样鼓着两只眼睛趴在我胸脯上。

中午的饭局设在盛世春饭店。十一点半钟,我赶到了。这是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倒挂下来,发出璀璨的光芒,两根同样巨大的柱子上包裹着金黄色的锡纸。这两样东西使得整个大厅金碧辉煌,犹如电影里用黄金装饰的古印度皇宫。我那天穿着厚厚的青色羽绒服,和大厅里不断涌进来的西装客相比,像一个带着泥土的黑色蘑菇一样怪异。确实,到了“盛世春”我才发现,在寒冷的冬天穿西装的人还不少,他们从各种各样开着暖气的小汽车里下来,大多数里面是衬衫领带,只有少数几个里面穿着羊绒或牛绒服。女人们则穿着各式短上衣,短裙,两条长腿上穿着打底裤,外面再穿上黑色的丝袜。我老婆万小红偶尔也这么穿。蓉城的人们已经变得非常时尚而爱美了。

我沿着转梯刚上二楼,就有着红色礼宾服的小姐带路,把我引到了牛青云预订的包厢“碧云天”。牛青云意外地还没有来,但包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在蓉城做水果批发生意的小学同学江秋林。

在此之前,我和江秋林也差不多十几年没见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也在蓉城。但牛青云应该是和他经常联系的。我一进去,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便热情地拉住我的手说:“果然是王万全,哈哈,样子没怎么变嘛。不过,要不是牛青云提前告诉过,猛一下子还是不敢相认。”

没怎么变样是很多人对我的评价。确实,我从初二开始猛长个,初三基本上成形,高中阶段开始长胡须。此后,我的外形和体重一直被时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像是被警察保护着的未能侦破的“作案现场”,除了多了些沧桑和尘迹,什么也没有改变,难怪牛青云那天一眼就认出了我。

和江秋林的热情相比,我却有点迟疑。

“我是江秋林,你小子真够低调的,同在蓉城,也不跟我们联系。”江秋林的话仿佛推开一扇镶毛玻璃的窗户,外面影影绰绰的景物霎时变得清晰,他小学时候的模样活蹦乱跳地呈现在我脑海。

“牛校长说还有点事,要我先在这里等你。”江秋林说。

“牛青云当了校长了。”

“是撒,蓉城中学的校长。这家伙在小学同学里面混得算是好的了。”

“蓉城中学在哪里?”

“郊区一个乡镇的初中学校,具体地点我也不知道。”

我和江秋林喝着茶聊着天,因为小学和现在的巨大差异,这天聊得并不畅快。小时候,我鹤立鸡群。牛青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降级,我读高中的时候,他还在吭哧吭哧地读初中。江秋林据说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做生意了。

直到中午12点20分,牛青云才急匆匆地赶来。牛青云和那天一样西装衬衫领带,在暖和的酒店包厢中,这装扮也并不过分,由此而知,有些人看起来似乎行为乖张,但只要换个环境,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牛青云左手捏着手机贴在耳朵边跟人通话,右手拎一黑色塑料袋,似乎是一瓶酒。肩膀上还吊一崭新的皮包。看到我们,牛青云跟那边打电话的人说:“你的事情我正在想办法,改天再跟你说了。”

说毕,他把手机合上,扔在桌子上。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两位老同学久等了。”

江秋林调侃道:“没办法,你牛校长太忙了撒。”

“哪里哪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牛青云边说边掏出软芙蓉王烟撒了一圈。又掏出一个黄铜色的金属打火机给我们点烟,打火机壳上有“ZIPPO”的浮雕字母。我恍惚记得这个牌子蛮有名的。牛青云把还剩半包的烟和打火机也扔在桌子上,极其自然却是极有气魄。

不一会,就上菜了。菜是江秋林点的,清蒸鲈鱼、片片鸭、青椒煨猪脚、爆炒肚片,清炒四月蔓、藕片排骨汤,青是青,白是白,错落有致地摆在圆桌中央。服务员把牛青云自己拎来的酒打开。水井坊,档次够高的了。

服务员把我们三个的酒杯倒满,牛青云端起杯子说:“我们三个虽然同在蓉城,但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来干了这杯。”

我和江秋林响应,于是碰杯,把酒倒进口中。我已经很久没喝高度酒了,只觉得一线火辣顺喉咙往下溜,像一根烧热的钢丝探了进去。这团火球在胃里面停留了一会,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始还感觉有点不适,但不一会便觉得通身舒泰,心里积郁已久的不平之气像是水面的泡沫一样消散了。酒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

00服务员又给我们倒上酒,牛青云便挥手让她离开包厢,说是我们三兄弟说说话,不用麻烦她了。

大部分时间是牛青云在说话,江秋林偶尔答上一两句。看得出,江秋林是经常跟着牛青云混吃混喝,恭顺又不失随意,偶尔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牛青云和江秋林没有问起过我的情况。我怀疑牛青云已经跟江秋林说过我们街头偶遇的情形,怕我难堪,所以不打听我混的如何。

我也不问他们的情况。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自始至终,只有我们三个,因此,气氛还算融洽。但牛青云的手机时不时响起,打断我们的谈话。

我觉得有点乏味,这顿饭就像好莱坞拍的电影,过程张扬但内容空洞。按专家的说法叫形式大于内容。

吃过饭后,江秋林自己开车走了,牛青云开着别克车送我回家。转眼到我家楼下,我开车门下车,牛青云也跟着下车,并说:“万全,等一会。”

我不得不杵在车门口。粮油店的胖大嫂已经看到我从别克车上下来,我有点小紧张和得意。——再向她借桌子,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一些了。牛青云拿手上的遥控器对着车尾箱按一下,只听“嘎”的一声,车尾箱盖跳开一条缝。

“快过年了,给你们拜个早年。”牛青云边说边从车尾箱拎出两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方方正正的,像是装着砖块。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自认为是一个无福之人,要是无缘无故受了别人的东西,心里会非常地不安。我边说:“青云,你太客气了。不用不用。”边作势要走。

我说的“作势”不是装腔作势的“作势”,而是真的想走,但又担心牛青云见怪。犹犹豫豫间,牛青云已经把两袋东西放在我手里,沉沉的。

“青云,你真的太客气了,这我哪好意思啊。”我还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站在车旁。

牛青云半边屁股塞进了车里,脑袋和脚还在车外,像是撅着屁股在拉屎,说:“老同学,你再拒绝就见外了。好,我走了,代向嫂子问好。”

我在胖大妈惊讶地注视下拎着东西回家,这感觉其实很不错。

5

我租住在最高层,这意味着我每天回家都要爬五层楼梯。这座房子全部用来出租的,一楼门面租给了胖大妈开粮油米面店,二楼租给一对农村来的小夫妻,男的开摩托车,女的在家带着仨孩子。三楼住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似乎是流浪歌手,每天在家用卡拉OK练歌。四楼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住着,身份不明,偶尔有男人来过夜。各层楼道里都堆放着杂物。一楼楼道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和一台红色摩托车。二楼楼道一年四季堆放着煤球和铁皮煤灶,门口一堆大人小孩的鞋子,有时候还用竹竿晾晒着小孩衣服。三楼楼道搁着一张到处开花,露出海绵和弹簧的红色床垫,灰乎乎的,看到后会对美妙的床上运动产生不适感。四楼的门口有时候会摆放几双鞋子,不论冬鞋还是夏鞋,均时尚可爱。五楼就是我们的窝。我老婆是个整洁的女人,走廊和门口都没什么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我那天和牛青云分手后,拎着两袋东西,从凌乱的楼道爬上五楼。我老婆万小红在家待着,还没吃饭。她平时就是这样的,哪也不去,整天在家待着,要是我不在家,随便吃点什么就是三餐。我开门进屋后,老婆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打开看了一下,她的表情显示,牛青云给的东西应该价值不菲。我也禁不住好奇,把塑料袋蹾在餐桌上。牛青云办事牢靠,黑色塑料袋都套了两层,我像剥去一个女人的衣服一样剥去塑料袋,两瓶五粮液酒露出来,玻璃盒包装,像是一个裸女住在水晶宫里,流光溢彩。另外一袋东西是四条“和天下”的高档香烟。

我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牛青云葫芦里装什么药,送这么贵重的礼。

晚上,万小红格外温存,说:“你真遇上贵人了。连吃带拿的,和当官的一样。”以前开文化用品商店的时候,文化、工商、税务等部门的人来了,无一例外需要请客,每次都是连吃带拿的。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研究天花板,昨天掉墙灰的地方裸露出水泥青,一截钢筋像一条蚯蚓一样影影绰绰。并且,渗水的面积好像更大了。中间掉落墙灰的地方已经受潮发霉,黑乎乎的。稍稍外面的一圈颜色淡一些,长出了一层霉斑。再外面一圈又淡一些。

我用手杵杵老婆,说:“天花板渗水越发严重了,得喊房东老板来看一下。”

老婆嘟囔了一声:“也没见漏水下来,有啥子关系。”老婆的口里经常蹦出四川某地的方言,这些方言像是有意识地埋在时光深处,在不经意或者不小心的时候才会偶尔流露破绽。我一度怀疑她是四川的,但她自己坚决否认。后来,我的确又听到她也会蹦出贵州某地的方言,这让她的身世成谜。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个问题。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会认定躺在身边的可人儿是外星人或者天使。

我伸出手抓了一把洒落在被子上的墙灰,感觉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湿润。它甚至是干燥的。这说明,渗水并不严重,这些脱落的墙灰是在天花板上先行晾干了,才掉下来。

“老是往下掉灰也不是个事。”我心平气和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一次接到了牛青云的电话。

6

牛青云在我家楼下等我。我火急火燎穿上保暖内衣、羊毛衫,又套上羽绒服,冷得口里嗖嗖的。来不及烧水,只用开水瓶里剩下一点隔夜热水洗脸,用极短的时间刷牙。然后,向我的“贵人”飞奔而去。

牛青云的别克车果然停在粮油店门前的马路上。我上前敲敲车窗,牛青云将车窗玻璃摇下一条缝,冲我点点头说:“有个事情想麻烦老哥,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先上车找个地方坐坐。”

我绕过车头,在副驾位置坐下。

牛青云用车把我拉到了福鑫茶楼。有两条河流在蓉城市内汇合后注入湘江,福鑫茶楼开在汇合处的河滩上。牛青云选了一个临江的小包厢,拉开窗帘可以浏览江景,放下窗帘后,包厢光线有些暗淡。包厢里摆着自动麻将桌和四把中式雕花椅子,靠墙有一张长沙发。这茶楼的空调太好了,外面冰天雪地的,进包厢不一会就热得要脱衣服,似乎从寒带一步跨进了热带。

牛青云知道我没吃早餐,喊服务员上了一碟南瓜饼,一壶碧螺春茶。

我冲放下东西正要离去的服务员说:“有热馒头吗?来两个。”服务员为难地看着我,我又说:“没听清楚哪,我是说馒头,老面馒头。”

牛青云笑笑。服务员没理我的茬就下去了。

“这南瓜饼吃着有点腻人。”我说。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感受。并且这四张薄薄的南瓜饼,远远不能塞满我那辘辘作响的肠胃。

大约五分钟左右,服务员居然用碟子装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胖馒头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领班模样的美女。领班把头探进来说:“先生,我们店里没有馒头,这是刚在外面买回来的。”

我点点头表示赞许,牛青云却夸张地赞美一句:“哇噻,你们的服务态度真的太—好—了啦—”把服务员和领班都逗笑了。

我和牛青云各吃下两个馒头,喝了好几杯茶。

在我看来,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都能够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因此,我根本无法理解每天电视上播放的会议新闻。牛青云一大早把我从热被窝里拉出来,说是有事情要麻烦我,我还以为什么复杂的情况。事实上,他一句话,我便理解了他的全部意思。

“我要找一个人签字。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你是练过书法的。”牛青云说。

牛青云仍然穿着西装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但他的神态已经放松了。我和他,就像是两个虽然分手却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只要对上一眼或者接上一句话,能让所有的伪装和矜持尽数褪去。牛青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皓齿红唇,再配上他那一幅高大的身架,真称得上是气宇轩昂,满脸官相。我虽然不是一个女的,也在心里暗暗地仰慕他。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牛青云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这种人有一种天然的优势,在各种风云际会中容易占据先机。

我既然在心里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跟他又是老同学,在我心里,早就有一种接受他的请求、为他做事情的准备。

我现在才明白,恋爱中的男女为什么那么容易犯糊涂了。

牛青云从包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把它在麻将桌上铺平了,推到我面前。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我叫秦香莲,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现在蓉城中学教书。我爱人在蓉城市公路局工作,小孩在蓉城三完小读二年级。我爱人身体不好,小孩需要人照顾,请求将我调入市区学校工作。不胜感谢!此致敬礼!

秦香莲×年×月×日

我把这张纸反复研究了一番。这是一个要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废话),但我不知道它跟我有什么关系。秦香莲是民间野史上有名的弃妇,由于她的坚忍不拔的上访告状,终于让抛弃她的人死于包拯的铡刀之下。既便如此,老百姓还是同情她而非那个死于非命的薄情郎。

是的,当我看到秦香莲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严重地走神了。我这人的特点就是容易走神。这个报告的问题在于,它过于简单。我以前也看过一些报告,甚至帮人写过报告,大凡这样的请调报告,都洋洋洒洒几千字,写得感人肺腑,撼人心魄,行文结构逻辑情理无懈可击,让人一看便生恻隐之心,要是看到报告的人不帮他(她)解决问题,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摆在我面前的这个报告却只有寥寥数十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无礼的要求。在这干巴巴的几十个字里面,只有秦香莲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帮她签个字吧。”牛青云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一片泡发的茶叶沾在他的下唇上,他伸出舌头舔进嘴,咀嚼,腮帮子的肌肉有规律的轻快地运动。

“我的字写得好不好暂且不论,但我签字不管用是肯定的。”我说。

“当然,你的字是蓉城最有水平的也没用,我要的是周召彦的签字。”

我恍惚觉得周召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周召彦是哪个?”我有点蠢宝地问。

“周召彦是蓉城市的市长,——你真是世外高人哪。”牛青云扔了支软芙蓉王烟给我,自己丢一支吊嘴巴上,用ZIPPO打火机点着了烟。他深深地把烟吸进去,然后将嘴巴龇开,让烟雾从齿缝间喷出来。

我操,原来是市长,老是在电视上听到这个名字,难怪听着耳熟。

牛青云说:“周召彦业余时间也喜欢书法,在蓉城书法界还有点名气。我把他的真迹拿来了,你先研究一会。”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秦香莲是蓉城中学的女老师,她想调进城里的学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需要市长周召彦的签字。

我也明白了这个报告如此简单的原因,要是有了“周召彦”三个字,怎么写、写什么都不重要。

牛青云是蓉城中学的校长,秦香莲请他帮忙也说得过去。但牛青云没有能够弄到市长周召彦的亲笔签字,没弄到签字,秦香莲便不能调入城里的学校教书。

牛青云没弄到周召彦的签字,就来找我了。

“这里的空调不错,我都觉得热了。”我说了这句话后,打开包厢的门,稍稍犹豫了一下,从包厢里出来了,问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卫生间在哪里。”

撒完尿后我猛然在卫生间的镜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我平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卫生间外面,洗手台的后墙安装着一整块巨大的镜子,前面装了灯。在这里上厕所的人不在这里照镜子是不可能的。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突然看到对面一个人冒出来,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穿着土气的青色羽绒服。我知道那是我自己,但还是吓了一跳。这镜子他妈的太亮了,太清楚了,像传说中的照妖镜,让我无处遁迹。我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了一会。我的脸色有点发黄发暗,眼睫毛上还带着眼屎,胡子已经长出来一截,头发很乱,也太长了。

早上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

我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用手蘸水把头发捋顺。捣鼓了一番,回到包厢。

牛青云仰靠在包厢的沙发上,脱了鞋子,架着二郎腿。我发现,牛青云衬衫里面还是穿了保暖内衣的,只不过这内衣非常贴身,只有当他解开袖子纽扣或领带的时候,才能看得到一点点蛛丝马迹。我还发现,牛青云的皮鞋擦得很亮,袜子洗得很干净,没有异味。所有地这些,都表明他是可以随便一些的,——除了他和我,又没有外人。

按说,我也可以跟他一样,随便一些,轻松地半躺在沙发上。因为包厢里除了我和他,也没有外人了(废话)。但是不行,要是我脱掉笨重的皮鞋,我的旧袜子一定会散发出难闻的异味;脱下羽绒服,就会露出我的陈旧发黑的领口和袖口。其实,即便我使劲地掩饰,生活的窘迫还是从到处存在的漏洞流淌出来。它流淌出来是一回事,你故意暴露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还做不到无视牛青云的存在而彻底放松。

我坐在牛青云对面,面对秦香莲的报告。

牛青云吸着纸烟,跷着二郎腿,并且,他没有扔纸烟给我。这给了我一种巨大的压力。和秦香莲的报告摆在一起的,是一份批改过的报告,打头写着《关于在蓉城市设立物流产业园的报告》,在这个标题的旁边,是一段长长的手写体批示。“请计划发展局牵头,组织工业经济局、商务局、国土局、经济研究室等相关部门对此报告进行专题调研,形成具体意见交市政府常务会议讨论。周召彦。”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周召彦的真迹。牛青云的意思,我要对周召彦的笔迹进行研究后,模仿他的笔迹在秦香莲的报告上签字。

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低头研究这位市长大人的笔迹。牛青云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号码,仍然半躺在沙发上接听。牛青云在电话里讨论的是中午的饭局。对此,我并不关心。

我的烟瘾发作了。我口袋里是有烟的,档次很低,不好意思在牛青云面前拿出来。我下意识地瞟向了牛青云嘴巴上叼着的半截香烟。我看到蓝色的过滤嘴上有一个紫色圈圈。我觉得眼熟,再次看了一下。我操,我太熟悉这个了,这是省城烟厂生产的一种低档烟,一元五角一包。我平时抽的,不就是这种烟吗?它居然堂而皇之地跑到了牛青云的嘴巴上。牛青云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笑,扔了一支软芙蓉王烟给我。

“这个报告上有周召彦的亲笔批示,我想了很多的办法才搞到这个复印件,你只要模仿他的笔迹,在秦香莲的报告上写句话就行了。”牛青云坐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跟我说。

“怎么写,写什么话?”我心里有点发怵。

“你把自己当成市长,想怎么签就怎么签。”

从下岗三无人员到市长的角色转换只在几分钟内,这跨度还真有点大。我一时还真有点适应不了这种转换。

我拉过一张纸先预演。周召彦的字入于柳公权,出于米芾,杂以二王,和一般的书法练习者并无大异,其实不难模仿。

请教育局予以研究解决。周召彦。

“不行不行。”牛青云说,“市长的签字应该再霸道一点。”

请教育局进行安排。周召彦。

“这个比刚才那好点了,还可以再霸道一些。另外,你再好好练练,要尽量逼真,最好他本人也看不出这签字是假的。”牛青云说完后自己也觉得有点紧张,为掩饰这紧张,他还牵动脸上的肌肉笑了笑。

最终,我们敲定了这么一句话:请钟春秋予以安排。周召彦。牛青云说,钟春秋是蓉城市教育局的局长。

我又在纸上反复练习周体书法,自觉有些把握,才按牛青云的要求签了一个报告。捣鼓好了签字,已近中午,牛青云叫了两个煲仔饭。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万小红,有心再叫一份饭打包回去,但没好意思。

在我跟牛青云闷头吃煲仔饭的过程中,牛青云的电话仿佛突然被人想起一样接二连三地响。牛青云终于按捺不住,说:“他妈的,这么多事,吃个饭也不能安心。”

我放下才吃了一半的煲仔饭,说:“吃完了,我们走吧。”

牛青云说:“你吃好了吗?”

我说:“吃好了,真的。”

牛青云说:“那好吧。实不相瞒,我还要去赶两桌场子,都是很重要的客人。因此,实在是不好意思。”

牛青云开车送我回家。在车上,我忍不住说:“青云,今天这个事,我怎么觉得有点不靠谱。”

牛青云笑笑,说:“你是不放心吧。钟春秋已经答应我了,这个事基本上是定妥了的。”

“那为什么还要弄这个签字呢?”

“现在教师进城非常难,有市长的条子,钟春秋好堵住别人的口。说起来,这还是他的主意。明白了吗?”

7

春节临近,老婆拉我去水果批发市场批点苹果、梨子什么地回来,便碰上了江秋林。

我的老家远在千里之外的乡下,对于春节之类的玩意儿,着实没有感觉。万小红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好几年过春节的时候,我都试探地问她:出来好几年了吧,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父母。万小红黯然神伤,信誓旦旦地说要回去一趟,并张罗着给她爸准备礼物,给她妈准备礼物,给她兄弟姐妹准备礼物,给她的七姑八姨准备礼物。

但没有一次最终成行。

万小红对于春节却是非常重视的,这几日一直在采购各种东西。我怀疑她闲得无聊,需要这个借口忙上一阵子。

我平时不太愿意跟万小红一起出去。看起来万小红比我年轻许多,认识的知道我们是两口子,不认识的会误以为是父女,更有心里阴暗的人用非常复杂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勾引了他们的未成年女儿。万小红倒是毫不在意,越是有人注意,越是得意洋洋。

蓉城市有三个水果批发市场,我们去的是江北,离我们最近。市场人声鼎沸,烂掉的水果、包装纸盒、泡沫碎片、踩烂的稻草到处都是。农用三轮车、小电瓶板车随意乱窜。我跟老婆都空着手,一看就知道是小市民买过节水果而不是来大宗批发的。店主对我们不冷不热,招呼一声就偏过头跟其他的主顾说话。

万小红显得很兴奋,看到中意的水果便问价格,看质量,不厌其烦。我本来只需充当一个帮运工的角色,跟在万小红后面,随她兴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我看到了江秋林坐在一家店子门口,穿黑色的皮夹克,胸口挂着一个皮包,头发上和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正端着一快餐盒炒粉在低头猛吃。这模样和第一次在包厢看到的江秋林,截然是两个人了。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正犹豫间,万小红看上店门口摆着的柿饼。这柿饼整齐地码在纸箱子里,又黄又软,似乎要流出蜜来,外面挂着一层盐似的白霜,着实招人喜爱。

“老板柿饼怎么卖?”万小红大声问。

江秋林把空快餐盒“啪”的一声扔在马路中间,说:“二十七块钱一箱。”

我想他已经看见我了,不过也有可能没有看见我,也许看到了但已经忘记我是谁了。我喊了一声:“江秋林。”

他有点吃惊地抬头,说:“哎呀呀,老同学,是你啊。”

我们在他的店门口寒暄了几句,江秋林告诉我他在这个水果批发市场干了四五年时间了,有两个冷库用于存放水果。我想,有两个冷库的水果店老板一定是混得不错的了,要不江秋林不会刻意地告诉我这个。我们还提到了牛校长牛青云。

我问江秋林,牛校长后来跟你联系过吗?

江秋林脸上现出奇怪的笑容说,也没有。

江秋林用下巴指向万小红问,是你老婆?

我答,是的。

江秋林脸上露出艳羡的神色。我很不舒服。

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斜挎着一个脏兮兮的背包,穿及膝的红色羽绒服,平胸,头发染成干枯的黄色,脸色是风吹雨打日晒霜冻冰雹砸过后的黯淡和粗糙。我猜她应该是江秋林的老婆,但他没介绍,我也没问,倒是我老婆万小红跟她谈成了一笔柿饼生意,然后我们就走了。临走时,我冲江秋林招呼了一声,但他正在帮一个客户把十几箱水晶苹果搬到三轮车上,偏过脸冲我说:万全,今天太忙了,实在不好意思。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涨起的青筋,在心里原谅了他的冷淡。

路上我老婆告诉我:那女人看我跟江秋林熟,柿饼少收了我们三块钱。

8

春节像是女人的例假,要来不来的那几天,让人心里非常的忐忑。幸而,它总是会如期而至的。除夕夜,我和老婆躺在床上,没有开灯,也根本无法入睡。整个蓉城也没有多少人睡觉,快到零点的时候,终于有按捺不住的烟花突然升起,像是宣言一样孤单的声音,紧接着有两三朵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响,随后,每个角落都有烟花扶摇而上,伴随着打炮一样的响声,巨大的缤纷花朵盛开在寂寞的夜空,绚丽地明亮着我家的窗户。这些烟花姿态各异,有的像一个害羞少女娉娉婷婷扶摇而上,发出的声音也温和婉转,随后便绽放惊人的美丽;有的像一支光箭一般急速地射向空中,响声也那么急剧而短促;有的像一条蛇在天空蜿蜒而行,漫漶于漠漠夜空的边缘;有的则像一株奇异的深海珊瑚,在距地面几米高的地方摇曳生姿。各式各样的烟花或此起彼落,或连成一片,把整个蓉城渲染得异常美丽。

我老婆只要不是沉入黑甜的梦乡,便不肯老老实实躺在我旁边,而是像一个婴儿一样趴在我身上。在整个蓉城都进入华彩乐章的时候,我们也进入了高潮迭起的幸福时刻。窗外不时闪亮的烟花使得她的脸时而明亮时而暗淡。当她因过于激动而仰起上半身的时候,厚厚的棉被便会从她光滑的身子上滑落,丰满上翘的乳房和紧致的腰身会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她两手撑着我肌肉结实的胸部,口里叫着“好冷啊”,更加快速地运动,似乎要以此来跟恶劣的冬天对抗。

此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时刻,便会产生整个蓉城都在当我们爱的背景一样的错觉。这样一想,我们的爱像是张艺谋导演的实景歌剧一般令人震撼。其实,这满城的繁华、满城的绚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寄居在这城市中的两颗孤独的灵魂而已。

9

除了在水果批发市场偶遇江秋林,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又沉闷的春节。无事可干的我经常躺在床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天花板上浸水漫漶的地方。面积越来越大,脱落的石灰反而越来越少了。载重汽车在街上隆隆驶过的时候,才会震下来一些灰尘,这大半是深夜,载重汽车是附近工地上的。

偶尔,我也会想到牛青云。

我跟牛青云,像那些俗套的爱情小说里面描写的:他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了,但却在我的心湖里掀起阵阵涟漪。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变得随缘听命,与世无争。我的日子过得有些清苦,只用以前的积蓄生活,虽然尽量节省,积蓄也会越花越少,从这个方面看,我们的生活有点苟延残喘的味道。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去冒犯法的风险去挣钱。现在的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

牛青云让我假冒了一回市长,我以前干的开黑出租、卖盗版书籍和光碟等所有违法乱纪的勾当,和这一件相比,都黯然失色。

那天,我在那个报告上签完字回到家里后,特意将电视调到当地的“蓉城综合”频道,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插播新闻。有一条市长年前慰问困难户的镜头。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市长周召彦高大儒雅,眉毛又黑又浓,和花白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周召彦拉着一个老女人的手问她买了些什么年货,老女人似乎受了惊吓,又像是兴奋过度的样子,连话都不太会说了,旁边的人不停地插话,才完成这场预设的表演。和牛青云一样,周召彦在大冷的天气里穿西装打领带,外面加了一件风衣,脖子上戴着一条驼色长围巾。

我想,市长每天参加这么多活动,签这么多的字,有可能真的忘记在哪些报告上签字了。这样一想,我稍稍放下心来。事实上,它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至少现在是这样。

然而,它难道不会像天花板上最初出现的细微的水渍印一样逐渐扩大,让我们的生活瞬间崩散?我已经肯定地认为,一定会这样的,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10

春节过去几天后,气温终于升高,一枚太阳像包皮过长的阴茎好不容易露出一小块龟头,在阴沉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我必须要考虑找一件正经的事情做。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到了牛青云。除了牛青云,我还能想到江秋林。但跟江秋林联系在一起的是水果批发市场,脏污的地面,拥挤的人群,用各种化学药品弄得光鲜无比以及腐烂和即将腐烂的水果,一毛钱一毛钱地讨价还价……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牛青云让我联想到的是市长、西装、茶馆、五粮液,最后,我还能联想到学校。跟牛青云有联系的首先应该是学校,我却最后才想到这个词语。但不管怎么说,这所有一切,都是那么光彩熠熠。即便是假冒市长签字,给人的感觉也非同寻常。

我犹豫着是不是给牛青云打个电话。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并且一犹豫便容易放弃。然而,我接到了牛青云的电话。

牛青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接通电话后,先是跟我说了一通拜年的客套话,然后说:“万全,学校食堂一个工人回家生孩子了,要是嫂子愿意的话,来帮个忙怎么样?”

我答应了。我已经被生活逼上悬崖,没有退路。其实,由于我年轻时的放荡不羁,我的生活一直处于悬崖边沿。我甚至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我告诉老婆万小红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她一直渴望自己能挣点钱,为我们童话般的爱情做点贡献。我这么说并不是矫情,我老婆遇到我后,未经思考便嫁给了我。她对我说,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唯一的决定。我们的生活清苦,但她从未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两天后,我老婆万小红骑着我给她买的电动车,兴奋地去蓉城中学上班了。

万小红上班后,我成了一个居家男人。我整天窝在家里。我坐在一个电烤箱上,用一床被子盖着膝盖和腿,像一个坐月子的女人。生活窘迫,我仍然保留着读书的臭毛病。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当然只能是看了一整天的小说。中午,自己煮了点面条充饥。

直到傍黑时候,万小红回来了。在厨房叮叮当当炒了两个菜,喊我吃饭。吃完饭,两个人坐在电烤箱上看电视。万小红买了一袋荸荠回来,摆在面前的小桌子上,用刀削了皮吃。万小红沉浸在兴奋中,呱啦呱啦说了一些事情。

——我到的时候,牛校长已经在等我。他不住那里,听说在城里买了房。现在还没开学,他提前去学校做准备工作。牛校长没有让我去食堂做事,他说食堂又脏又累。他让我在总务室卖餐票、买菜。牛校长给我一间办公室,里面有电脑、饮水机、沙发、桌子,还有空调。跟当官的办公室差不多。

万小红边说边削摆在面前的荸荠。荸荠形如板栗,小而圆滑,不太好削皮。但万小红削的速度很快,嗖嗖几刀下去,荸荠的皮纷纷脱落,一个小小的雪白晶莹的圆润身体便暴露了出来,放在嘴里咬一口,清爽甘脆,汁液四溢。很快,桌上尖尖地堆了一蓬黑色的荸荠皮。万小红削好一个后,塞我口里,再削一个塞自己口里。

“我看,我们干脆把这房子退了,搬到学校去住。还能省点钱呢?”万小红扭了一下腰说。窝在狭窄的电暖烤箱里,久了便有点不好受。

我没有说话,万小红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你跟牛校长说一句,要他在学校另外腾一间房,给我们做宿舍。平时可以在食堂吃饭。他跟你不同学吗,应该会答应的。”

“闭嘴!”我忽然开口,嘣出来却是这两个字。这并非我的本意。

万小红觉得我有点生气,我也觉得我应该是生了气了。作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不生气反而有点不应该。因为不到半小时,万小红提到牛青云的名字多达十余次。当然,我生气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一个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却不得不让自己的老婆出去做事挣钱,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万小红有一招,不论何时,只要我一不高兴,便往我身上爬。我承认这招挺管用。并且,当我看到生活在我面前劈出的那一道陡峭悬崖,就更加没有脾气了。

11

连着下了几天雨,天花板上的水渍痕迹仍在不断向四周蔓延,颜色由深而浅。水渍印的中心,表层的石灰已经完全脱落,裸露出青褐色的凝结的水泥,有一处连水泥也脱落了,竟然露出一小段钢筋。水渍印沿一条条缠绕的坼缝向外走,在我头顶的方向,走到了墙壁那里。过了墙壁和天花板的90度折角继续向下走,走到哪,哪里的墙壁便鼓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像滚水烫过的皮肤。很久没有往下掉石灰了,我们不用在被子上覆盖报纸。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粗糙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杂物。床的一边有一个衣柜,棕色的。隔壁是另一个房间,一直空着。外面是客厅,一套木质的沙发,上面有黄色的绒布坠子。一台白色电视机在角落,长虹牌的。电视机和沙发之间,有一张四方桌子,铺了白底蓝花的塑料桌布。客厅和卧室的地面都贴着红色的瓷砖。

万小红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洗漱一番去蓉城中学上班。两个人一起睡懒觉的时候几乎没有了,这让我觉得万小红变成了另一个人。下午五点半钟,万小红会骑着电动车回来。万小红骑在电动车上,用紫色的厚围巾包住整张脸,只留出两只眼睛用来观察路面,像神秘的伊斯兰女人;两只手微曲着探向前面,抓着电动车的把手,像螃蟹的两只前腿。有时候,她会在路上买点老乡的蔬菜或别的什么,放在前踏板上两腿之间。她越来越像一个职业女性了。

万小红来到楼下,一条腿先着地,从电动车上下到地面,把围巾从脑袋上摘下来绕到脖子上,把那一袋豆角、茄子什么的拎下来挂在车把上,推着车子穿过一条埋在两堵墙之间的窄窄的巷子,将车子支在一楼的过道里,用一把笨重的大锁把后轮锁上,拎着菜蹬蹬蹬上了五楼。

拿钥匙打开门后,万小红先到阳台上瞅瞅,看我是不是在阳台上看书。如果没发现,便四下里寻找。这个时候,我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看电视,或者在电脑前上网,很容易被她找着。万小红看到我在家,放了心,下厨房弄两个人的晚饭。

现在,我跟万小红的地位换了个个,她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挂着,担心一不小心就把我丢了。每次上班前,都要叮嘱我好好在家待着,不要乱跑。

一个月后的一天,万小红给我说了一件事情。

“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将蓉城中学说成“我们学校”,这让我很不爽。万小红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不知道,叫什么?”我心不在焉在问。

“秦香莲,呵呵,奇怪吧?”万小红兴致勃勃地说。

“噢,真叫秦香莲吗?那倒有点意思。她不知道戏里面也有个叫秦香莲的女人吗?”

“她知道,经常有人笑她,问她陈世美怎么怎么之类的话。不过,她不可能被男人抛弃的。”

“这是为什么?”

“她长得好看啊。”

“呵呵。”

“她现在跟我玩得很好了。早几日,她告诉我她可能要调到市区的学校了。她老公在市里上班,调过来方便点。”

“这样啊,那确实。”

“她跟牛校长好像关系很好。”万小红突然神秘地说,“是牛校长帮她在跑关系,连市长的签字都弄到了。”

“哦,是吗?”我仍然有点心不在焉。

“是啦,秦香莲把市长签过字的报告给我看了。”

“市长还会过问这样的事情?”

“是啊,牛校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并且,我听说,秦香莲已经为这事花了五、六万元钱了。”

我一时有点懵,万小红一提到秦香莲的名字我就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牛青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签了字,这事情就能解决了。我原以为,这学期秦香莲已经调到市区的学校了,但秦香莲还在蓉城中学,并且牛青云还花了她很多钱。

难道,牛青云在用这招骗财骗色?

这事情必须得弄清楚,要是牛青云不能把秦香莲调进市区学校而只是在骗财骗色,我就成了他的同谋。说不定,最后把我也牵连进去。我知道有一个罪名叫诈骗罪。还有个罪名叫伪造国家公文罪。这完全够得上了。

12

第二天,万小红离家去上班之后,我打通了江秋林的电话,说我要找牛青云有点事情。没想到江秋林也正想找他。我跟江秋林约在福鑫茶楼见面,打算在那里会合后一起去找牛青云。

我先到,在大厅占了个位子等江秋林。福鑫茶楼大厅装修得简洁高雅,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月牙形台面,上面有一架白色钢琴。钢琴面前的白色琴凳空着。牛青云曾经告诉过我,晚上七点到九点半钟,会有一个漂亮的女琴师坐在上面弹《致爱丽丝》和《梁祝》。四周绕着落地大窗是一圈卡座,用布帘遮挡。卡座和卡座之间用毛玻璃隔断,既保持一定的私密性,又彼此接声通气,和邻座鸡犬之声相闻。

约半个小时后,江秋林来了。想必春节期间水果生意大赚了一笔,江秋林老板派头更足了,左手捏着一个深棕色抓包,右手食指上勾着有“W”图形的车钥匙。我卖了个关子,让江秋林先说找牛青云什么事情。

江秋林说:“他在我这里拿了些钱,我想问问他。”

“他从你那拿了多少钱?”

“也不多,八万。”

我操,八万还不多。江秋林的神态不像是故作轻狂,倒真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他没说拿去做什么吗?”

“没说具体,我听说他想调到蓉城一中当校长,可能是拿这钱去协调关系。”

从江秋林的话中得知,牛青云是在水果批发市场碰到江秋林的,过程和在街上碰到我有点类似。在此之前,江秋林在蓉城做了好几年水果批发生意,牛青云做了好几年蓉城中学校长,但他们之间并未来往。

牛青云和江秋林重逢后,隔三岔五请江秋林吃饭喝茶,又有小学同学的感情基础,两个人很快熟络,无话不谈。

牛青云向江秋林借钱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牛青云一直想调到蓉城市一中当校长,已经为此活动很久,据说有点眉目。蓉城一中大名鼎鼎,历史悠久,最早可以上溯到南京三民中学,抗战时期搬到蓉城市,新中国成立后成了蓉城市第一中学。一直以来,蓉城一中名师如云,考入清华、北大的学子如雨。好几任校长离任后直接进了市政府当副市长。蓉城一中的入学分数线高不可攀,差一分,就要交八千元的捐资助学金。可见这所学校有多牛。

听江秋林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担心了。牛青云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江秋林问我找牛青云什么事情。我把秦香莲的事三言两句地说了。不过,我没有说我模仿市长的笔迹在报告上签字。

江秋林说:“秦香莲我认得,牛青云带她出来吃过饭。”

我问:“长得漂亮吗?”

“非常漂亮!”江秋林说这话时还咽了一口唾液。

我们决定直接去学校找牛青云。我们开车到蓉城中学后,却没有找到他。江秋林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答:在省城,跟省教育厅秦厅长喝茶。回来后马上跟我们联系。江秋林有点似信非信,哭笑不得的样子。

13

一个星期过去了,牛青云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我差不多要把当初担心的事情忘记了。

我老婆万小红每天照常骑着电动车去上班。我没有刻意地从她口里打听过牛青云,但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到牛青云好像非常忙,平时很少在学校露脸。即使到学校,也是转一圈就开着车走了。

万小红也听到不少传闻,说是牛青云在帮蓉城一中跑一个科教楼的项目,经常去市里省里跑关系。但万小红从未听说牛青云要去一中当校长。

江秋林沉不住气了,又一次找到我,要我陪他去找牛青云。

江秋林坐在我对面,拨打牛青云的电话。第一次打通了,却无人接听,第二次打的时候,显示正在通话中。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我和江秋林坐在福鑫茶楼的大厅,一遍一遍地拨打牛青云的电话。

江秋林的脸色有些凝重。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是江秋林先重逢了牛青云,要是我先遇上再把江秋林拉进来,就不好看了。但我对于自己冒名顶替市长在秦香莲报告上签字的事情,还是多少有些不安。

江秋林要失去最后的耐心的时候,牛青云的电话打过来了。牛青云问清楚我们所在的位置后,要我们在福鑫茶楼等他。

我跟江秋林面对面坐在福鑫茶楼一楼大厅一个卡座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颇有点无聊。仲春季节,昼短夜长,天色早早地暗下来了。福鑫茶楼的大厅先是开了四周的一圈筒灯,过一会,光线又暗淡了下来,便又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小射灯。三三两两的客人也陆续地进来,大多是两三个一伙,到门口的时候有服务生拉开玻璃门扬声叫道:“欢迎光临!”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厅中央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开了,像一个流光溢彩的倒挂的宝塔。

六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看到牛青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等不及服务生给他开门,自己推开玻璃门迈步走了进来。在大厅中央,牛青云站定,东张西望地寻找我们。他在水晶吊灯下,当然无法看到坐在暗处的我们。牛青云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我正要喊他,却见玻璃门又开了,伴随着服务生的迎候声,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进来了,来到牛青云身旁站定,还用手理了一下落到脸颊上的一绺卷曲的头发。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我老婆万小红吗?这女人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我倒没有注意她穿什么衣服。现在仔细一瞅,发现她上身穿着一件短短的狐狸毛皮上衣,下身是一条窄窄的一字短裙,打底裤上面穿着黑色丝袜,足蹬高跟皮鞋。走起路来窈窕生姿,风情万种。

我又发现,牛青云穿西装打领带,和万小红站一起是一对俊男靓女,非常般配。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快。

我喊了一声,牛青云发现我们坐的位置,领着万小红过来了。

万小红挨着我坐,牛青云和江秋林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牛青云笑着说:“知道你在,把你老婆万小红捎来了。现在我可把她还给你了。”

我笑笑,没有说话。江秋林只见过我老婆一次,可能忘记了我老婆长什么样,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也笑了笑。

我们本来是要向牛青云发难的,特别是江秋林,一坨血汗钱在牛青云手里,自然八爪挠心一般难受。但万小红的出现瞬间改变了气场。

万小红是我老婆,当然不会影响到我。但我却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把牛青云的形像破坏掉。

万小红是这样一个女人,天真无邪而又漂亮得有点邪门。像一颗珍珠发散出纯洁的光芒,照亮了我们三个男人阴暗的心灵,驱走了那一股男人固有的暴戾之气。由于她的出现,现场的气氛变得平静而又缓和。

和平时一样,牛青云唤来了服务生开始点单。只要有牛青云在,便不要担心点单买单的事情。

牛青云点了碧螺春茶、南瓜子、腰果和四个煲仔饭。

牛青云拿了一包软芙蓉王烟给我和江秋林各发一支,四个人漫无边际地聊天。万小红紧紧地挨着我坐。要不是在这里,她一定已经爬到我身上了,因为她感觉到我有点不爽。虽然没有爬到我身上,但也起到了相同的效果,我的心情逐渐地好起来。

牛青云依然是谈话的中心,他问江秋林生意好不好。问过江秋林后还想问我,不过,我既不做生意,也没有工作,他没什么好问的。

江秋林先沉不住气了,问牛青云:“那天在省城干什么?”

牛青云笑笑,脸上现出自负的神色,说:“一中不是要建科教楼吗?我跟钟局长到省教育厅和财政厅争取项目资金。”

我记得,市教育局局长叫钟春秋。我上次在秦香莲的报告上签的是:请钟春秋予以安排。

“噢,那争取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已经列入今年的预算了。教育厅答应先给我们三百万,明年再给我们预算两百万。”

“啊,你真有能耐。”万小红不失时机地恭维着她的上司。

“呵呵,为这事,我跟钟局长跑了差不多一年了,教育厅、财政厅和省计委的门卫都认得我们了。还好没有落空。”

“是呢,我们现在都难得看到牛校长了。”万小红抢着说。

“最多的一个星期去了省城五次。现在争资金争项目的打破脑壳,办法五花八门。有个县的副县长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月。各地的土特产一车一车的送。我们先是找教育厅、财政厅、省计委,不过根本没用。后来通过关系找到分管教育的刘副省长在我们的报告上签了字,这些衙门才买我们的账。”

我睁大了眼睛,因为我又一次听到了“签字”这个神奇的字眼。牛青云没有感觉到我的异常,颇有点自得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让我们见识副省长的墨宝。

和秦香莲的报告不同,这张纸抬头印着红彤彤的“蓉城市教育局文件”的字样,下面是中间断了的红线,断的地方嵌着一个空心的红色五角星。

在这张纸的右上角,有一堆黑乎乎的字,仔细看,才发现是有人用软笔写了一段话。我估计这位副省长本来是想用毛笔签字,但毛笔实在是太麻烦,才改用了软笔,没有毛笔那么麻烦却有类似毛笔的效果。

我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写的是“蓉城市教育局报告事项很有意义,也很有必要。请教育厅、财政厅、计划发展厅会商后报我。刘国泰。”省领导签字后要分送所涉及的部门执行,因此还有三个人用钢笔小心翼翼地签了一句话。

刘国泰想必是那个副省长的名字,另三个签字的则是教育厅、财政厅、计划发展厅的领导。

江秋林看到这个报告后,完全没有了脾气。万小红则满怀崇敬地看着牛青云,搞得我又有点不爽。

吃了饭后,我们便散了。牛青云去收银台买单,落在后面。我故意在门口等他,他和我一起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压低声问道:“这一次的签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牛青云愣了一下,微笑着说:“管它真的还是假的,有用就行了。”

一个月后,我的位于蓉城市红旗路上的文化商店开业了。我失业了这么久,总得找点长久的事干,找来找去,还是干回了老本行。

牛青云果真去一中当校长了。我开业那天,牛青云和江秋林一起送来了一个花篮。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在饭桌上江秋林提醒我:一中每年需要大量的教辅书籍和资料,我们的兄弟牛青云都当校长了,这生意哪能被别人抢了去。我笑笑,没有说话。牛青云则含意深长地看着我,也没有说话。

听江秋林说,牛青云把秦香莲也带去一中了。他实现了他的承诺。

万小红当然不再去蓉城中学上班。每天上午八点,万小红用电动车载着我,一起到文化商店开门,下午又载着我回来。她说她喜欢这样。她说她要让整个蓉城的人们都能感觉到我的幸福。

我坐在电动车后面,有时抱着万小红的腰,有时不抱,穿行在蓉城市的大街小巷。春天的阳光洒在我们脸上,我觉得满足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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