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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迷失的云彩

我没法否定,干我们这行的就像外面人想象的那么无耻下贱。我承认我们或许已经没了廉耻,可那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真的,第一次接完客时,没一个人不哭的,就像小时候在深山里迷了夜路那样又急又怕,就哭了。当然,这时会有人来安慰你,没事没事,有了第一次就没事了,这就是道理。我们就是在这种道理中一步一步朝前走,就像小时候坐梭梭板,城里人叫滑梯,只要坐上去你就根本无法停下来。……

我不想说我的第一次了,好在现在我不是那时的我,我已经是这个行当里出色的人物。

我怕什么呢?我已经定好了目标:赚足20万元就不干了。我想好了,赚足20万之后,我就回老家去嫁人,没人知道的。我真名叫二妹,在这里我叫心仪。没人知道我曾干了什么。我才不会再回那个山村去呢!父母不在世了,哥嫂从来就不值得我牵挂,14岁我出来打工,本身就是哥嫂的主意。我还回去干啥?我会在县城买套房子,10万元足够了,然后找个自己满意的男人嫁过去。不信你等着瞧吧!那么,现在我还担心什么?我唯一担心的是生意不好。

眼镜男人出现在春节临近的一个烦人的日子。准确地说,是2002年腊月二十四的中午。你们也许不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最怕过节,每到过节,我们的生意便要差许多。按文人的说就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我想有个更重要原因就是过节单位放了假,放了假,那些男人们大都被老婆关在家里了。还有,每到节日前夕,公安部门便一窝蜂地行动了,好几个警察还找过我,让我给他提供线索……于是,过节时的生意再差也只好干着急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姐妹干脆回家度假去了。可我不想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除了可爱的小侄子,家里没一个人可让我牵挂的,所以我怕过节。前几年盼过节,那是因为收入再多没自己的份,现在不一样了。姐妹们大都走了,我真希望也能找一个地方,像她们一样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就因为这样,当老板娘叫我过去,说有个男人想带我去过春节,我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他出的价钱并不高,一星期才1000元,当然,他得包吃包住包行,还能不能再加点?

他说:“我……”他的神态跟以往的客人都不一样,说了个“我”字便半天没下文了,然后一个劲地推眼镜,其实再用一点劲,把眼镜推上去后往里按一按,眼镜就不用再推了。可是他就那样一次一次不断地推,推上去了又让它滑下来,然后又推,脸都推红了。

我想,这么个连话都不敢说的窝囊家伙也来找小姐?还要带一个星期?我忍不住笑了。我想他大概在考虑价格。才1000元,老板娘还要拿210元,我能高兴得起来?不想去了,可谁让是这该死的春节呢?一连三天,我才接了两个客人……眼镜终于从眼镜里推出一句话:“只要你扮几天我女朋友就行,不要……”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但我没多想。我想他肯定是不好意思,或者想以此作为条件讨价还价。我一面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一面马上给他施加了压力:“那当然啦!这只能算台费,要特殊服务的话得另外再给小费的。”

他扭头望向门外,声音像蚊子呢喃:“好吧。”

为了不至于受骗,我还跟他签了一份文字协议。我想好了,跟我签了协议,如果他违约,我就把这协议复印几百份,有老婆孩子的送他老婆孩子,有单位的送他单位领导,是国家工作人员的送给纪委,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就算是外企老板,纪律约束不了他,我也会送给他所有的同事朋友,我看他脸面有多厚?再不行送到新闻部门。

不信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我怕什么?我一个早就不要脸面的人怕什么?你看现在,当我提出签协议时,“眼镜”不就磨磨蹭蹭不太愿意?当然,我知道他不愿意的原因绝不是想毁约,而是怕这事传出去不那么光彩。

我说:“只要到时候你不违约,结束时我会将协议归还给你。”

这样,我们才签了如下协议:

租用未婚妻协议

甲方:刘星

乙方:心仪

经双方协商,自愿达成如下协议:

一、乙方自愿租给甲方使用,甲方自愿租用乙方,租用期间,乙方为甲方未婚妻。

二、租期: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八至2003年正月初四,时间一星期。

三、甲方义务:

1.共付给乙方租金1000元,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九付500元,2003年正月初五付500元;

2.此期间的吃住行一切费用由甲方负责;

3.保证乙方的人身、财产安全。

四、乙方义务:

1.在此期间,承认自己是甲方未婚妻,并保证不出任何漏洞。

2.不得中途退却,更不得有其他违法行为。

五、未尽事宜双方另行协商解决。

六、本协议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

七、合同期满,乙方应将自持协议交由甲方销毁。

八、本协议自双方签订之日起生效。

甲方(签名):刘星

乙方(签名):心仪

2002年旧历腊月二十八

协议签好之后,我马上上了趟卫生间,拨了他说的单位电话,问刘星在不在,对方说他请假回老家过春节去了。回过头,我又悄悄拨了“184”,查询这个号码的用户,电话提示音告诉我的用户名再次证明他没有撒谎。更让你想不到的是,协议也是我让他亲笔复写的。他说去电脑上写,既快又看起来舒服。我说不,万一被人发现你不是很麻烦?他便写了。这样,我就有了他整篇文字的笔迹,难道这笔迹也能造假?我也不会把协议带在身上,交给了一个姐妹。我带在身上万一被他弄去销毁了怎么办?

好笑是不是?我成了克格勃,是不是?

就从一件衣服说起吧。想到老板娘拿去的210元,我就烦。我只能让“眼镜”帮我补回来是不是?腊月二十九清晨,我们登上了湛江开往襄樊的1474次列车,直奔“眼镜”的老家——湘西北某山区农村。我是湖南人,能不知道春节该多带几件衣服?但我想的是,到下车时,不让他买件衣服,我就不是我了。

在湛江上车时,我就开始设想让他送我一件什么样的衣服了。我真想有件上档次的衣服。当然不可能是张曼玉穿在身上的那种,那不是要10多万美金吗?就这样干一辈子也买不了。我只想要一件三五百元的。真的,你可能认为三五百不贵,但你去看看,我们这些姐妹有几人穿过上档次的衣服?至少我没有。我的裙子没一条超过50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是透明加超短;我的上衣也没一件不是廉价的,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袒胸露臂。我们大都不会把钱花在吃穿上。如果好不容易拥有了一套上点档次的衣服,我们也舍不得天天穿,大部分时间都像对待宝贝一样放在那里。

但这回,当我知道“眼镜”也是湖南人,而且老家离我老家不过百余公里后,我决计找他要一件好些的衣服,待“工作”结束后回老家风光风光去。

车过柳州,我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眼镜”已经开始给自己加衣服了。他自己穿上毛衣时,问我:“不冷吗?”我非常果断地说:“不。”他说:“姿势真能避寒冷?”我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有种姿势一丝不挂不也很暖和?”

没想到“眼镜”听了我的话后一阵面红耳赤。当然,先只是愣了一阵,然后又推眼镜,本来推上去按一下就不用再推了,可他偏偏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推,直把自己推得面红耳赤。

我快活极了。我能不快活吗?我从没遇上这样的主儿。如果我也老老实实,到时候他真的按协议说的不要特殊服务,那我哪有额外进项?

对了,我差点忘了“眼镜”租我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这个叫刘星的男人不大不小30岁了,在一家外企工作,硕士生,还是个独生子,让人羡慕死了。要是我也是硕士生该多好,就不用干这行了。不过也不一定吧,硕士生也不一定处处吃香是吧?刘星不就连女朋友都没有吗?还得出钱租我去当他女朋友回家跟他父母过春节。有回碰上一个30来岁的客人,他说,要女朋友干啥?结婚干啥?好多有家的人不是连饭也不在家里做?结了婚就难得有那么自由……

我害怕“眼镜”不会在协议之外再施舍,只好更加努力。

我见那句“肉麻”的话让他尴尬至极,马上摇身娇滴滴地成了清纯状,说,人家是怕你不满意,想尽快进入角色嘛!如果不想听的话我不再说了嘛。于是,我装作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要带我这种人去冒充女朋友?不怕掉价?”他没说话,又一门心思地推眼镜。我忍不住笑了。我相信我的笑声很甜,连邻铺的旅客也望着我,跟着我甜甜地笑了。我兴奋极了,趁势开始了对他的进攻。我干脆伸手吊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把嘴送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不告诉我我就缠住你不放!”他,无可奈何,一边求我放开一边说了原因。他说现在还不想找女朋友,他想留学,找了女朋友然后留学的话,说不定将来双方都会受伤害,而老家的父母只知道要尽早娶儿媳抱孙子。前几天来电话说,家乡有位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的教师,说明白点,父母亲已经请了媒人,女方也相当满意。而这位“眼镜”连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多好女孩子都不想谈,更何况老家?有朋友便帮他出了现在这个主意,把父母骗过去不就得了?

“眼镜”告诉我这些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怎么会有种酸不溜秋的感觉。我甚至想,如果哪天我真能嫁个像“眼镜”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啊!

我当然知道这种想法荒唐到了不能再荒唐的地步,比做梦还做梦。我突然就不想理他了。“我要去做梦了。”我说。没朝他看,我便爬上中铺去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对自己说:那么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他身上多捞点“油水”。

火车驶进湘西北一个小县城是在第二天凌晨5点。乘务员的提醒也没让我醒来。睡觉真舒服啊,好久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了。“眼镜”推醒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来了“客人”。真的,这几年里,我几乎没离开过工作间。当然,除被人带出去以外。大部分姐妹都这样。有极少数姐妹在外面租了住处,那是有了长期固定的大客户。此外,大部分都在“工作间”睡觉。这样才有可能接到更多的客人。我知道那地方不是真正能睡觉的地方,“独立”出来后,我也曾想过去外面租间安静的房子。我都设计好了,三四个平方就行,能放一张钢丝麻,然后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放一个小镜子、一把小梳子,再放几瓶化妆品就行了。钢丝床当然是靠墙放着,墙上要洁白如雪,陈旧点也没关系,我会去买几张白纸糊上,再在上面贴点什么,小床上要铺上粉红色的垫单,南方天气不冷,再买一床蓝色的毛巾被就行了。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要每天“工作”下班后回家,一个人好好地享受自己的世界,不让任何人去我家打扰我。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板娘,我问她能不能帮我找间便宜些的房子。没等老板娘回答,有个小姐妹便说:“你疯了!才‘独立’几天就想享受?干我们这行有必要去租房?”

我还有什么理由那样做?

被子脏点就脏点吧,再干净的东西被人用了不就脏了?

只是,真的,这么多年了,像今晚在火车上这样睡个好觉的日子实在太少。

“快起来吧,马上到站了。”

在“眼镜”一连串的催促声中,我才明白自己是在轻松的旅途中。

“眼镜”又加了一件毛衣。然后说,下了车会很冷的,你也把毛衣穿上吧。我这才被他的话提醒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笑笑,说:

“我才不冷哩!”

“真的,你现在这样子绝对不行!”

这我还不知道吗?我才穿了一套牛仔装。

我当然不会不冷。刚下车来,我便觉得浑身上下像冰块一样,北风狼嚎一样,嚎叫中又成了一条条拼命逃窜的蛇,专往身体里暖和的地方钻,仿佛要吸尽我体内的每一丝温度。望着夜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看着别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甚至有些恐惧。我后悔动身之前真不该为了打“眼镜”一件衣服的主意而出如此下策。假如他任我这么冻下去那可怎么办?

好在我终于没有失算。我挽着他的手臂没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推了几下眼镜,再次问:

“真的不冷吗?”

问完他忍不住隐隐发笑了。

我用非常来电非常磁性的眼光望了望他,笑笑,偏着头,傻傻的,哆嗦着说:“就不冷。”我真有些害怕他再让我冻下去,马上又说:“不过,借‘男朋友’的衣服穿穿也是可以的吧?”

“你没带衣服?”他瞪大眼睛问。

“我哪知道这鬼地方会这么冷,我又没来过。我哪知道零度就这样冷?我只知道夏天在冰柜里拿冰棍好舒服哩!那不也是零度以下吗?”

我这种“傻傻”的味道不错吧?你猜怎么样?“眼镜”一下子不再推眼镜了,傻乎乎地笑了几声,然后赶紧将旅行箱里的衣服拿了一件让我先穿上,然后带我去逛了商场,帮我买了一件标价380元的羽绒服。

记忆之门就是在进入商场之时突然开启的。就像小时候去隔壁找伙伴,在门外拼命叫他,没人应声,便推开了他家虚掩的房门,可刚要推门,门却突然被拉开了,那位调皮的伙伴原来一直躲在门后面,等的就是自己能被他的顽皮逗一番。

进商场前,我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不也才4年吗?

进门便是楼梯,28步阶梯,4年前我曾在上楼梯时数过的。上了楼梯便是满屋的衣服,铺天盖地挂在齐我肩高的铁架上,一排排,让人心花怒放。

唤醒我记忆的还不是这些。唤醒我记忆的是上楼后左边第一个柜台的那张又白又胖的脸,4年前的那张脸是一张慈祥的女人脸,那女人大概跟我妈差不多,尽管看起来比我妈年轻——旁边有个做作业的小女孩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龄——说不定就一样的年龄。别人忙着在她妈妈的货柜内选衣服时,我看她在写初二的寒假作业。我家里也有,那天都正月初八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怎么还没做完呢?我——都已经做完了。她正为一道题苦思冥想,我告诉她怎么做。

她问我是哪个学校的,一中还是二中。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又说,是一中吧,这么难的题都能做一定是一中的。一中就是不一样,可是她妈舍不得出钱让她读一中,说初中在哪儿读都一样。

就在她嘀嘀咕咕时,她妈终于接过了话题,说谁让你不好好考?她妈显然看出我是农村来的了,见我站在那里傻乎乎的,便问:“爸妈在外打工是不是?要去看你爸妈?怎么年前不去呢?这不都要开学了?”

没等我发话,我们一行的几个姐妹已经选好衣服过来付款了。一个大姐说:“屁爸妈,早死了,他哥嫂让我们带她去打工呢!”

“打工?她才多大?”女老板惊讶地问。

“多大?14岁。”

我的眼泪便毫不争气地哗啦啦淌了一脸。

没等她再往下说,姐妹已经开始催了,快走吧,火车马上进站了。

我就那样拉起衣袖边擦眼泪边跟着她们下了楼梯。下到楼梯中间时,我还扭头望过那张慈祥的脸,我当时还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还盯着我呢?我又不是她什么亲戚!

那楼梯28步,那是我进商场时低着头一步一步数的。今天又记起来了。因为那张慈祥的脸还在那儿。

还是上楼后的左边,还是那个收银台,还是又白又胖的慈祥的脸,只是不见了那个留娃娃头的小女孩。

看见她的那一刻,我有些害怕了,怕她认出我来。但她没有。她怎么能认出我来?大概是为了生意,我和“眼镜”一上楼,她便笑容满面地招呼,老熟人似的。

我本来很快在心里做了决定:不在她这儿买衣服。“眼镜”却早已行动了,还跟我说,自己每年回来都在这买衣,服务热情,也不宰客。我有什么理由不依他?

我一面应承着说好吧,一边却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在来这之前,我还一直在心里拨算盘一样噼里啪啦。远远地望见这幢高楼,望见楼顶巨大的“服饰城”几个字时,就在想,要买衣就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般是不会卖廉价劣质衣服的。进了服饰城,我怕他让我自己去买,又说,别在这里买吧,这种大商场衣服太贵。他一言不发。我又说,我买太贵的棉衣干啥?穿上一星期就没作用了。他还是一言不发。我又说,要不就借你们家的棉衣穿穿,反正也就那么几天。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大概是知道了我的良苦用心,说:“算了吧。”

然后就给我买了一件,在那个女人的店里。

我只差没高呼万岁。一感激,职业习惯又让我走上前去贴在他耳边死皮赖脸地说:“到时候减免特殊服务的小费怎么样?”

从商场到汽车站才一站路,本容不了我想太多,可一堆堆往事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就因为这恼火的县城。其实,4年前,是我第一次进县城。那也是这个季节。我从小就想去一次县城,但绝不是想以那种形式去。我想,初中毕业时,我一定要考上全县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县一中。老师们都相信我绝对没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我听到这话就烦。会出什么意外?每次考试我都是年级第一,会出什么意外?难道我会在考试那天突然死了?只是没想到,后来的意外是我中途离开校园。

春节过后,村里大群大群丫头像清早挤出鸡笼的鸡,咯咯咯叫开了,你几时动身?初四还是初八?你呢?我妹妹也去哩!我都跟老板讲好了。

也许嫂子根本不知道,那女孩早就做了“老板娘”。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嫂子不可能不知道的。

我怎么会那么蠢呢?现在想来都好笑。也许就因为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地读书吧。难怪当初好多同学都叫我书呆子。

就连嫂子在骗我出门时,我还在异想天开。嫂子说:妹,你去吧。那里有学校,你可以边打工赚钱边读书的。家里实在没钱给你交学费了。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我甚至还收拾了书包。嫂子又说,那边还怕没书包买?说完她还给了我200元钱,告诉我车费才120元,80块钱还不能买个好书包?

谁叫我哥不在呢?我哥那天干什么去了?其实哥没出远门,肯定是去哪儿打麻将了。哥要在的话我就会问清楚,到了那边谁帮我交学费,谁帮我去买书包,谁帮我送米到学校去。总之,还有好多问题要问问哥,哥不会不给个满意答复给我吧?可哥不在,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姐姐”来邀我了,当着嫂子面表了态,说得多好:“放心吧,有我在还怕什么?我又不是外人你还不放心吗?”

我怎么就相信了她呢?

我不是说不想提过去了吗?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不算话就不算话吧。我早就喜欢说话不算话了,早就说什么都是骗人。既然现在想说些真话,就破一次例吧。

跟“姐姐”来南方后,一连三天玩得好高兴的,那么高的楼房,那么多的车子,那么多的人,姐姐让我吃好的玩好的,几天就让我把读书的事给忘了。那些天,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怕走丢。我一连几天都梦见自己坐在一叶小舟上,在茫茫大海里漂泊。好几次还被梦吓醒了。“姐姐”说肯定是白天看了海。我想“姐姐”肯定没说错,我不是天天白天看海吗?我不是长这么大从没看见过海吗?

没想到三天后我真的走丢了。

我本来是不会走丢的,尽管是在晚上。我分明是和“姐姐”一块出的门,“姐姐”说带我去买件新衣服。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姐姐”帮我买了衣服后,我们又手牵手在一条五彩缤纷的街道上逛。“姐姐”还帮我买了好几瓶“太子奶”,我从没喝过,又香又甜。

我真不该喝那么多的。谁让我那么馋呢?后来我要上厕所了,“姐姐”这才到一家“美容店”找老板借厕所。也就那么一会儿,老家人常说的一泡尿的时间。我走出厕所时,老板还笑嘻嘻地告诉我,你姐一会儿就来。我就放心地等……

好在3年后,老板娘和她身后的老板——“姐姐”——双双被抓,我也恢复了自由。问题是3年后我早已不是3年前的女孩了。我们好多姐妹都跟我一样。有个姐妹回家后待了不到一星期,马上跑了回来,说:“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现在还是小孩吗?谁还敢像以前一样欺负我们吗?后来的半年里,我们每到一个“美容院”,首先要跟老板谈判,台费归老板,小费自己收。我们还得跟老板签协议。如果她违约,我们就举报,我们手中的协议就是证据。有一个老板就因为要代收小费后来又扣留我们的小费,我们一行动,让公安给罚了15万元。那件事一传开,整个“行业秩序”也彻底“改观”。

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了受人剥削的感觉。胜利的滋味真不错。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家乡的山比过去更绿,家乡的风比过去更亲,家乡人的口音比过去更甜,一路上,我早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早成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我不该天真吗?我还不到18岁啊!

可我没有倾诉的对象。“眼镜”木头一个,不像回家,倒像去奔丧。

我终于厚着脸皮把嘴贴在他耳边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他只顾推眼镜。没听见一样。没把我推开已经很不错了。

“我将来找男朋友就要找你这样的。”我知道自己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还是只顾推眼镜。

“我给你当牛当马都行。”我又说。我真的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他还是推眼镜。

我很可笑是不是?你别以为我真的对他动心了。我有资格动心吗?

让我下决心从“眼镜”父母身上下手的原因,是我对“眼镜”不抱半点希望了。

到“眼镜”家后,“眼镜”居然真的不跟我睡觉。“眼镜”家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楼上楼下”的那种富裕人家,很平常的那种农家。后来他母亲告诉我,由于供“眼镜”读书,房子也没来得及翻修。三间木屋,老家叫“板壁屋”。老家大都是这种结构:中间是堂屋,相当于城里的客厅吧。东头一间隔成了两半,内半是猪圈和厕所,外间是厨房。西头一间也是两半,内外都是卧房。到了他家后,我其实一直是那样想的:不就两张床吗?我看你“眼镜”不跟我睡?我难道真征服不了这么个木头?

到他家的那天正是除夕。按老家风俗,除夕之夜得“守岁”。有道是“三十夜间的火,十五夜间的灯”。每年除夕,老家人都要把火坑烧得旺旺的,摆上花生、瓜子什么的,一家人围着火坑一直聊到新年到来。现在有了电视,可以看文艺晚会,时间就更容易打发了。

但总还得睡觉啊!中央电视台的晚会结束了,我也感到有些困了,“眼镜”母亲说:

“妹儿,星儿,你们都去睡吧。你们睡里屋吧!”

没想到“眼镜”这回连眼镜架也没推,马上对他母亲说:

“妈你说什么?我和爸睡,你和她睡!”

我大吃一惊,然后彻底失望了。

其实,在刚进门时,我就看出他母亲对我的感觉相当不错。他母亲见我第一眼时,眼睛睁得好大,似乎还倒吸了一口气。她一定是被我的年轻美丽所震惊了。实不相瞒,我真的很漂亮。好些客人和姐妹都说过,说我像陈宝莲,要脸蛋有脸蛋,要曲线有曲线。

现在我当然不会给人陈宝莲的感觉。这些我懂,现在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是硕士生未婚妻。我相信此刻谁也不会以为我是做小姐的,连口红也没擦,只是擦了点唇膏,让嘴唇润润的就行。脸上连粉底也没擦,擦了点润肤霜。我穿的羽绒衣也是和“眼镜”在商店精心挑选过的,既不土气也不刺眼。

我整个就是一副“淑女”“小丫头”的打扮,“眼镜”母亲看见30岁的儿子带回这么个“小儿媳”,能不高兴?

就在新年钟声刚刚敲响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一个小红包。我当然高兴了。但高兴不等于马上就去接是不是?我能那么没“修养”?那么见钱眼开?既然知道红包已非我莫属,我当然就要推辞一番是不是?更何况“眼镜”此时就在面前。我装作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别推辞了。也许他心里在说,别假装客气了!

就这样,当他母亲拼命将红包往我衣袋里装时,我便不再推辞了。

他母亲就是在这之后安排住宿的,没想到“眼镜”完全不接受他母亲的安排。我突然就想:嫌我身上脏是不是?是啊!我是脏得没人要的,行了吧?

我便决定,我将以“儿媳”的身份,好好捞一把。不捞白不捞,过了这个村再去找哪个店?

心里当然也有过矛盾,要去骗跟我死去的父母一样老实巴交的乡下老人,我能忍心吗?特别是进了卧房后,这种矛盾的心情简直有些让我不知所措。

那是一间简洁而温馨的卧房。房里的陈设并不复杂,却让我没办法不去体味满房间的温馨。那张可能已经算得上文物的雕花木床,床前摆着的同样古老的抽屉,抽屉上那面古老的镜子,甚至于一把木梳,都跟我家的那么相似。再看床上吧,崭新的羽绒被,天蓝色的,如梦中的某个片断。垫单是刚开折的毛巾被,折痕都还可以清晰地辨别。粉红色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芬芳。

睡在床上,我便极不情愿地想起半年前自己曾经奢求过的那间小屋和小床。

我差点就那样被感动了。我差点被感动的原因还不仅仅是这些。“眼镜”母亲把我引进卧房后,又轻轻地拉紧房门出去了。有那么三五分钟吧,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还有一个盐水瓶,边走边用毛巾裹着盐水瓶,瓶里显然装的是开水。我以为她母亲要把盐水瓶当“热水袋”自己使用。我想,人老了肯定是怕冷。

没想到,她一边忙乎一边说:“妹儿,冻着了吧。”

然后双手捧着裹好毛巾的“热水袋”送进了被子,送到了我的脚边。

“要是太热就离远点啊!”她说。

“你先睡吧,我还有点活儿没办。”她又说。

就在老人的双手伸进被子时,一股暖流马上传遍了全身。暖流不是来自热水瓶,而是来自那双粗糙的手。她的手掌也只是那么轻轻地擦了一下我的脚背,可那种只有母亲抚在自己头上才有的温馨便迅速传遍了全身。小时候,母亲就经常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掌给我挠痒痒。母亲给我挠痒痒从不用指甲,就用手掌,平平地放在背部某个我自己够不着的部位,来回几下,痒处便不再痒了,或者浑身上下都痒起来。每到这时我就会说妈妈的手像搓衣板。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噼噼啪啪地跳跃,外屋拉小锯般细细的鼾声。这一切都那么像我儿时的家景,后来我就干脆分辨起那是谁的鼾声了。是“眼镜”的吗?后来我就想到我爸的鼾声了。我最爱听这细细的鼾声了,有回我爸没打鼾,妈把他扭醒说:“怎么不打鼾了,死了吗你?”

爸被弄醒了,说:“你才会死,不打鼾也碍你事了?”

妈说:“你打个鼾吧,你不打鼾俺睡不着。”

那年我才7岁。跟父母睡。后来我便跟母亲一样总爱在父亲催眠曲一般的鼾声中睡去。我后来还想过,将来长大了,也要找一个有爸爸那样细细鼾声的人睡觉。

谁知道这么多年了,却从没有过曾经梦想的鼾声。

就这样翻来覆去,我满脑子都变成了风声和鼾声。

我是被一个可怕的梦吓醒的。我被吓醒后便慌乱地找开关。我真以为自己是在“工作间”。我在慌乱中还叫了一个姐妹的名字。

梦的开始其实美如仙境。梦中我是新娘,我的新郎就是“眼镜”。我坐着自己并不曾见过的老家过去才有的八抬大轿而来。我被包围在鞭炮唢呐锣鼓喧天中。我从老家被迎亲队伍迎来。我已经望见了“眼镜”的家门。到处张灯结彩,转眼却面目全非。我坐的大轿眨眼间成了一副棺材。我想逃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更糟的是轿夫们一个个全成了鬼怪,长长的舌头,射着蓝光的眼睛,又尖又长的牙齿。鬼怪们一拥而上,抓住我的四肢,阵阵狂笑。我知道他们要将我肢解。他们已经在商量肢解后怎么分配。

“嘻嘻——一——二——”他们正要叫“三”时,我被吓醒了。

直到坐起来后,眼前似乎还有红舌头蓝眼睛在摇晃。我还在大呼救命。

“眼镜”的母亲早已打开了电灯。“眼镜”也穿着睡衣飞快地从外屋冲了进来。

可我依然还是哭了。我知道不仅仅是被梦吓的。“眼镜”冲进门的一刹那间,我就忍不住哭了。

此时,他母亲也单着衣来到了我身边。我这才发现,“眼镜”的母亲根本没睡床上。床边有一把木睡椅。木睡椅上有一床补丁搭补丁的棉被。老人把棉被折成两半,一半垫一半盖。

老人刚才就这样蜷缩在木睡椅里?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老人从木睡椅上起身后,便开始拼命地咳嗽。咳嗽声真的很吓人。咳着咳着就没有一点声音了,仿佛她也随咳嗽声一起消失了。直到再次出现咳嗽声,才能意识到她的存在。

老人见我平静下来,又要回到木睡椅时,我终于说:“婶,您怎么睡那儿?快睡床上来吧!”

可她说没事。她说:“人老了就没瞌睡了,睡跟没睡都一样。”

我又对“眼镜”说:“让你妈睡床上来吧!”

谁知她连儿子的话也照样不听。我真想对眼镜说:“你就过来跟我睡吧,让你妈去跟你爸睡吧,冻在那里的可是你妈啊!”

哪知道“眼镜”根本不用我教。只是把他母亲打发走之后,他并没有睡到我床上,而是睡到了他母亲睡过的地方。

好吧,“眼镜”你个狗东西!我在心里骂道。

第二天一大早,当“眼镜”的父母给前来拜年的侄儿、侄媳发红包时,我便决定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捞一把。我原本不就是为钱而来的吗?

老家有种风俗,每年大年初一,儿媳得向父母敬茶。我哥嫂结婚的第一个春节,嫂子就敬过。煮4个鸡蛋,剥壳、放糖、冲开水。然后端到母亲面前,双膝跪地,叫一声:妈,给您拜年。母亲便喜滋滋地接过蛋碗,又马上放下,慌忙伸出双手拉儿媳,然后将一个红包放在腾出的蛋碗里。

可惜嫂子就做过那么一次,第二年就不做了。想必是母亲的红包太空荡。第三年我妈就不在人世了。

我现在当然要做。我相信红包绝对不会太薄。可我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不是“外地人”吗?我怎么会知道有这种风俗?

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正当我接过“眼镜”递过来的脸盆洗脸时,阵阵爽朗的叫声传进门来。

是“眼镜”的堂兄、堂弟、堂嫂、堂妹来拜年了。他们进门便双手端着蛋碗,扑咚一声跪下去。有三四位吧,让“眼镜”父母忙乎了好一阵子。

机会不就来了?没待老人给侄媳侄子们发红包,我便“傻乎乎”地去问“眼镜”:拜年还这样?“眼镜”当然不会想到我在想捞外快。眼镜还开着玩笑说:“难道你还想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下跪?”

我说:“那有什么?”说完又装出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

“眼镜”说:“算了吧你,那都是落后的风俗。”

我便不跟他说了。马上连蹦带跳地跑去厨房。厨房里,“眼镜”母亲正在煮蛋,准确地说蛋已煮好,正在剥壳。我二话没说也在一旁忙乎起来。

我可以肯定,我的突然举动让在场者无不大吃一惊。我就那样端着鸡蛋碗“扑通”一声跪在“眼镜”父母面前,并甜甜地说:“叔、婶,给您拜年了。”

在场者阵阵猛笑。我知道那是对我的特别赞许。

就那么一下,我又轻松地有了两百元的进项,两位老人一人一百,还连声说太少太少。

只是,事后我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就在我跪在老人面前,叫了声“叔、婶”的时候,老人们先是了愣,然后双眼变得有些湿润了。

直到收了红包,我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好在有个声音恰在这时把我叫醒了:你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吗?好好干吧。

就这样,在后来短短的3天里,准确地说就是在初三初四,我跟着“眼镜”先后去了他伯父、外婆、舅舅、姑姑、姨姨家,总共收了300多元。

不过,有一个地方的“压岁钱”我没要,“眼镜”外婆的。外婆已经80多岁,外公已不在人世,外婆一人过。我们进门时,外婆坐在“围桶”里。一种很古老的“椅子”。说明白点就是一截圆木,很粗的。在一方挖个洞,能坐个人进去。围桶里放满了稻草和破棉絮。我们进屋时,外婆正坐在围桶里烤火。“眼镜”叫了声外婆,我也叫了声外婆,外婆慌忙一边应着一边要起身迎客。可一连三次努力也没能站起来。

火坑里的火很小,两截湿木桩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却没有半点老人希望的火苗。见我们来了,她只得拿起“吹火筒”拼命地吹,眼泪也被熏了出来,然后又骂自己:

“哎呀,星儿,人老了真没意思,死不死活不活,这要拖到哪天?”

显然就是“死不死活不活”几个字在对我捣乱,我一不小心就想起了我的外婆,想起外婆也有这样一个“围桶”。每到冬天,我便会和外婆挤在围桶里,动不动还把外婆围桶里的稻草拽出来往火坑里扔,为的是获得外婆那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小祖宗”。

外婆活了80多岁。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辈子就是在围桶里度过的。外婆长辞在我8岁那年的正月初二。我和母亲去给外婆拜年时,外婆已经在围桶里安然睡去,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外婆一生养了8个儿女,除我母亲外,还有7个舅舅,可外婆离开人世时身边一个子女也没有。那年正月初二,我和母亲一大早推开外婆房门时,我还以为外婆知道我要来,早早地抢占了围桶的位置,火炕里火星也没有,母亲还在叫了一声妈后问:“这么早就起来?”

直到我飞快蹦到外婆身上后,才发现外婆身上冷若坚冰,两束僵硬的目光拉歪了整个脸,那样子就像是在叫一个人,可那人总是不应声,她便生气了。

现在,外婆的那只围桶也已不在了。舅舅们说,外婆既然是死在围桶里,想必到了阴间也离不开围桶,便将它“捎”给了她老人家。

现在看到“眼镜”的外婆,我突然就有些担心起来,这位老人会不会也像我外婆一样,哪天夜里也会无助地在围桶里长睡不醒?

离开外婆家时,“眼镜”掏了100块钱递过去。外婆连连推辞,推着推着就流起了眼泪。然后说:“星儿,对不住你俩,人穷志短,我还不知道要给初次进门的妹儿给点打发?”

然后擦了一把泪,说:“那也行。这钱就算星儿给我的,我再给妹儿吧!”

说完便颤抖着双手摸拐杖,然后想撑起身子来。可一连撑了3次没有成功,然后伸出那只捏着钱的手让我去接。

我能要吗?

我们跨出外婆家门时,外婆突然哽咽起来:“你们好走——我这辈子想必——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在那边——我会保佑你们儿孙满堂——”

离开外婆家后,我还对“眼镜”说了一句:“往后你应该多看看你外婆。”

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暖暖的阳光,柔柔的稻草。我和“眼镜”在稻草堆边晒太阳。稻草堆很高。围着一棵大树,老家人堆稻草堆都是这样。选一株大树作轴心,绕来绕去地堆,堆到三五米高。稻草是牛们冬天的粮食,落雪下雨或即使是晴天但牛没吃饱时,便从稻草堆底下开始一捆半捆地抽出来给牛吃。每到天晴,稻草堆也便成了乡亲们的好去处。选背风的一面,或搬把椅子,男人吹牛,女人做针线活,或干脆坐在稻草上懒洋洋地享受阳光。小孩子或许干脆藏在草内,痛痛快快地顽皮一阵。

稻草堆靠南一侧已经抽成了一个洞。没有大人,男子们正围着麻将桌在战斗,女人们去伺候一屋的客人了,小孩子倒有不少,但见我和“眼镜”走来,都唱着一首童谣,嘻嘻哈哈地四下里散了:

矮子矮,一肚子拐,

矮子壳,有话不对矮子说,

晓得矮子是个拐家伙。

拐家伙,经路多,

骗了奶奶骗外婆。

骗个铜片娶老婆,

娶个乖致老婆不“下窝”(生小孩),

矮子成了“木脑壳”。

我知道小孩们是在拿儿歌捉弄我和“眼镜”。“眼镜”很矮,比我还矮。我才一米六五。我本不该在乎这些无头无尾的童谣的。可此时,我却感到无地自容。我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却再也没了说话的兴趣。

我们便那样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我其实什么也不愿想。望了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多了一片云彩,洁白的,薄薄的,如几缕纱线缠在一起,然后飘啊飘,飘过头顶,飘过稻草堆,不知去了何方。

我真的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哪怕靠一会儿,再像那片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便把身子移过去,没让“眼镜”来得及躲开,便靠上了他的肩头。

真他妈无聊啊!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呢?“真想——跟你睡觉。”

之前我是想过跟他睡觉,但此刻,我就想在他怀抱里长长地睡一觉。可我不能说得那么认真,我只能用我惯用的方式来表达。

他还在推眼镜。

我又说:“我不会要你小费的。”

我知道我越说越糟糕。

“眼镜”终于发话了。他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能不能不这样?”

我心里一梗,终于忍不住让泪水噙满了双眼。

也许还溢出过几滴泪吧,也许还滑过脸颊渗过了嘴角,我也许还尝到过那种咸咸的味道。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已是夜深人静。北风呼呼地刮个不停。这是春节后第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突然吹起的大风,鬼哭狼嚎般,呜呜地叫。

7天说长也长,时间太慢时像蜗牛,让我恨不得一脚踩死它;说短也是短,有时过得太快,快得像风,想拉也拉不住。明天就是初五,是我结束工作日程的日子。过了明天,我就不会再与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了。他推眼镜也罢,半天不放一个屁也罢,都将与我不再相干。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镜”却在木睡椅上睡得死猪一般。

真是一种折磨。

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眼镜”真是死猪一头?有时候真想死皮赖脸地去缠他。不为别的,就为能征服这个“木头”。我甚至已经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算就那样光着身体钻进木睡椅,可最终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细细的鼾声又响起,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睡不好为什么要让他睡香?我终于找到了让他睡不了觉的理由。这也是我已经开始在思考的问题:我这几天得到的外快“眼镜”会不会用来抵佣金?他不是还有500元没给我吗?

我当然希望已经到手的这笔外快全是我的,那500元他也照旧支付。他会吗?我真的半点把握也没有。

正好他父母还没进卧房。一会儿他父母进了卧房我就没了机会。木板屋不隔音。

于是,我用估计能让他醒来的声音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鼾声没了,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情要跟你谈。”

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没听见?”我又问。

“就这样说吧。”他终于发话了。

“一会儿你爸妈听见怎么办?”

“那明天谈不行吗?”想必他估计我要谈那另外500元佣金,语气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不行!”我非常果断地说。

木睡椅上终于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

夜是那么黑,我却似乎看见了他朝我走来的样子。他一定低着头,或者恼着脸。我才不管哩!来了不就被我征服啦?

他已经来到我床边,然后开了口:“什么事你说吧。”

我不知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倔劲,什么也没说,就那样不由分说地钻出被子张开双臂顺着他的声音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怎么啦?我已经说过,我只是想在他怀里躺一会儿。可我现在一丝不挂地搂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他已经在连连说别,同时在掰开我的双手。我知道我是背水一战了。我一面用劲扣紧双手,一面说:

“求求你别这样对我,我知道我脏,我不会强迫你,你抱着我睡会儿行吗?”

说着说着,不争气的眼泪已哗啦啦淌了一脸。

正在这时,外屋响起了门声和脚步声。

“眼镜”不再跟我斗了。可他的口气也不容更改:“你先穿上衣服吧,这样不行。”

我的心就那样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窟窿,我松了双手,然后说:“算了,你去睡吧。”

恐怖是从下半夜开始的。

起先只有咳嗽声,咳咳咳咳,仿佛要把整个房间咳垮。咳嗽声总是由强到弱,最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连人也跟着一起消失了。直到再次响起咳嗽声才让人相信人还活着。

这些天,“眼镜”母亲一直咳个不停。尤其是晚上。我想,一定是除夕之夜在木睡椅上感冒了。我其实还让“眼镜”去给她买药。可每次她总说家里有,只是不过元宵不能吃的,吃了就得一年四季药罐不离身。

连“眼镜”似乎也相信这些地地道道的谬论。

咳嗽声终于又停了下来。“眼镜”的父亲大概一直在忙碌。一会儿传来脚步声,一会儿又是什么物件发出的声音。当然,也少不了问候和叹息。

再次出现恐惧是在晨曦。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以至于大家都睡着了。天刚蒙蒙亮,咳嗽声再次响起。但这回与先前明显不一样。只听见她重重地咳了两下,然后便是一阵无法控制的呕吐,然后是“眼镜”他爸惊恐的呼叫:

“星儿——快来——你妈不行了——”

我跟在“眼镜”后面跑到他母亲床前时,只见床边已经满地是乌黑的血。“眼镜”父亲正流着泪用草木灰掩盖鲜血。“眼镜”母亲的呼吸声已变得像拉风箱,喉咙里像煮了一锅正在沸腾的稀粥。

谁也没想到,中午时分,“眼镜”的母亲就那样在丈夫和儿子不绝的挽留声中离开了人世。过后我才知道,“眼镜”母亲得的是肺癌。年前在医院查出时已经太晚,一位跟他家熟悉的医生说,再怎么花钱也没办法了。

到这时,“眼镜”才告诉我,他租我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让母亲离开人世之前别再为他的婚姻担心。

已是正月初八。“眼镜”让他母亲在家里躺了3天。

我的“工作”期限也不得不延长。“眼镜”大概怕我要按协议离开,初五那天,他强忍住悲痛把我叫到一边,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说:“求求你再委屈几天吧,帮我把妈妈送上山,别让她失望——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知道“孝子”给外人下跪是老家的风俗。前辈去世后,儿女们见人就得下跪。可我还是慌了神。我慌忙一个劲点头,点着点着也毫无理由地跟着流起泪来。

实际上,那几天,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干过。“眼镜”看似一块木头,可一连几天里,动不动就有亲人哭“眼镜”他妈,每有人哭到伤心处,“眼镜”也便跪在他母亲灵前号啕起来,尽管没有像别人一样说出词来,可那一声声号啕分明是撕心裂肺。有一次他竟然哭晕了过去。每当“眼镜”号啕不止时,我便会去安慰他。我现在不是他“女朋友”吗?可我此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演戏。不然我就不会毫无顾忌地跟着流泪了。

正月初八,死者入土为安了。“眼镜”又对我说:“如果你不想待了就先走吧,我还得给母亲送几天‘饭’,然后陪父亲几天。我会跟父亲说,你要开学了。”

我想,我再也没有待下去的意义了。

“眼镜”给了我不薄的“酬金”,厚厚的一叠,我当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我第一次没有力气伸手接“客人”给我的钱。几天后我才清点,1000元。

让我没有勇气去清点“酬金”当然是有原因的。

临行的先天晚上,初八晚上,没想到“眼镜”的父亲会意外地让我不知所措。

刚刚失去亲人的悲伤显然还牢牢地缠绕着父子俩。“眼镜”捧着前额埋在膝盖上,“眼镜”的父亲在抽旱烟。足有一米长的烟竿。旱烟伸在火坑里,吧嗒吧嗒。

“眼镜”说:“爸你少抽点吧。”

“你妈一辈子不抽不也得了肺癌?”

老人最终还是把剩余的烟弄灭了。

我没想到老人是有话要说了。

老人说:“这鬼天气,明天不会下雪吧。”然后突然把话头一转,说:“妹儿你干脆再多待几天吧,反正开学也还没到时间。”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支支吾吾时,老人起身去了卧房。

老人很快又回来了。

老人拿来一个包裹。包裹不大,用红色绸子包了一层又一层。老人用不太听使唤的双手打开了包裹。

老人打开包裹后又说话了。“妹儿,本来应该是星儿他妈给你的,现在她走了,只好我来给。”

老人说完,拿出了包裹里的东西:一个玉手圈,一条项链。

“俺这农村不比城里,穷。星儿不是说等你一毕业就结婚吗?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们了,就把这交给你吧。这还是星儿外婆给星儿他妈的陪嫁品。说是祖传的吧,管它哩,值不值钱也是一件东西。如果不好看你就放那儿别戴。”

我还没来得及推辞,眼睛已经不争气地湿了。

离开“眼镜”家后的好几天里,我便有事没事地心烦。

“妹儿,星儿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管住他。”这是离开时“眼镜”他爸说的。

“别再在那儿干了好吗?需要我帮助尽管说。”这是“眼镜”留给我的临别赠言。

我烦透了。我死了吧我。我不知找些什么话来骂自己。

谁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天后,我竟将春节之行的收入全部寄给了“眼镜”。

然后我想,我再也不愿见到这狗东西了。我已经想好: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再干这一行!

走出邮局,望望天空,天空碧蓝,蓝得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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