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拐进一条“丁”字路口,时值下班高峰,人车相挤。不经意中一辆红色小轿车蹭了上来,听到六妹哎呦一声倒地。我连忙把自行车往边上的梧桐树一靠,赶紧去扶六妹。因为有路人大叫“撞到人了!”,小轿车刹车靠边停了下来……
长脚,你笑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想到了“碰瓷”这两个字,说天书了,那会儿还没人发明这玩意儿。真要说“碰瓷”,应该是从桑塔那小车里的男人“碰瓷”了。他讹榨的是我,我的痛,我的心。此是后话,我又有点儿急于发泄了。
车里下来高矮两人,高个子男人是驾驶司机,戴着一副墨镜。他带着歉意连声说不好意思,对不起。六妹已经被我扶起,脸色煞白,吓得不轻。我焦急地问六妹,要紧么,伤在哪里。六妹抬起左腿,裤腿扎破了口子。她俯身摸了摸小腿,感觉有点痛,估计是擦破了点皮。一个小意外,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我俩是在用方言沟通,高个子男人估计是外地人听不懂。他坚持要送我们去医院检查,还要我领路去最近的大医院。恭敬不如从命。我对六妹说,就去吧,医院下个诊断对双方都有利。一般肇事驾驶员都喜欢当场了结,以免日后“套牢”没完没了。
坐上副驾驶座,男子刚发动车子,我突然一声叫停。跨出车子我跑到那棵梧桐树前,脑门翁地一声全空了:自行车连同微波炉都不翼而飞。我只能倒吸一口冷气,回到车上,六妹也惦记起微波炉,我咕了一句“给王伯伯了”。男子显然没搞懂怎么回事,却也浅笑了一下。
到了医院,我们坐等在急诊厅的一间候诊间里。矮个子跑进跑出,领来一位五十几岁的骨科医生。一番检查后,结果皆大欢喜,擦点儿红药水完事了。医生离去,男子摘下墨镜,露出“尊容”:五官正中,谈不上标致,却也找不出什么瑕疵。但我敢说假如把这五官粘贴到另一张脸上,肯定就是一张赌徒的脸相。原因何在?六妹后来发现说,那双眼睛——闪烁有辞。
他自我介绍,鄙姓陈,名少卿,卿是美国国务卿的卿。笑了笑,他又添了句,属猪的,一头笨猪。比我们大三岁,为什么初次相见就自报年龄?我起先没领会他的用意,真以为他是头“笨猪”。后来我才明白“笨”的是我,他是说给六妹听的。
陈少卿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说不好意思,耽误了我们不少时间。要我们一起去吃顿便饭,要给面子,不要听到任何的借口拒绝。这么一讲我和六妹倒不好意思了,吃就吃吧,再说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
我们重新上车,矮个子坐副驾位,我和六妹坐后排。这下俩人有机会倒苦水,本想沾个便宜,杀价买台微波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微波炉没了,还贴上辆自行车,真应了那句老话——偷鸡不成触把米。
我们进了饭店的一间小包厢,落座后,陈少卿介绍了矮个子,姓李,我的助理。后者点头,叫我小李。
那时,恰逢清宫戏盛行,我就开玩笑说:“喳,小李子。”接着也报家门,姓王姓计。
小李子呵呵笑着,看样子是个尽说不动气的老好人。
陈少卿没笑:“看来王兄是个开朗的人,抬举我了,抬举我了。”
他从提包里取出“大哥大”放面前,一包红牡丹、打火机。我和六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今天算是开眼界了,“零距离”接触到传说中的“高大上”。以前只是听说有这么个“砖头”通话神器,香港电影里洪金宝的标配。后来小李子私下里跟我说,“大哥大”市价两万块,陈主任黑市价三万八购来。充电10小时,通话30分钟,一分钟一块钱。六妹听了伸舌头,乖乖,就是送给我也用不起,唠叨几句话一天的饭钱泡汤了。
六菜一汤上桌,小李子打开一瓶茅台酒。我伸手挡住杯口,说我不会喝酒。陈少卿接过酒瓶,给自己的杯里倒了小半杯,站起身来:
“按理说我是个开车的,不能喝,今天幸会,不能扫兴。王兄,赏个脸?”
我不好拒绝了,让他倒了半杯。接下来轮到六妹,她涨红了脸捂紧杯子死活不肯。
陈少卿:“给个面子,要不我就一直站等着?”
我就打圆场,低声对六妹说,让他倒吧,你可以不喝嘛。六妹这才接受,陈少卿满意地对六妹说了声谢谢,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没坐下,举起自己的杯子:
“便饭陋菜,不成敬意。来,干一杯!”
我们只得都举杯站起,小李子低声说:“陈主任,我替你干了?”
“不,今天舍命陪君子。你不要喝了。大不了,你替我开车。”他一口干了,“你们随意,喝一口……哎,计小妹,您可也得喝一口啊。”
六妹喝了一小口,皱紧了眉头,什么味!我说,茅台就是一股药味。而后六妹没再喝,偷偷地倒掉了。回家我告诉老爸,老爸直瞪眼,不作兴,茅台一百多块钱一瓶哪。
小李子看在眼里,抿嘴而笑。六妹朝他斜睨,后者拣了只河虾入嘴,抿着抿着,吐出虾壳。六妹拉了拉我衣角,翘起大拇指,他吃虾的本事比我大哪。果然,小李子吐在桌上的虾壳完整无缺,犹如金蝉脱壳后留下的蜕皮。后来,他告诉六妹,自己曾拿到过某大赛冠军,一分钟吐出十一只完整的虾壳。有朝一日,他还想更上一层楼,荣登吉尼斯世界纪录榜。
就在我们嘀咕的时候,陈少卿拿出笔记本用铅笔刷刷涂着,还时不时朝六妹这边望一眼。须臾,他撕下一页交小李子,后者接手即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六妹。六妹看笑了,原来陈少卿寥寥几笔勾勒了张她的侧面头像。带有漫画式,但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漫画的基本功,抓住了六妹高额头、超下巴的特征。使人不禁想起小时候在街头看到的剪影艺人,小剪刀嚓嚓几下把你头像剪出,惟妙惟肖。小李子趁机夸起他“老板”,张乐平是陈少卿从小顶礼膜拜的偶像。要不是从政,他或许会成为张乐平第二……
陈少卿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到一旁启用“大哥大”,时而说普通话,时而用方言叽里呱啦。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六妹不时地低头看腕上手表。我知道她在算计打掉了多少钱,等于可以买多少某某某东西。
回到桌边,他又用方言跟小李子说了几句,小李子离开。
陈少卿打招呼说:“他有点事,我们吃我们的。不好意思,刚才我俩讲方言,冷落了你们。”
“讲的是湖北话吧。”我说。
“怎么,你听得懂?”他似乎意外中带点警觉。
“不,我是看到你的轿车牌照,鄂字打头。”我没说下去,已经记全了牌照号的数字,67后面888。这是我留个心眼,怕六妹真有事日后可以找到他。举手之劳,防患未然。
陈少卿吐了口烟:“我是湖北人。”
六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朗声说:“湖北人?吃辣的凶狠啊!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我望了眼六妹,初次见面让人家下不了台。
陈少卿并不见怪:“真有这么凶狠吗?……不瞒计小妹,听我妈说,我出生时真有九个头。有个老和尚上门化缘,阿弥陀佛,九九八十一天,烧香敬佛,终成正果。果然,八九七十二天后,本人就只剩下……”一本正经地面对六妹扭动了一下脖子,省略了下半句话。
陈少卿扭动的脖子在六妹眼里,几乎要和湖北特产鸭脖子联系起来。她不放过:“还好,你妈没给你起个九头的名?”
“起了,让我爸改啦。”
“吹牛不打草稿,还面不改色。”六妹用方言朝我笑道,见他没听懂,补了句,“陈九头,本姑娘算是服了你。”
“你认了我小名?”陈少卿满足地笑了,“能不能再说一遍,用你们的苏州方言?”
“说了也白搭。你听懂了?”六妹说了方言。
“不懂,但好听。久闻水乡吴侬软语,又糯又香。”
“怪不得你老是挑拨我说话,别有用心啊。”六妹笑了,头一回听人说话音里能闻到香味。就用苏州话补充道,“你好,陈九头。”
陈少卿点了支烟,已经是入座已来第三支。
六妹用手挥了挥飘在眼前的烟雾,不禁咳嗽起来。陈少卿见状,连忙掐灭了烟头,起身打开房门。小李子进房,俩人坐下。
饭局将罄,陈少卿表示等一会儿开车送我们回家。见我婉拒,“怎么回家,王兄,你们的自行车外加一台微波炉都弄丢了。”看到我一脸诧异,他朝小李子瞥了一眼。“李助理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懂这儿的方言。刚才他从彩票发行处搬来了一辆自行车、微波炉还有其他的零碎奖品。”
“凡有的我都拿了一点,陈主任。”小李子说。
陈少卿点头:“请二位笑纳了。”
我和六妹自然少不了一番推却,心里想的是另一码事。他不容置疑地:“王兄,计小妹,高抬贵手。再说,没有我的开车失误,或许就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
我只能无话可说了。他指了指小李子,你的老乡。我的助理,他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才。中专学历,无师自通,硬是靠努力拿下了注册会计师证书。要知道,一个会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硬拼三五年也不一定能拿下这张证书。刚才他转了一圈,很快就把事办完了。
小李子呵呵:“过奖了,过奖了。陈主任的电话全摆平了,我只是跑跑腿,跑跑腿而已。”
“多谢了,陈主任,李助理。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有机会再来此地,定当投桃报李。”我说了句客套话,人生茫茫,天南地北,谁知道何时再相逢。
“当然,后会有期。”陈少卿不像是要附和我的虚伪,拿出一张电话卡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