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14年3月8日凌晨,马航MH370航班从吉隆坡飞往北京途中失联。机上共有机组人员和乘客239名,其中有154名中国人。
“他俩竟然是154人中两个,12亿中国人中的两个!为什么会是他们?我多少次这样问自己,这碰上的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比当年希望工程彩票的概率还小。”泪水挂满六妹的脸颊,“不好意思,每每提起他们就让人伤心不已。你看我都忘神了,怎能让老同学干坐着,我去给你冲杯茶。”她借机站起身离开,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趁此空档,起身径直向璧橱走去。那只相片镜框还在,我注视了一下便拿着它坐回桌前。
六妹从厨房里返回,一杯清香扑鼻的茉莉花茶端放在面前。她还手持一果盘,都是袋装的休闲小吃。她取出一袋鸭脖子,闻名全球的武汉特产。我说太辣,想吃,不敢吃。她就换了一袋,那就尝尝这个,孝感麻糖,也是武汉特产,当然不能与苏州的麻酥糖相比。
“苏州的酥糖我现在也见了就倒胃口,实在是吃多了,吃怕了。”她告诉我,刚到武汉饮食不习惯,特别是辣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少卿看得心痛,就托人路经苏州必下车,买了各式土特产供我消闲解馋。其中就有我的最爱,瓜子甜食,酥糖少不了。
“时间流逝不仅仅会改变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带人的胃口也一并修理。我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吃辣的,爱不释口。”她撕着鸭脖子的封口,“怎么啦,看你的眼神骨碌骨碌转,我哪儿说错了?”她显然洗了一把脸,尽量挤出一丝笑容。
“我眼光跟着你的手指转,虽说脑子里存有九指红的概念,可九指蓝涂在手指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是这,她捻着手指打了响指,还有点响声。她告诉我,美甲店去了几次,美甲小姐熟了也好奇过。
小姐:“阿姨,为什么留一根手指不涂?而且,不固定,大小拇指轮流转?”
我说“你说呢?”
小姐:“我们几个姐妹瞎猜猜,有人说会不会跟吉利不吉利的佛教玄机有关;有说跟什么易经搭界;我说,有故事,阿姨一定有什么离奇的故事。”
我不置可否:“少涂一指,你们省事,我又没按九折付钱。”
小姐不依不饶:“阿姨,你说出来了听听,我给你免单。”
我说:“永久免单。”
小姐:“那不行,我不是老板。”
“有不少人同样好奇,我都不说。年轻人,他们听了也不理解。感情这东西,看淡她轻如鸿毛,信赖她重如泰山。她是人性的结晶,只有经过时间的打磨,才会深谙其中的酸甜苦辣……”她把相片镜框移至自己跟前。面对自己的是招娣的相片,朝向我的是……
“木根,那时多年轻,这张照片还是从我俩当年游览长城时合影中,请专业技师用数字技术PS出来。快四十年过去了……”她把镜框转了180度,“招娣,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三十几岁四十岁吧。比我漂亮,是吗?”
“初次见到招娣,我还真把她当作是你的克隆。但仔细看后,特别是言行举止,不像,你是你,招娣是招娣。”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镜框里照片是你跟招娣,正反两面。”
她不作答,把镜框下部的国定滑块松开,把两面透明玻璃拨开,移出招娣的照片,再移出哈瓦那的,两张并排放一起。然后,她手指一捻从哈瓦那的照片下捻出一张她自己的,放他右边。
我把哈瓦那的移开,把她和招娣的并肩靠拢。我说,是了,上次我看到的就这两张。她还是不作答,把自己的和招娣的轮番一会儿放左边,一会儿放右边。专注的神情就像传说中的“鬼手王”,动作娴熟地用筷子、海绵球在两只小碗里倒腾。“表演结束”,她收拾照片恢复原状,她的仍放置在哈瓦那的下面。凝视着昔日的初恋,此刻她沉浸在从背后搂抱他的幸福感中。
“我曾经答应过木根,只要招娣健在,我永远只做他影子里的女人。”她把目光移视回我,“说说你吧,老同学,你是怎么想起再次登门,没人告知了你木根的噩耗。”
我坦言与哈瓦那相隔四十几年后,因一件突发事件找到他。我俩相约咖啡店,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后又应邀回他家,才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见到了招娣。那天,他话很多,似乎不把话说完,这辈子再也没机会了。他讲了许多和你、和招娣的,大大小小,有哭有笑的故事。我像精明的秘书向领导汇报,有选择的提纲挈领地向她简述起来。
她很享受地闭着眼睛,与我同步迈入回忆的轨道。当我叙述到招娣泼出洗脚水时,她笑了,低声嘀咕着,慢点,慢点,讲详细点。
“招娣是幸福的,木根很爱她。”她从追思中挣脱开来,“招娣嘴里的凌姨我见过,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站起身把照片镜框放回璧橱,再次回到桌前,手中多了只同心结。大概半个月前,凌姨上门来,见了我直瞪眼,老花了老花了,你是招娣吗?她说她是来交货的,两只编结的同心结。我实情相告,她的脸一下子刷白,嘴唇抖索着没说出话,颤颤巍巍地下楼。我不放心,一直送她上出租车。
“你应给她加工费,两毛钱一只?”
“该给四毛,但没来得及,想不到会背负了永远无法归还的债务。大约过了十来天,一位三十来岁自称是凌姨的孙女上门,说奶奶已于一周前去世。遵照奶奶遗言,送来老人家编结的最后一只同心结。不同于以往的红色,是黑色的,说是奶奶生前与一位阿姨的约定,无论如何要践约。”她把手上的同心结凑近鼻尖,我猜想她定能闻到凌姨身上遗留的香水味。“忘年闺蜜之约,都成过去式了,除非等招娣自己来揭晓答案。长子,你也为此动情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伤情,失落,我流泪了。高山流水,摔琴谢知音。凌姨、招娣岂不成了新时代的俞伯牙和钟子期!我成了知音的“知音”,情何以堪。
六妹递给我纸巾:“在你之前还有几人上门致哀,大多是招娣面上的亲朋好友。印象较深的有电视台的郎记者,还有我认识的红头阿三。这人挺有意思,特意送来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你等一等,我去拿来。”
展示在眼前的是一帧架在红木架上的工艺品,直径十五六公分的圆形双面绣。一面绣的是?希望工程彩票?票面图案,大眼睛姑娘形象惟妙惟肖;另一面以隐形灯笼作背景,绣字:小老大,你是我心目中第一百盏坠落的灯笼!我轻轻地拨了一下绣面一侧,绣面呈360度旋转起来……
“……彩票……红头阿三……九指红……他都告诉了你?”她的话仿佛从空旷山野传来的回音,“他向你袒露,他恨我?”
“是的,恨之入骨,因为你喜新厌旧,你攀龙附凤,你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陈世美’。六妹,作为老同学,恕我直言,你对哈瓦那的抛弃我不敢苟同。”
“不,不不,错了,错了……错的不是你,也不是木根。”她的话音不再虚无缥缈,“他不能跟你明说,至少那个时候,因为我俩有约在先。如果,有朝一日,木根幸免于难,他会当着你的面说爱我。爱我。爱我。”
我肯定如坠云雾山中,一脸的茫然若失。她说,茶都快凉了,苏州的茉莉花茶多香哪。自己嚼了口鸭脖子,津津有味。
“天上九头鸟的口味,辣得凶狠,辣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