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倾让人扛在肩上动弹不得,一时不知该去恨谁,他知道聂贤是铁了心,可他自己未弃了习武,何尝不也是铁了心要护他娘的周全,可他终究还是松了落在聂贤肩上的虎口,泪更加稀稀拉拉地坠进风里了。
聂贤沉吟了许久,面上皆是始料未及,不多时察觉肩头温湿,叹一口气,更加无话。
好在他脚程飞快,隔会便到了山下的小林子,聂贤将他放下来,看了眼他浸血的双目,没敢解他的穴。
“我知道你都清楚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聂贤沉沉道,“别伤了她的心。”
这是陈盈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陈泽倾抬眼看着他,突然无法自抑地想,她干什么要生下我呢......她若是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又怎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事端......
聂贤仿佛看穿了他,猛地把住他的肩头,“不是你的错.....”
他又默了默,竟解开了陈泽倾被封的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们母子找回了长生门。”
聂贤窥得柳权兴真面目也往前翻不了几年,他几乎经闻了陈盈经闻的所有事:傍晚上山,见了血咒。
只是他好歹有武艺傍身,又熟知门派各处暗道,饶是满头冷汗仍是溜得无声无息。
聂贤苦笑着看他,“我那时才终于知道铸下了大错,可若是以我一己之力助你们逃走,柳权兴他能找到你们一次,找第二次又何尝难事......”
于是聂贤开始巴地贴上来要教他习武。
“我教了你快五年了,想着今后就算我跟柳权兴同归于尽了,你也好歹能多护你娘些日子,”聂贤抬头瞅了一眼天色,“......我跟你娘都是为了救你。”
陈泽倾脸上满是泪痕,本顺着他话里的悠远呆愣了一会,突然被他照着脸搓揉了一把,惊得好悬反手将他掀出去。
聂贤飞快地踹了他一脚,疲惫地强笑出一脸褶子,“行了练功吧!半炷香后我检查你昨天那套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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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陈泽倾敛目勾了勾嘴角,“没多久柳权兴果然派人找到了我,聂贤冒着冷汗演了一出好戏......张嘴就扯我当年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他整日修剪我这棵苗,人都瘦了......还装模作样地问他们遭了什么事。”
梁听雨听得无话,只好听他继续说,“柳权兴一贯信他,加上我当时没露什么大怯,他不敢轻易动我,只得信了我对他干的脏事一概不知,还反过来糊弄我。”
然后柳权兴告诉他,长生门的世仇趁夜摸上山,伤了好些人,他娘在乱斗中,没能幸免。
陈泽倾当时本以为自己已经流不出泪,本在木讷,衣襟却又湿了。
梁听雨见他目含波光,眉头皱成一团,又记起他背上好似哪里还留着一道旧疤,轻声道,“后来呢......”
陈泽倾握住他的手,“后来我要出了我娘的骨灰,花了九个月让柳权兴放松警惕,磨出了聂贤手里的魔教密道图,摸清了他血咒发作的时日,趁无人他疼得没个人样时,潜进他房里将他杀了。”
陈泽倾垂下眼,“可是长生门毕竟是长生门,我逃出来时并不容易,躲箭时才屋脊上滑下去,直接从半山腰坠到了山脚下......那时分明才只初冬,天上竟又落了雪,雪势是我七年来不曾见过的那样大......我知觉还未恢复就被雪埋了半截,冷得将要昏死过去......好在聂贤竟追来找到了我。”
怪不得他一个打极北之地来的少爷这样惧寒,原是已经被天寒地冻的天气凝过血......
陈泽倾说着空茫了一瞬,又道,“聂贤在我生路将尽时推了我一把,他给我输了大半元气,却被追来的人一剑捅进了腰窝......他待我分明已是那样不薄,可竟还是因我而丢了命......他将生机给了我,只叫我好好活......我后来到处......在许多叫不上名的地方走了很久,走到有些倦了,便将聂贤与我娘葬回了南梁......”
再三年后的那天他重新走上了南梁的窄街,在夜幕里遇见了一个梁听雨。
陈泽倾看着梁听雨的眼睛,微微地笑了。
他说:“我五指沾血,拖沓着人命债,现今想想,好像就不该来叨扰你,暗里看看你,有喜事时我也开怀,有人烦你,我就去替你教训。”
他又说,“可是我想了想啊。”
黑发黑眼的青年人说,可是他想了想啊。
他说,“我已经好久没有遭过人爱,要是能奢得哪个人几两情意,我多希望那个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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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陈泽倾问梁听雨愿不愿意陪他回去看看母亲,梁听雨倒是知道他铺垫这么久的意图,情感很真诚态度也很苦情,便只顾得上心疼他,都随他去了。
只是他想了想,又说,“那位聂贤的远走的妹妹,其实就是我母亲。”
陈泽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愣了愣。
梁听雨对他展颜,“我就是他那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外甥。”
陈泽倾缓缓垂眼,忽而也笑了。
他突然想,时遇,天命,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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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了南梁的一处山涧,还不是后来找见陈泽倾的那处私塾,是个人迹更少见的地方,在山间过活,常常很闲散,隔些阵子才下山卖些草药字画,换些食材用品。
总之过了一段将两人的过去都抛诸脑后的生活,安静,平和,虽不见外人,但也并不闷。
梁听雨有时候会有些想念孩子们,也有时候会记起周恒,甚至有些落灰的往事会在某个日落突然明晰,好似常常在提醒他走来的路有苦有甜,非一日之苦也非一日之甜。
而他的心境总是淡淡的,就算恼也只恼一瞬,很好地跟回忆道了别。
陈泽倾仍然留着一些玩心,这山涧大概自他小时就时常光顾,长大了身量这么长长的,仿佛树杈子成精,也仍是到处瞅着稀奇,找个犄角旮旯扫荡一通又惊奇一声,“哦!这地方我记得的!”
也是了,皮猴的山头,怎么可能有什么地方没遭过皮猴的祸害。
梁听雨只在下水时跟他闹闹,陈泽倾在山上疯跑时,他都是只走平路的,倒是陈泽倾常常拿“怕他无聊”做由头,折到他的道上同他讨些好处。
梁听雨亲他一口,定定地瞧了他一会,笑得和熙。
“干嘛?”陈泽倾喜欢他的注视,捧住他的脸,“我也亲你一口?”
梁听雨装作没听见他后半句话,“没,就觉得......如果能早些年份遇见你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用自己一个人那么难,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走三年的路,才肯放下那么多那么难诉说的过去。
思绪已经起了头,梁听雨又忍不住继续想下去......如果能早见到他两年......哪怕是一年,他会不会,就能早过一年安闲日子?
陈泽倾看他神色,心上无法抑制地软成一团,便兜手将他搂进怀里,“老天已经足够垂怜我,才回故地就有惊喜,嗯?既是这么喜欢我,又何必要拿已经过去的年月喜欢?”
梁听雨在他怀里笑出声来,他脸盘子被闷在胸膛里,声音倒是仍然亮亮的。
陈泽倾继续逗他,“今后梁公子打算怎么喜欢我?总不是只是嘴上说说吧?”
他这话倒是一语成谶,梁听雨果真不只是嘴上喜欢他,梁听雨连带着血肉魂魄,都非常非常喜欢陈泽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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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梁听雨这桩个例的特殊性,我与地府诸君都不晓得他确切的死因,说起来黑无常央我带他回来找寻记忆,也是因为他生死簿上缺个死因。
那时候他们二人在山中住了约莫也有一年多了,他们俩并不经常一并下山,陈泽倾常常提防着交往与行迹,毕竟他弄死的是魔教教主,即便只是为了脸面,魔教也是该要对他下狠手的。
梁听雨的生辰在春末,他娘在那个春天过得不是很好,而梁听雨毕竟是早产儿,大约也受了不少罪。
生辰这天他们在山下多待了会,梁听雨仍然喜与人亲近,那些时候陈泽倾又常常在山上同他说些江湖事,便央着陈泽倾在茶馆多听了会说书。
陈泽倾自然应他,却不动声色地将他往角落护了护,他其实今天已经诸多不安,可是毕竟是梁听雨的生辰,便尽量遂他的意。
好在倒是无事发生,可陈泽倾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对洛川时的那双利眼印象颇深,回山时便更加避人耳目,梁听雨察他神色有异,也颇疑心,警觉地在山间树杈间来回打量,“怎么了吗?”
陈泽倾摇摇头,笑着宽他的心,“只是想起忘了对你说生辰快乐。”
本身梁听雨从不疑心他的所为,可他这一脸神色确实有些勉强,而梁听雨不知为何,心里竟也不敢戳破。
忽而一阵风将树影摇乱了,陈泽倾下意识地往风口站了站,他看了看自己二十四岁的爱人,想了想,道:“生辰快乐。”
他突然看见了被夜风赶出来的月亮,于是又说:“我跟月亮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