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飞机现正经过一段不稳定气流,请各位返回座位并扣上安全带,多谢合作。」
广播的声音,把我由深沉的睡梦中唤醒。机身在微微颠簸,我耳边彷佛刮起了呼啸的风声,四周的环境霍然变得天旋地转。
我发出欲吐的声音,身体开始发冷。旁边的静佳关心地望向我。
「沒事吧?贫血?」
我点点头,静佳从手袋取出药瓶,放到我的手中。
「等气流过了,我叫空姐拿杯水过来。」
我再次点点头。
「你那么害怕坐飞机,干嘛硬是要到上海过三十岁生日!」
我苦笑不语。静佳以为我胸口作闷才不想说话,把自己的毛毯盖到我身上,替我保暖。
一道闪电在划过窗边,我望向外面,只见天空迭满灰蒙蒙的云层。
方才我睡着的时候,好像梦见一些零碎的片段……我想或许是天气的缘故。每逢夏日,在雨天的黄昏,我心中最深处的回忆总会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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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沥,我坐在酒店的窗邉休息,手中的热姜茶喝过半杯,身体渐渐回暖,虚脱的感觉已然消失。
窗外,雨水沾湿的草地上,没有一个人走过;雨点打在花丛中,麻雀在枝叶间蹦跳躲避。我隔着玻璃,听不见牠们的声音,只觉万籁俱寂。
我拿起相机,朝狼狈躲雨的麻雀拍了几张照片,一双手轻轻搂向我的腰,静佳温暖的身子倚到我的背上。
「你又在拍甚么?」
「沒啥,拍拍外面的麻雀。」我指指窗户,静佳望去,却一脸迷惑。
「哪有麻雀啊!」
「可能飞走了吧,摄影就是这样,要把握时机,不然瞬间即逝。」
「我就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走几步路就要拍一拍照!」
「见到漂亮的东西自然想拍下来,我也有拍你啊!」我迅速拍下静佳一张照片,她还来不及反应,回过神后,拍打我肩膀。
「你过份才是,成天偷拍我!我说你不适合做摄影师,适合做记者!」
「你才不懂艺术,这样拍出来才夠自然!」我再度举起相机,静佳马上娇嗔地背过身子。
「懒得跟你闹,我去洗澡!」静佳逃也似地跑进浴室,我发出得意的笑声。
我走到窗前,果然麻雀已在茫茫暮色之中,消失无踪。
直到大学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以摄影师作为职业。但当我第一次接触相机的时候,我看到自己冲晒的一张张菲林变成照片,我瞬间迷上了这部神奇的机器,一发不可收拾。
也许,是因为我太清楚生命的无常,我太渴望把时间的每一刻留住。
尽管,我知道那并不可能。
花洒的水点声,从浴室门后隐隐传来,伴随着静佳轻轻的哼唱。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Every sing a-ling-a-ling……」
静佳的歌声,可说是五音不全,但我给她听这首歌的时候,她一听就爱上,时不时就哼唱起来。
妈妈叫我要忘掉这首歌,但我总是认不住去听。我为当时家中没有照相机感到懊悔,因为我无法留下林蕾任何影像,仅仅留住她在我脑中徘徊的歌声。
记得那天,我与妈妈一起听着收音机吃饭,一段广告过后,刚好播出这首歌。妈妈走上前,关掉了收音机。
「等等……」我马上搁下饭碗,跑向收音机。
妈妈按住我的肩头,认真地直视我双眼。
「阿恒,你爸爸走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許久都还放不下。但你这一辈子还有很多这种难关要过,总不能一碰上就走不出来。」
我望着妈妈疼惜的眼神,鼻子一阵酸楚。
「这首歌再好听,总有播完的时候。一个人再好,走了就是走了,你终究要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怔然片刻,咽下泪意,轻轻点头。
数年过去了,我望着已被黑夜笼罩的玻璃,上面映出我的倒影。面前的我,眼角残留了一道泪痕。
时间不断过去,我能继续走下去,却未能忘记那锥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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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唸小学的时候,发生过啥事?」
晚上,静佳与我在一家酒店的餐厅吃西餐,陪我庆祝三十岁生日。
「过了那么久,问来干嘛?」我装出不以为然的态度。
「因为你从来不肯跟我讲嘛!」静佳好像真的问过几次。「你说今年要来上海,是不是跟你去世的那位朋友有关?」
我怔着半晌,是为了她吗?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觉得每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像走到了一条界线,开始想想过去、想想将来、想想怎样转变!你決定今日过来这里,一定有特别的原因!」静佳又搬出小说的理论。
「你还沒到三十岁,倒说得自己很清楚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
「我读的小说都是这样子写,男主角到了三十岁才开始努力,女主角到了三十岁就开始想嫁人不工作!」
「真的假的!」
「那你呢?」静佳把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背上,温柔地凝视着我。「今天你三十岁,会不会变了点,愿意讲给我听了?」
静佳的眼神,就像一个平静的港湾,让我的心不再动荡。
她是亲戚给我介绍的对象,在一家小学教中文,平时喜欢看书和弹琴,她最希望教音乐,可是唱歌的音调太不准了,没有学校愿意采用。
既然她这么说……我深吸一口气,在她面前慢慢打开心房。
「唸小学的时候,我跟一个朋友约定,到了三十岁,我们要一齐实现梦想。我做飞升机师,佢就做大歌星。」
「啥!你做飞机师?」静佳大概想起了我贫血的窘态,忍不住笑意。
「梦想这回事,想多大也可以啊!不过我那个朋友唱歌真的很好听,她说爸爸会买一部钢琴送给她,她搬到上海以后,会用心学音乐,但结果……」
我说到最后,一丝苦涩涌上喉头。静佳轻轻握住我的手。
「意外这回事,沒有人控制得到。」
我摇摇头。其实,很多东西我控制得到。
如果我早一点跟她交朋友,早一点准备礼物,早一点送上祝福……
那么,我就不会在那天约她来士多,她不曾发生车祸,不曾带着未圆的愿望离去……
「如果……当日她被救回了,現在的她,在上海会变成怎样?」
可惜,一万个「如果」,都不会变出一个「万一」。
「说不定她根本不在上海,嫁到其他地方,做一个幸福少奶奶呢。」静佳不以为然地吃着沙律。
「不会,她一定会做歌星。」我坚信不移。
「为啥你这么肯定?你自己都猜不到自己会做摄影师嘛!」
我淡然一笑,低头喝汤,心里仍然充满肯定。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个闪光点,当时的我,并未找到,然而一旦找着了,便会无可自拔地陷进去。
如果林蕾拥有更长的生命,她一定比太阳更闪耀。
晚饭后,我和静佳沿着河岸散步。
岸边的公园站满小贩,卖各种各样的饰物和小吃,静佳驻足在摊档前挑选头饰,我见她要跟小贩议价好一阵子,于是走向桥边望望风景,消磨时间。
桥的对面,是灯火辉煌的外滩。街灯、室内灯和霓虹灯的倒影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令人浑然忘却黑夜的深沉。
我举着相机,陶醉地拍摄那色彩变幻的波涛。微冷的风扑面而来,一把婉约的声音融入风中。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彷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
我怔了几秒,循着声音走上桥头,见到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女子站在前方桥边,神情幽幽地凝望远方,宛如夜幕中一颗闪亮的蓝宝石。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徐徐哼唱出最后一段旋律,在空气间萦绕。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伫立不动,直至微风从我耳边带走歌声,随风散去。
她轻薄的长发被卷起,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转身而去,没入人群之间。
我回过神来,快步追去,却已在茫茫人海间,失去了她的身影。我盯着手中的相机,为这错失的瞬间感到懊恼。
这时,一只手拉住我的臂膀,我回头一看,是静佳找来了。
「原来你在这儿!干嘛走开那么远?」
「也沒啥……见到桥上风景漂亮呗。」
「你一拍照就忘形!」
「你这不是一买买起东西就甚么都不顾!」我反唇相讥。
静佳没好起地轻哼一声,挽起我的臂膀,与我一起眺望夜景。
「真的挺漂亮,帮我拍张照!」
静佳摆起甫士,我莞尔一笑,望着镜头里的静佳,暂时把刚才的女子抛诸脑后。
也许她只是上天在我的三十岁生日,送给我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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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那天,一个台风向上海趋近,航班需要延误,我和静佳滞留在机场。
「待会儿会不会有好多乱流……」我为自己容易晕机的体质感到坐立不安。
「放松点!」静佳倚着我的肩头看书,用手拍拍我胸口,着我安心。
「我还是去买瓶水,多吃一次药。」我始终无法心定。静佳摇头笑笑,挪开身子让我站起。
我走入商店,经过书报区的时候,一个柜子放着琳琅满目的唱片,其中一张红色封面的唱片专辑吸住了我的目光。
那是邓丽君的专辑,在含笑凝望远方的邓丽君照片旁,印着四个字「在水一方」。
桥上女子的身影和歌声,再度在我的脑海映现。
此时,我的身边跃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低头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留着小平头的男孩定定地望着唱片。
刚才的一剎那,我突然有种感觉,以为是林蕾在我离开的最后一天,出现在我身边……想来也觉得可笑!不过……假如她真的投胎回到这个世界,会以甚么模样出现?
男孩也许察觉到我的视线,抬头望望我,不安地皱起眉,转身跑开。
「姐姐!」
恐怕他觉得我是陌生人,跑去向姐姐告状了。我只好趁他回来之前溜掉,以免惹来误会。
我拿起那张唱片,然后到雪柜取出一瓶水,前去结账。既然有缘在此遇到这首歌,就把它买了呢!
我付完钱,男孩又突然蹦跳到我的面前,紧张地指着我手中的唱片。
「姐,给人买啦!」
我正感到疑惑之际,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来,牵起男孩的手。
「圆圆,別那么沒礼貌!」
女子望向我,歉意一笑。她束着马尾,穿着简单的裇衫长裤,一双浓黑的大眼腈透着灵气,左边眼角有一点淡墨色的小痣,看上去像淌着一颗泪珠。
「原来你们都想买?」我举起唱片,有点过意不去。
女子却摇摇头。
「我没打算买,只是我弟弟喜欢这首歌。」
此时,机场传来广播。
「前往香港的旅客请注意,现在航班将于3号闸口登机,对你的旅程造成延误,我们深感抱歉……」
「圆圆,登机啦。」女子向我点点头,带着男孩离去。
我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被缘份的奥妙震撼了一下,没想到他们居然跟我同一班机!
然而,我的胳膊也同时被人用力打了一下。我转过身,只见静佳已推来行李,没好气地瞪着我。
「你搞甚么鬼!买一瓶水这弄那么久,要上机啦!」
「我知道。」我急忙接过行李,与静佳一起排队登机。
我特意选择了机翼靠窗的位置,闭目休息,希望能减轻晕机的症状,然而双耳仍发鸣疼痛,胸口闷闷的,连飞机上派的点心也吃不下。
静佳坐在我身旁,安静地看书,飞机的后方却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怎么还哭个沒完……」静佳有点心烦地往后望望,我也感到更加难受。
「我去洗个面。」我站起来,想着走走会不会比较好。
我走向最后一排位置时,哭声止住了,那个叫圆圆的男孩在呕吐,他的姐姐在轻抚他的背,四周漫延着药油的气味。
「吐了出来是不是好多了?你等一下,姐姐去丟垃圾。」
圆圆摇摇头,拉住他姐姐的袖子撒娇,他的姐姐一脸为难。
我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我帮你。」
女子吓了一跳,犹疑片刻,把呕吐袋递给我。
「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我扔完垃圾,回来见到圆圆捂着耳朵,躺在姐姐的怀里,看上去仍然很不舒服,坐在他们附近的乘客,都露出一副嫌弃的嘴脸。
「其实我都很容易晕机,中间的位子会比较稳定,不如我叫朋友跟你们换换位?」
「那……」女子望望圆圆,点了点头,似乎对我挺信任。「好的,麻烦你。」
我带着女子和圆圆,向静佳解释了一番。她稍稍打量女子,带笑站起,答应换座。坐在同排的一个大婶,听见也让出了位子。
于是,圆圆坐在我和女子的中间,我把一包柠檬干递给圆圆,他吃一块,我也吃了一块。
圆圆似乎很喜欢,捧着柠檬干一块块吃起来,已经浑然不觉难受。
「圆圆,別食光哥哥的东西!」女子想把柠檬干还给我,我笑着摆摆手。
「不要紧,送他吃吧。」
「幸亏遇到你这个好人。」女子看见圆圆好多了,才展现笑容,眼角的痣让她看起来笑中有泪。
「互相帮忙罢了!我本身也不太舒服,現在分散了注意,反而沒事咯。」
「哥哥,那我下次请你食雪糕!」圆圆望着手中所余无几的柠檬干,眼神忐忑。
「好啊!」我拍拍他的头。「你叫圆圆?」
「我叫方青圆。」他点点头。「青色的青,圆圈的圆。哥哥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云致恒,朋友都爱唤我一旧云。」
「哈哈……你整天像一旧云?」圆圆大笑起来,女子轻捏他的脸。
「不准笑人家!」
我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也挺特别,无论甚么表情,她看起来都像藏着眼泪。
「没关系!对了,小姐你呢?该怎样称呼?」
「我姐姐叫方雪菱,落雪的雪,菱形的菱!」圆圆插嘴。「我们一个是圆形,一个是菱形,如果再多一个弟弟妹妹,可能就是三角形!」
我听了忍俊不住,圆圆立刻指向我告状。
「姐姐,他也在笑我们,你干嘛不说他?」
叫雪菱的女子瞪着他,一时无语。
「哈哈……是我不对,我不笑啦!」我吐吐舌,感觉如果真的跟这两姐弟做朋友,该会很有趣。
「你跟朋友一齐到上海旅行?」雪菱莞尔一笑,展开话题。
「对啊,我们去过豫园、静安寺、外滩和外白渡桥。」
「我们住的地方也很近外白渡桥,姐姐经常过去散步!」圆圆又忍不住插嘴。
「咦?那我们有机会擦肩而过!」
「我们今天能夠认识,之前多少次擦肩而过,都無所谓啦。」雪菱双目炯炯,散发出一股淡雅气质,有点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那你们呢?也是到上海旅行?」
「我们去看妈妈。」圆圆说。「妈妈住在上海,我们跟爸爸住在香港。」
「我们的父母离了婚。」雪菱苦笑着补充一句。
「哦……」我恍然点头,想不出该说甚么。
「对了?你也喜欢邓丽君?」也许雪菱想起我买下了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唱片。
「我昨晚偶然听见个这首歌,觉得挺好听的,所以买张唱片听听。」
雪菱眼神一凛,缓缓点头。
「我姐姐是歌手,唱很多邓丽君的歌!」圆圆一脸骄傲地说。
「是嘛?」我有点意外,想不到雪菱这种看似内敛的女子,居然会登台表演。「有机会一定要听听!」
雪菱羞涩地笑笑,低头喝一口茶。
「你有沒有去过铜锣湾避风塘吃海鲜?」
「沒有啊,我住九龙,很少过去。」
「那你有空去试试,或许我们有缘再见。」
雪菱眼神深邃,笑容带点神秘,令我的心神微微荡漾。
飞机降落后,我向雪菱和圆圆道别,与静佳在出口会合。静佳板着脸孔,定定地望着我眼睛几秒。
「你这次满精神的嘛,不見你有不舒服!」
我想了想,点点头。
「可能脑子不想着,就沒那么容易晕机。」
「是这个原因吗?不是因为有美女陪你聊天?」静佳有点酸溜溜地调侃。
「傻瓜!」我没好气一笑,轻搭静佳的肩,与她一起离去。
雪菱与圆圆走在前方,这时雪菱的马尾有点松散,她解开橡筋,重新整理,薄薄的长发披落到她背上。我望着她的背影,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捉起头发,重新绑好,在人潮中远去。
我捉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直至以后我们重逢,我才知道那叫缘份。
*********************
我和静佳从上海回来后不久,就是中秋节,我们在傍晚时份,来到彩虹邨探望妈妈。
我们甫踏上球场,一颗篮球迎面飞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大辉带着几个男孩跑过来。
「一旧云!静佳,好久不见!」
「大辉!你的学生啊?」大辉告别了圆滚滚的形象,如今是个长得比我还高的黝黑肌肉男,跟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读到中五就没再读书,四处打散工,也有当篮球教练教小朋友打球。
「对啊!你们呢?回来跟伯母吃饭?」
我点点头,把手上其中一个纸袋递给他。「我们前几天才從上海回来,见到你正好,这盒手给你的!是在上海老字号饼铺买的月饼!」
「谢谢啦!上海好不好玩?」
「挺好的,那边的夜景很好看。」
「你们就好啦!二人世界度蜜月!」
静佳闻言,甜笑低下头。「去玩几日罢了,瞧你胡说!」
「我们先上楼去,你地继续打球!」我拍拍大辉的肩,与静佳一起走向我自小长大的红萼楼。
妈妈近年患上糖尿病,东西开始吃少了,身体也变得消瘦,但这天见到静佳来探望她和陪她做菜,心情特别愉悦,也放开了胃口。
我们切开由上海带来的鲜肉月饼,妈妈拿起一大块放进口中。
「你食一块就好啦!」我担心她节制不了,把月饼挪开。
「你们去到上海天天吃好喝香的,我想多吃一块月饼都不给!」妈妈犹如小孩般鼓起嘴。
「阿恒也是为了你好。」静佳一笑,拍拍她的手。
「就你才受得了阿恒的臭脾气!」妈妈对着静佳,总是露出莲子蓉般的笑脸。「他这次去上海有沒有惹你生气啊?」
「也沒有……就是回程的时候跟美女搭讪,把我晾在一旁呗!」静佳开玩笑地投诉。
「坏小子!有静佳那么棒的姑娘都不懂珍惜!」妈妈用力拍一下我的头。
「冤枉啊大人!怎么佢乱讲甚么你就信甚么!」我抚着头呼冤。
「我当然甚么时候都信我的好媳妇。」妈妈疼惜地搂住静佳肩膀,静佳朝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吃过月饼后,静佳到厨房帮妈妈洗碗,我拿起另一盒月饼和一袋橙,到门口穿鞋子。
「妈,我去探望林太!」
厨房内轻松的谈笑声停了下来,水流声被关掉,妈妈开口回答。
「好啊,也帮我问候她!」
「哦!」
我打开铁闸,提起东西,心头压了几分重量。
我途经士多,见到大门紧闭,想必老板正在跟家人吃饭庆祝中秋。四周空无一人,各幢大楼灯火通明,窗口传出各种欢声笑语。
我踏入白雪楼,按响6楼N室的门铃。
林蕾的母亲打开门,见到我嫣然一笑。
「阿恒!」
「中秋节快乐。」我递上月饼和橙。
「你年年都来,真是有心,随便坐。」林伯母接过东西,走去沏茶。
客厅灯光黯淡,一片静谧。我走向角落的柜子,那里供奉着白发苍苍的林伯父,以及稚气微笑的林蕾照片。
我上香鞠躬,从口袋里拿出一迭照片,摊放到地面,全是我在上海拍下的风景。
「林蕾,时间过得真快,今年我已经三十岁啦!我觉得自己还沒做得到天才,不过我有努力挑战啊,我这次搭飞机去了上海,虽然有晕机,但最后平安回来了,你看看我拍的照片漂不漂亮?」
我抬头望向林蕾,她眼角下的疤痕,也是我心中最痛的伤疤。
「我会努力去克服晕机,希望将来搭上长途机,去更多的地方拍照给你看!」
这时我身后传来声响,林伯母端着热茶、切好的月饼和橙出来。
「过来坐吧,一齐吃东西。」
我坐到桌边,拿起橙块轻啜。酸甜的气味,记忆的苦涩,逐渐涌上心头。
犹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吃着林伯母也切给我的橙。那时我第一次听见林蕾唱歌,那一刻,我觉得她像动画里的主角。
然而,电视的主角永远不会倒下,现实却更无情,更难以预料。
林伯母把一碟月饼供放到照片前,见到地上陈列的照片,会心一笑,跪坐下来观看。
「如果那时候我们搬了过去,应该就住在外白渡桥附近。」林伯母凝望着照片中外白渡桥的江边夜景,眼眶泛起晶莹的泪光。
我放下橙皮,把酸楚的眼泪咽进心里。
「林蕾是一个心肠很好的女孩子,只要我们过得开开心心,无论她去到哪儿,都会一样开开心心。」
林伯母点点头,抬头忍住泪水,牵起嘴角。
我拉开窗帘,让月光照入。窗外明月高挂,皎洁如银,让人有一种温暖心安的感觉。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相信她没有离去。这个中秋,她陪伴我们一起渡过。
*********************
这天下午,我在影楼拍完最后一个预约,准备执拾下班的时候,林伯母走了进来。
「林伯母?」我有些错愕,毕竟林伯母不常外出,更不曾踏足我工作的影楼。
「你们这儿......是不是可以拍那种艺术照?」林伯母望望四周,带点腼腆。
「对啊,我帮你拍,当作送给伯母你的礼物!」
「那又用不着,我还付得起!」林伯母急忙摆手,我莞尔一笑。
「我叫同事带你去挑衣服和化妆。」
过没多久,林伯母梳了发髻,穿着一袭旗袍走出来,看上去风韵犹存。
我让她坐在酸枝木椅上,手捧一束鲜花,替她拍了几帧全身照。突然,她把花放下,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阿恒,你帮我拍几张大头的。」
我一怔,点点头。当我把镜头对准林伯母,即将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恍然了解她的用意。
她望向镜头,撑出大大的笑容,双眸闪耀,泛着孤独的泪光。
我咬咬牙,替她拍下几张照片。
这时,林伯母瞥见角落放着一部钢琴,神色一亮。
「我可以过去钢琴那边拍张照?」
「當然可以!」
我走上前,拉开钢琴椅,让她坐下。
林伯母把双手放上琴键,徐徐弹奏出简单的旋律。
「咦?林伯母你会弹钢琴?」
「我去琴行学过一阵子,不过年纪大啦,关节太硬,学不会太复杂的歌。」
「你現在都弹得挺好听!」我捕捉她自然弹琴的神态,按下快门。
「我成天都在想……林蕾长大之后会是甚么模样?」林伯母边弹琴,边怅然倾诉心事。「人家常常说女生长大像妈妈,她会像我吗?」
「我一向觉得你们的脸形和表情很相像,她一定跟你像两姐妹似的。」
「好,我就相信你这个摄影师的眼光。」林伯母望向我,咧嘴一笑。「所以她还未做到的事情,我都想帮她完成,去学琴、去买芭比、去荔园、去上海旅行……可惜我唱歌不行,都不晓得她这种天份是怎样遗传得来的!」
我挤出微笑,像咽了一口苦茶,一时难以开口。
「阿恒……我最近去过医院,医生说我的心脏不太好,如果有一天我好像我女儿那样突然走了,你就将我方才拍的那些照片里,挑一张出来做我的大头照。」
我果然猜中了她的用意。我深吸一口气,忍下泪水。
「伯母你还那么精神,別乱讲!」
「生命总是让人难以预计,林蕾还不是那么早就走了……」林伯母仰望上方,强忍泪水。「如果上去以后可以见到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林伯母的眼神透着祈盼,脸上漾起慈爱的微笑。
我按下快门,记下这个让人动容的面容。
拍完照后,林伯母坚持付钱给我。
「你收了吧,不然伯母过意不去!」
「那……我请你吃顿饭吧!你今晚有沒有事情做?」
「不用破费啦,我一个人煮碗米粉吃就行,简简单单!」
「就当作陪陪我吧!有个地方我想去试吃好久了,但静佳不吃海鲜,一直沒机会去。」我也一直想找个借口请林伯母吃顿好的。
「是哪里啊?」林伯母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随身相机,带林伯母坐上开往铜锣湾的巴士。
入夜以后的避风塘,是另一个世界。灯火璀璨,人声鼎沸,漆黑的海面泊满大大小小的渔艇,彷若一个海上都市。
我兴奋地拍摄避风塘的景致,一群船家很快就围过来拉客。
「两位是来吃饭吗?」
「来试试我们的小炒!」
「我们开船送你们过去!」
我望着面前的一大堆餐牌,拿不定主意。
「林伯母,你有沒有哪间想试?」
这时,一个皮肤黝黑,戴着鸭舌帽,穿着李小龙T裇的大叔突然举起餐牌高歌起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大叔唱得通通走调,却一脸认真,我和林伯母愣了半晌,都忍俊不禁。
「来我们小龙记,不单有我香港版李小龙为你表演功夫,还有人美声甜的香港版邓丽君为你伴唱!」
我听到「香港版邓丽君」这个名目,心头轻轻一颤,莫非……是她?
「最要紧的是东西够好吃!」林伯母质疑地瞪着香港版李小龙。
「那当然,靓太你放心,保证你们吃过回味无穷!」
林伯母被称作「靓太」,低头笑笑,看似很高兴。
「那试试这间吧?」
我已拿定了主意,林伯母也点点头,我们便跟着李小龙大叔坐上舢板。
舢板开向海中央的一艘比较大的渔艇,大艇上只有一桌客人,相较起其他挤满人的渔艇,生意似乎不是太好。
相邻的另一艘小艇负责烹饪,一个高高瘦瘦,同样穿着李小龙T裇的青年在抛镬,看上去与李小龙大叔是两父子。
海风夹杂着一股呛人的炒辣椒和蒜豉味,迎面涌来,我和林伯母捂着口鼻连咳几声。
「似乎上错了贼船。」林伯母瞄瞄李小龙大叔。
「我样子这么正气,怎么看都不像贼吧!这叫有镬气啊靓太!」
「別以为叫我靓太,我就会完全信你!」
看着她与李小龙大叔抬杠,我倒觉得颇有趣。
我们坐在靠船头的一桌,点了几个避风塘特色小菜。
「避风塘炒蟹、东风螺、炒通菜、艇仔粥。」
「很快就有吃的!今日这么多客,我表演几手截拳道给大家助兴吧,呀呵!」
李小龙大叔说着,竟耍起功夫来,弄得整艘艇颠簸晃荡,我们赶紧叫停。
「够啦够啦!你再耍下去我要晕船啦!」
「靓太你有沒有事?要不要拿药油你给你嗅嗅?」李小龙大叔急忙凑上前。
「不用啦!你不要动就行!」林伯母往后缩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没多久,李小龙小子为我们送上食物。我们每样尝了尝,炒蟹辣得喷火,艇仔粥淡如开水,炒通菜则咸如海水,只有白灼东风螺原汁原味吃得下去。
「这艘艇的水准不行,唉,白白浪费了你的钱!」林伯母搁下筷子,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紧,看到这么美丽的海景,多拍几张照片补数啰!」我不以为然地笑笑,拿起相机拍摄海上的点点渔光。夜幕下的避风塘,骤眼望去,宛若宇宙星河。
「怎样?味道好不好?多拍几张照片帮我们宣传!」李小龙大叔又走过来。
「我懒得跟你说啦!」林伯母不忍心捅破他的美好幻想。
「好吃到不知怎么形容吧?哈哈哈……」像他这种少根筋的人,其实反而最快乐吧?
「对啦,你不是说有香港版邓丽君来唱歌?她在哪儿?」我的心七上八下,不知他口中的邓丽君,是否就是我心中想的那个人?
「哦!她坐另一只歌艇,去不同的船唱歌,应该就快到啦!」
原来香港版邓丽君不是他们专属的,我此刻才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放心啦,佢不是每只船都会去,但一定会来这里,因为跟我们熟嘛!」李小龙大叔应该看出我表情里的失望,拍拍我的肩安慰。
等了十多分钟,终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把袅袅的歌声随风而至。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船上的所有人都探出身子,望向声音的源头。只见一艘灯光明亮的小艇由徐徐驶来,一个身穿象牙旗袍、束着头发的女子站在船头,轻轻摆弄姿首,唱出的歌声远而近传来,沁人心肺。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当船驶近,我看清楚了,她就是我心里猜的那个人,方雪菱!
而我也很快地听清楚了,我记得她的歌声!在机场相遇之前,我们竟已有过一面之缘,她就是在外白渡桥唱着「在水一方」的那个女子!
我为这段如此巧妙的缘份感到兴奋,不自觉地站起挥手。雪菱发现了我,神情也带点惊喜,嫣然一笑,继续唱完整首歌。
船上的人不多,却掌声如雷。
「好听、好好听!」林伯母也站了起来,竟感动得眼泛泪光。
「一旧云哥哥!」坐在船夫旁边的圆圆早就看到我,奔到船头向我挥手。
「咦,你们跟菱菱他们认识?」李小龙大叔瞪大眼望向我。
「阿恒,你早认识他们?」林伯母也有点意外。
「之前在飞机上见过,方小姐提过这个地方,沒想到真的在这儿遇见他们!」
「这里很多客人都是为菱菱来的啦!」李小龙大叔古惑地笑笑,他的儿子却板起脸孔盯着我。
「我都沒想到到你真的来了,上次你在飞机帮了我们这么多,这顿饭让我来请你们?」雪菱想要掏钱箱,我和林伯母连忙制止。
「不用啦!」
「这么难入口的饭菜请唔请都罢,你多唱几首歌给我们听更好!」林伯母说起话来还真耿直不留情。
「甚么叫难以入口!你懂不懂吃啊!」李小龙大叔听见,跑到林伯母跟前,想要跟她议论。
「龙哥,你们煮的东西是难吃嘛!」圆圆帮理不帮亲,气得李小龙大叔拍他的头。
「你这个小鬼,敢给我倒米!」
「好啦好啦,一人少嘈几句!你们想听甚么歌?」圆圆溜到雪菱身后,雪菱笑着打圆场。
「那我们合唱一首《上海滩》!」
「好啊……」
李小龙大叔二话不说,就声嘶力竭地唱起来,基本上整首《上海滩》都是他的表演,雪菱的歌声全被他盖过。
「哪有这么不知丑的人……」林伯母听得猛皱眉,向我悄声抱怨。
好不容易捱完大叔的表演,轮到我们点歌了。
「你会不会唱一首英文歌,叫《Yesterday once more》?」林伯母想起林蕾生前最喜爱的那首歌。
「不好意思,英文歌我不是太熟……」雪菱带点为难地回答。林伯母听了,稍稍失落。
「我们讲中文的嘛,当然听中文歌啦!」李小龙大叔高声嘲讽,林伯母别过脸去。
「云先生,你呢?」
「你叫我阿恒就行!」我一下子就想到点哪一首。「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经过外白渡桥,听到一个女孩在唱邓丽君的歌,《在水一方》……」
雪菱听着我的话,脸上浮现饶有深意的微笑。想必我上次在机上跟她提起的时候,她已知道我们曾在桥上擦肩而过。
「我一听就喜欢上这首歌,还在机场买了只唱片,我一直很想找回那个女孩,请她给我唱多一次,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沒有这个机会?」
「难不成……那个女孩就是雪菱?」李小龙大叔吃惊地望望我,又望望雪菱。「用不着这么有缘吧!你们结婚算啦!」
雪菱微微低头,双颊染上红晕。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快点让雪菱唱完算啦,他们还要去别的艇表演!」李小龙小子捧来啤酒,及时解开窘局。
雪菱淡然一笑,挺直腰肢,唱出那段熟悉又婉约的歌声。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她的声音,令人屏息静气,连李小龙大叔亦一声不吭。
微风、海浪、波光粼粼、浮家泛宅,此情此景,与歌声融为一体。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歌,而总有一把声音,能把歌曲打入你的心弦。
林蕾是第一个用歌声打动我的人,而方雪菱,就是第二个。
一曲唱毕,林伯母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脸。
「阿恒,帮我跟邓丽君拍张照片!」林伯母亲切地挽着雪菱的手臂。
「伯母,叫我雪菱好了!」雪菱被逗笑了。我把握时机按下快门,拍下笑容灿烂的二人。
「一旧云哥哥,你下次甚么时候再来?早点告诉我吧,我请你吃雪糕!」圆圆拉拉我的衣角说。
「那……下礼拜六?林伯母你那天有空一齐来吗?」我瞄瞄雪菱,她正静静地整理发髻。
「好啊!」林伯母压低声线。「下次咱们找艘好一点的艇!」
我心露神会,笑着用力点头。
「我送你们上岸,下礼拜六给你们留定位子!」李小龙大叔不知就里,兴奋地撑来舢板,送我们回去。
圆圆朝我们的舢板不停挥手,我望着他们的歌艇愈来愈小,最后消散在茫茫的渔光中。
「那个女孩……有点像林蕾,看上去是个寂寞的人。」林伯母突然开口,她的话令我有点惊讶。
「她跟圆圆两姐沒有爸爸,也沒有妈妈,不寂寞才怪呢!」李小龙大叔慨叹一声。
「他们不是跟爸爸一齐住,而妈妈住在上海?」我还记得上次在飞机,圆圆这样过。
「他们的爸妈离了婚,两边都有新家庭,你叫他们去哪边?」
我望着海上穿梭的歌艇,想着雪菱他们是否每天晚上就在波涛中飘泊,寻找着生计,却找不着可停靠的归岸。
「以前我很少留意自己女儿,在她走了以后,我特别能把寂寞的人看出来。」林伯母说着,抬头仰望星空。
我想起那天晚上,雪菱也是站在桥边,抬头凝望远方,以轻轻的、幽幽的歌声唱出《在水一方》。
当时的她,心中在想甚么?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独自唱着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