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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 不信任】

在某些宗教的教义中,都或明确或隐晦地表露了“由一化为多使人类变弱”的观点,由此衍生出的极端行为便是“净化”。让所有人回归同一愿景,用绝对共感引导人们。

就现在来看,难免有些荒谬。

不过,分化使人变弱在某些情况下倒的确说得通。固然,人群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多元观念的碰撞交融能够促进进步,可是,从小的层面上说,一个团体内部的分歧如果太大,出现不信任与敌视,那么它的结局只能是瓦解与内部成员的互相对抗。

“亚仔,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中的血丝仍未消散的伯正坐着,让坐在他对面低着脑袋的亚把头抬起来。

“你想想我上一次对你发火是什么时候。”伯的语调平得像用砂轮打磨过的铁板一样,就算他的音量不大,也没法让人曲解他现在正处于极端愤怒的事实。

“之前的手电算不了什么,之后也的确证明是我太冲动。可这次呢。”伯看见亚的眼中有泪光,而她正不自觉地再次把脸埋下去。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伯突然的吼叫让亚吓得浑身发抖。伯动怒时与平常往往判若两人,即使知道面前的男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亚还是不受控制地害怕得哭了起来。

“如果我没注意时间,我就会在外面变成肉块,那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有好好想过这些再睡下去吗!”伯把拳头放在膝上,狠狠地攥住,被卷进指间的布料爆出了条条突兀的折痕。

“我…”亚想要解释,她真的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缓解紧张而已。撇开零碎的休息,她硬撑着的时间比伯长多了——从昨天零点开始,一直到这次“长眠”之前。

“够了!你不能因为有人替你顶着就随意放松!要是哪天我倒了你怎么办?!”伯没给亚说明情况的机会,他觉得是自己太惯着她,使她过于缺乏危机感。他不想在将来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死掉。

亚被伯吼过之后就噤了声,她泛着泪水的眼睛盯着他,一排小而整齐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以至于后者失去血色而泛白。

“你现在可以对我不服气,但要是有一天我…”

“闭嘴!”

在伯继续责骂她之前,亚站起身子,愤怒地对他大喊。在这么做之后,两者都有了短暂的失神。亚从来没发过火,这是两人都清楚的事情。

亚比伯先一步恢复,她用袖口擦掉眼泪,站直身子将食指顶向伯的鼻尖。

“你以为辛苦的只是你自己吗!伯也是这个世界也是都太奇怪了!为什么非得伤害别人才能活下去!明明没有人能讲得清大家却偏偏要固执地这么做,拒绝这么做的人被责骂被当作无能,只要善意露出一点瑕疵马上就被当做大恶疯狂攻击,你们有病吗!”

亚刚刚干涸的眼角瞬间又爆发出大量泪水,她的音调不受控制地抬高。亚用明显失声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吐出了后面的话。

“都说了不要了,伯还拼命给自己找麻烦,对方明明有用宝贵的维生素交换,只是没经过商议而已,你就要杀掉别人…你总拿自己的命当筹码威胁我,你除了我没人可以信赖,可我跟你不一样。所以你知道你的命在我这有多大价值…了吧…”

“被拿走的都是药和粥,他们明显有人病了,你连这种事情都不明白…”

“跟这么危险的人待在一起,整个世界都会变危险。”

亚的发言显然带有强烈的情绪,但不理智的话语对他人的伤害绝对不会因为“不理智”这个标签而减轻,相反,它对听者的创伤往往可以成倍增加,对于那些绝对亲近的、完全敞开胸膛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用话语铸成的尖刀,一刀就能直接杀掉也说不定。

伯无话可说,他也什么都不想说。

亚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因为那根本是歪理。的确,在混乱后第一次整理物资时,亚报告了维生素的情况,也以此为论据试图说服伯不要采取敌对行动。在亚把刀递回来的时候,伯直接表明对方只是想继续利用他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亚的提议。

可是真疼啊!那该死的话真扎心!伯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一厢情愿。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唯一重视的人这么否定自己,那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活下去?

“哼。”伯站起来,背过身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亚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她懂什么呢?别说现在,即使是在灾难前,成人的世界就已经充斥了数不清的“有病的人”了。人是动物。

伯会带着亚在他心口留下的伤痕活下去,然后继续保护她。她只是个孩子罢了。

但他居然理解亚的心情了。原本连元蜮都没法打乱的节奏被这样一个恶心的插曲打乱,先前几乎亲密无间的关系兀然迎来了大裂隙。就凭这点,他也要抓住那个小偷,至少要狠狠揍他一顿。

……

林小福背靠着密封门,一阵寒意从胸口升起,就像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声音在咒骂他一样。

撤走的列车现在怎么样了呢?西北的要塞究竟是否可靠到能够保护整个国家都曾没能保护的人们?食物又能维持多久?

爸妈还好吗,现在的自己是否对得起他们呢?

曾经的承诺现在成了一种折磨,林小福是个纯粹的人,恩怨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结算。可问题就在于,他的行事方式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一连串的问题填满了他的脑袋,让他只感到烦躁。

他不清楚林雪儿的病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他甚至质疑那些药物对治疗到底有没有帮助。他不能失去姐姐,这不单单是自己的承诺的问题,她在许多年前,在门背后说过的,“我们绝对不会让你独自一人”。他不能让她违背自己的诺言。

小福无法原谅不守承诺的行为。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全标志绿色的荧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却没能点燃他与那光一般的绿色瞳孔。绿色是狡黠的颜色,好颜色。

他没有试图辩解,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他能做的最好的决定就是暂时消失。遗憾的是林小福永远不知道换位思考为何物,所以他在行动前自然不可能考虑得了会对他人造成的影响。

好在于安全区内进行夜间活动还不至于让他死掉,给林雪儿一点独处的时间也许能让情况改善一些。小福抄起长棍,提起一只红色的方形塑料桶,将身子从门上离开,一点点向黑暗中走去。

有些事只能在夜里做。比如说,检查元蜮的扩张情况。

元蜮对地下管网的入侵是阶段性的,通常来讲,元蜮经由两种方式进入地下。

第一种,直接由竖井进入,这种可能性相对较小。如果元蜮想要进入竖井,至少需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中的一个:使用竖井的人未能活着回来关闭井盖或竖井所在地已沦为Da区域、有中型及以上元蜮活动。因为没有具体的情报,所以小福只能通过观察作出判断。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元蜮与章鱼有非常大的区别,即元蜮的腕足没有吸附的功能,如果它要攀爬,就得靠蛮力抓住支撑物,它要抬起什么,也得靠蛮力运作。然而竖井的井盖设计十分聪明,仅仅留有几个细小的透光洞口,以至于大部分元蜮都难以独力通过触手将竖井拉开——即使它们的躯体能以近似液体的方式流淌,也仅仅只是“近似”而已。当然,如果Da区域存在复数的元蜮,或者有能够用蛮力打碎井盖的中型个体那就另当别论了。同时,井盖的设计也要求使用者在离开时使用支架将其固定防止其意外闭合,没有撬棍一类的工具想从外部打开井盖简直是天方夜谭,而撬棍必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配备的。

第二种,利用通风系统侵入,这是大多数元蜮都会采用的方式。安全屋复杂的独立换气系统不谈,就管网的主换气通道而言,每隔一定距离就会有通向地表的利用烟囱原理的金属管。管道内部并非是平直的,而是利用了一些特殊的设计,如间隔出现的用于加快空气流速的狭窄构造。元蜮便是通过触觉,借助这些特殊的构造标记领地的。虽然在通常情况下,元蜮不会顾忌个体的伤亡,但在入侵地下管网时,它们却变得分外谨慎。每天前进的距离会在一定范围内波动,且尽量集团行动、以被动伏击为主。

被击杀的元蜮尸体如果不销毁,就会在一天后消失。小福还没调查出其中的原因,但由于返回Ca区域的风险过大,在与林雪儿进行数次侦查后这一行动就没再跟进了。

虽然元蜮的领地在不断扩大,但它们推进的速度却逐渐地减慢,因为它们的“据点”也需要维护。

“啪嗒、啪嗒。”从管道中远远地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这是元蜮在构筑陷阱。它们管理领地的规律非常奇特,越向内防御反而越稀疏,它们通过探索领地边缘、逐条封闭通路的方式保护腹地。在领地中心,往往有着一些大型个体,它们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只是不喜欢被打扰。

这是小福和林雪儿结合地下和高层建筑两处观测到的现象得出的判断。

主动留下的人与后续分批次逃难至此的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拥有更丰富的资源、对设施的构造更为了解,且能够正确利用管网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反击。

通向安全屋的每一条管道都会有三处覆盖塑料布的区域,只有最初的使用者明白这些区域的用途。这是三道防线,从外圈到内圈一共一百米的距离,它们的运作方法简单粗暴:掀开塑料布之后把下方的填充物全部挖掉,加入汽油后点燃就能把前方的扇形区域变成火海。高浓度的高温有毒气体会随着热空气上升通过预留的空间排出以为人员撤离提供时间。

起初,充足的燃料足以支持人类将夜晚的地下不间断地化为战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员的伤亡,渐渐不再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持战争。也就是这时候,人们想出了制衡的办法。

大量的死伤让元蜮变得谨慎,人类利用这一点通过主动行动对它们的扩张加以干扰,具体来说就是——

长棍的末端敲打在管道底部,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仅仅穿着袜子的小福快速向前迈出一步,在脚落地的同时再次于迈出的脚的同侧敲打管道。步行前进与敲击同步进行,通过更大的噪声掩盖自己的具体位置,为后撤提供机会。

一步、两步、三步…小福快速接近着元蜮领地的边缘,现在的他无疑已经进入Ca区域。

远处黏液吸附在管壁上的声音停止了。

小福旋开桶盖,将塑料桶放置在很早以前由塑料布覆盖的凹槽的边缘,将其打倒后任由其中的液体涌出。气泡升腾发出的“吨吨”声响回荡在管道之中,借此时机林小福开始慢慢后退。

桶中的液体只是雨水而已,目前为止元蜮还没有区分汽油和水的能力,它们的嗅觉还没有灵敏到夸张的程度,而且经历了焚烧还能生存的小型个体屈指可数,大部分机能都受到损毁的个体除了报告危险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元蜮撤退了,暂时地。单次设置可以在数日内维持作用,但需要间或使用真正的油料或其它可燃液体维持防线。按照职能区分,小福他们是这片区域的“门卫”,即保护区域外层管网及安全屋的人员。只是,现在的门卫似乎没剩下几人了。上一次人员受袭是在一个月前的干扰行动,但那之后的数次行动都顺利进行,因此暂且可以认为是突发意外而不是元蜮识破了他们的欺骗行为。

林小福少有地露出谨慎的神色,他微微弯曲身子,面朝危险区域缓慢后退,每一步都小心地落下,同时竖起耳朵留意周遭的动静。安全。

他转过身,快速地跑走了。

……

一双眼睛望着冷冰冰的金属密封门,另一双眼则迟钝地扎进许久没有翻动的画本里。

即使空气中的火星已经熄灭,呛鼻的火药味还是把所有可能的对话都埋进了硫磺里。

伯也许应该提醒亚去睡觉,亚可能要考虑为自己的过激言论道歉,但他们都像对方变成了空气一样,只是固执地坐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一些不明实体的理由拒绝首先撕掉两人之间看不见的帘子。

伯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来回踱步,他用手抚抚抵着密封门把手的小桌的桌沿,轻轻掰动之后将其更加牢固地塞了回去。之后,他坐在地上,自顾自地吃了点东西。

亚的水和食物都没有动。

明天一定要出去找物资,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必须去。

伯佯装随意四处看看瞟了亚一眼,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副仿佛变成木偶的模样甚至让伯产生出一种伸出食指去探探她是否还有呼吸的冲动。伯毕竟是成人,他并没有和亚赌气,只是不能容许亚从顶撞自己的举动中占到便宜。很多事情交给伯决策才是安全的。

伯耷拉下眼皮,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物体轻轻落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他再次睁开眼时,亚已经蜷成一团了。

伯的眼神稍稍柔和下来,他拿起亚身边的手电,将它关掉。今天大概会这样在不愉快中结束,但至少是平安的一天。仔细思索后,伯无奈地意识到亚在很多地方都是自己的反面,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冲突是必然的,只是凑巧碰上了导火索而已。两人在过去能那般和睦地相处,也说得上是挺不可思议的事。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伯即将陷入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戒备状态时,亚突然抽搐了起来。

非常短暂、但是十分显眼的腿部抽搐。亚受到惊吓而睁开了眼睛,她快速地用手撑起身体,卷起双腿抱在胸前,似乎正将视线投向伯。

伯立即打开手电,随后两人四目相对。亚从伯的眼神中读出并不是伯将她摇醒,而后便毫无掩饰地展露出惊慌的神情。

血钙浓度过低?伯一直尽量让亚有牛奶可喝,长身体已经与二人无缘,维护骨胳所需的钙质并不至于让他们入不敷出。大概是突然睡下以后肢体没有反应过来,试图通过抽搐唤醒主人以确定她还活着吧。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伯摆摆手让亚继续睡,然后就关掉了手电。

但亚可不明白身体擅自动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她怕得要哭了。转过身面对大门的伯显然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

就算伯醒着,藏身处也好黑。

【十一 Fallen down】

伯一圈圈扯掉手上的脏纱布,确认伤口恢复情况良好后便连药也不用,重新裹上新的。只要不把伤口弄破就行了,没必要浪费更多的药物。他是这么想的。

他还是没法把亚一个人留在藏身处,危险还没有过去,敌人也许正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随意分开行动是非常不理智的。他们的状态都不好,拒绝沟通还不是最重要的,两天来都没能好好休息使得两人的精神都难免得显出一些迟钝。按理来说身体不佳绝对不该外出探索,但拖延下去只会让情况更糟,敌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而他们的食物又撑不到Ca区域解禁。

伯紧了紧双肩包的背带,卸下堵在门口的桌子和杂物之后拉开密封门,同时回过头确认亚正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亚在看见伯动起来以后就自觉地行动了。易拉罐、塑料布、雨衣,还有其它各种各样保命的道具一应整备完全。两人的默契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仍处于没有和解的状态。

原本就安静到压抑的地下管道与往日相比更加压抑。两人的呼吸、两人的心跳,就像只剩下一人份一样。可是,听起来本该只有一人的脚步声,此时却如同许多人打闹一般杂乱。

他们回收了噪声陷阱,伯不希望在自己不在藏身处的时候白费这个后招,同样的陷阱很难对敌人生效两次。

前进着,到达竖井之后机械地攀爬、为了推开井盖而驱动双臂的肌肉,离开地下后径直前往此前搜集物资的大楼。伯有种忘记了什么事情的异样感觉,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心烦意乱的他或许真的不该外出。

碎石子被踩得咔咔作响,或浅或深的弹坑让大地如同泛着浪花的水面,午后的风拨弄树叶,发出陆上独有的波涛的轻吟。道路两旁只有被掀翻的车辆残骸,却没有元蜮出现,跟平常稍微有点不一样。虽然这段时间元蜮几乎处于休眠状态,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挑地方睡觉,地表的一切都是元蜮的了,它们可以随意把身体铺在地上,有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用了Ca区的竖井,一到地上就能跟元蜮面对面也是会发生的事。

几天前的降水应该不至于让它们一直躲在建筑里,如果真是那样就麻烦了。

元蜮明明是从水中诞生的,现在却反过来厌恶雨水吗。

烂掉的台阶、垮塌的廊柱、地上闪闪发亮的玻璃碎块、有一半已经淹没在碎石中的大门,这些碎片共同构成了商场的入口。不过,这不是伯和亚的入口,是元蜮的。从这里进去大概走不了几步就会踩进它们的黏液当中。伯对被肢解可没有任何兴趣。

他绕到大楼的侧面,低头扫了一眼已经断了铰链摔在地上的金属门,将脑袋伸进阴暗的楼梯间中检查一番,确认借由窗户和破墙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没有元蜮在休憩之后,回过头看看身后的亚。

亚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只是垂着眼看向地面而已。

于是行动开始。伯快速登上二楼,穿过已经被打开的常闭式防火门,然后贴着墙壁向右侧移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处镂空的环形结构,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一楼大厅,那里早就聚集了大批常客。离墙壁太远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原本存在于镂空边缘的扶手被炸掉了,邻近的地面也露出了大量钢筋,很多块铺装地板都被炸碎,如果不慎踩到松动的地砖可能会一路跌落到下面去。

所以背靠原本的饮食店谨慎前进才是明智的。“需要调料的话可以任取”,烧烤风味或者秘制拉面汤料都一应俱全——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笑话。

两人面前,再次迎来了那道六十公分的裂隙。伯直接跳了过去,在有些倾斜的地面上快速踩了几步就抵达了安全区域。亚向后退了两步,一小段助跑之后也直接越过了那张吓人的大嘴,她的速度有点快,加上落脚的地方并不合适,即使身体很灵巧也难免会失去平衡。

但这回她选择直接摔一跤,用双手支撑地面调整过后自己站起来了。她不需要某人特意接住自己。

伯耸耸肩,转过身钻进从一堆杂物中清出的通路里。亚当然跟在他后面,因为这时候他们没有可以产生分歧的地方。但之后就不一样了。

穿过那条狭窄的通路后,眼前豁然开朗,由一排排货架分割组成出了无数的道路,想在这里走散简直轻而易举。

伯向左,亚向右。这是同时的自发的选择。

两人都停了下来。

“粥。”亚说。

“现在需要的是轻东西。”伯说。

亚直视着伯的双眼,让他产生了动摇,又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在伯暴怒得不能自己之前,只要见到亚那双琥珀一般的美丽眼睛,任何情感都会平息。

然而,在伯不受控制地决定让步之前,亚就转过身自顾自地走开了。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隐入货架丛林当中,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是曾经理所当然的事突然有了新的变数,一切都逆着自己的想法进行。所有的善意都被误解,倾注一切的人开始羡慕一些虚假的东西。这感觉用两个字概括,大概是“寂寞”吧,这之外恐怕还要加上不少心忧和惊慌。她明明就在身边,却像是突然就会跑到很远很远自己没法触及到的地方一样。

“算了。”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拖着步子前进了一段,在货架前停下,抓起矿泉水一饮而尽。这样的行为很愚蠢,伯当然知道,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仿佛不这么做就没法驱散心中纠缠不休的郁闷阴云。

努力丢掉脑袋里多余的想法,伯向放着独立包装餐包的区域走去。有些餐包的保质期在上个月就到了,但只要包装完好还是可以吃的。它们最大的缺陷大概是充气包装占用太多空间,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接受。

搬走之后再回来搜集物资大概要增加半小时的路程,如果路上能稍微走快点…

在单调地重复抓取动作时,伯浸入了自己的思绪。

双肩包在伯那里,所以亚没法带太多东西,不过那也不必要,几个罐头就已经够重了,损失的部分原本也没法在今天一次补齐。

所以亚抱着粥,径直朝以往他们集合的地点前进。如果是平时,他们会先吃饭再打包补给,但因为今天的搜索比较有针对性,所以他们都各自前往专门的区域,准备好物资之后再行休息。

伯会过来的,这点他不说亚也清楚。

她绕过被炸弹砸出的大窟窿,找到两人平时坐着的地方,独自一人坐下后把怀里抱着的罐头全都摆在地上。然后,她抬起眼,呆呆地望着眼前那排摆满了食物和水的货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等伯不可,因为他带着背包?处理垃圾的东西都在伯那里?可能都不是吧。

亚伸手抚了抚钻出兜帽的白发,把它们塞了回去。

明明伯根本没在身边,想要偷偷摘掉帽子晒太阳也不会受到责怪,但为什么她不那么做呢?为什么她要担心一个怪人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生气呢?为什么…

“吱——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长而刺耳的尖啸自身下发出,亚感受到了刚刚一瞬间内身边物体的倾斜,她立即意识到这栋大楼发生了些什么。脑中及时地闪过逃跑的念头后,她以本能允许的最快速度爬起来,迈开双腿朝远离大洞的方向奔跑。

原本好好地立在地上的罐头倾倒了,它们像车轮一样,由重力驱使顺着广阔的道路向大楼张开的血盆大口冲去。

地面下、建筑深处,传来了越来越大的令人不安的噪声。

“亚——!”

在女孩拼命地逃跑,却因为地面倾斜越发严重而使不上力的时候,她听到了男人的呼喊。

纯粹的、就像心碎一样充满了焦虑与恐惧的绝望喊声。就像要把她唤回地下那个血腥恐怖的黑暗之夜一般。

“伯!”带着哭腔回应了那声呼喊之后,亚摔倒在了地上。地面倾斜得太厉害,她已经站不起来了。亚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货架像火车一样呼啸而过,此前有几次都差点被那些沉重的炮弹击中的她,早就要害怕得浑身发抖了。太突然了,明明上一刻一切都和以往没有差别,明明午后应该是最安全的时间、连元蜮都不会杀人的时间…

亚的手指抠着地面,但没有用,那从破碎的地砖中裸露出的粗糙的水泥地面非常遗憾地无法提供太多的着力点,亚只感觉指甲要翻掉了。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半身,双脚空空的什么都够不到。

“救命!伯…!救命…!”亚真的很久没有过这种绝望的感受了,无论多么危险的情况,伯总会在她的身边,即使是那要命的黑夜,他也带着她从无数人的尸体里逃了出来。可是,现在伯不在她身边,她够不到他的手。

“等我!等我!”

远处的地面,已经从它皲裂的嘴唇中吐出了钢筋的獠牙,它的嘴越张越大,那獠牙也越吐越长。

伯的声音让亚拼了命地试图用手抓住地上的裂缝往上爬,但她的臂力不够,好几次都差点在换手时滑下去。

亚努力地不去回头,因为她知道身后等着她的只有死亡。

亚再次进行尝试,终于成功地将身体抬高了一些。不往上爬的话伯就够不到她,亚要活下去就必须拼命逃跑。亚所处的那块地面已经近乎垂直了。

更糟糕的是,在亚攀附的水泥小岛上方,有着其它的危岛,它们的倾斜角度也正在渐渐赶上亚被困的地方。那些被暂时卡住的杂物好像要掉下来了。

“铛!”亚的头顶传来一声可怕的脆响,随后便是如雨点般落下的玻璃块和碎渣。

没有任何防护的她遭到那些硬物的迎头痛击,额头直接流了血。

“啊!啊呜呜!”亚害怕玻璃渣会飞进嘴里,只来得及发出呜咽就强行闭上了嘴。

她刚刚真的差点被砸得脱了手,好疼!血遮住了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异物的刺激让亚的双眼涌出大量泪水,这使得她的视野稍稍恢复,但被泪液扭曲的景物依旧严重影响了她的判断。身边的东西太模糊了。

“哐当!”在亚还没从疼痛中恢复过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在她的视野中弹跳了一下,迸发出铿锵的巨响。亚吓得身体一缩,把脸贴到地上,躲过了那个危险的金属物体。

天花板的照明设施已经全都烂掉了,上层的东西再过不久就会随着裂口倾泻而出。

真的要死掉了。

“救命…伯…”亚已经陷入了完全的绝望,伯这么久都没赶过来,她真的抓不住了。

她纤细的手指一点点从地砖边缘滑脱,但其先端死死地向下抠着,各个指节都在努力地往前推。

可是鲜血让亚的手指不断地打滑,每次忍着钻心的疼痛想办法向上挪动一丝,都会立即滑落下来。

危岛开始下滑了。

“亚!放手!”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伯的声音。

她的心跳停滞了一拍,伯是让她放弃吗?怎么会?!但是她不想死!

“快放开,来不及了!”

伯吼叫着,他的位置似乎正在快速变化,可能有什么正在追他。

“我不想死!”亚哭着喊道,她真的不行了。

“我会和你一起的!”

在伯的话语结束的瞬间,亚像折翼的小鸟一般坠落。

“嘭。”

她被炮弹击中了,一颗结实得要命的炮弹,直接挤出了她衣服和肺里的空气。

亚睁着眼,周遭的景物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飞快地旋转,然后停下。

白色的头发上有好多血,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表情很狰狞,就像恶鬼一样。

“你们这些王八蛋,不想陪葬就快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被一条胳膊紧紧压在那枚炮弹上,而炮弹的另一条胳膊则驾驭着一支小小的大炮。

上面掉下来好多石块,世界变成漆黑一片。

……

血的味道。是吵闹的敲击声把亚惊醒的。

“打开!混蛋,打开!”伯用不知从哪掉下来的管子,奋力敲打着结实的水泥块。金属管落下的地方被砸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凹痕。他的嗓子都哑了。

手电灯光照亮了他们所处的狭小空间,伯把她带到了一楼被炸弹气浪推倒倾斜的专柜下面,柜台给他们提供了保护,但现在却又即将成为他们的坟墓。元蜮被突然的不知来源的攻击惊吓,已经远离了此处,因此伯和亚暂时是安全的。可是,两人没有足够的水和食物,不可能一直呆在下面。

地震过后有人能把自己从废墟里挖出去吗?

“王八蛋危楼!王八蛋轰炸机!”伯对未能检查大楼的构造损伤预知倒塌后悔不已,可是当时谁能想到那么多呢?他又从哪里抢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检查呢?虽然知道大楼总有一天会倒,可他没想到是今天。虎口流出的鲜血没能阻止他无意义的鲁莽行动,只是显出了他失控的事实。

独自扛下巨大压力的伯在现在彻底崩溃了。什么严密的警戒、精密的计算,那些全都是伯强逼着自己不去思考绝境的事情才能勉强做到的。他不是机器,是有血有肉的人!要是自己作为那个孩子生命里唯一的同伴率先顶不住了,那她该怎么办?!

伯是为了亚变得冷静的。可现在他们都要死了。

亚不停地哭,在昏迷时好不容易干掉的眼泪现在又充盈起来。

没有救援队,那种东西在灾后就不会有了。最精锐的部队也没法顶着元蜮的进攻救人。

“伯…不要…”她抬起眼,想让伯冷静下来,但现在的亚又如何冷静了呢?伯只是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疯狂地击打他们的墓碑。

如果自己不和伯分开就都能逃掉,如果伯不救自己就不会被困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亚终于明白了。

“对不起…伯,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亚跪在地上拼命地道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白发的男人丢下手中的铁管,转身面向那个可怜的女孩。他面露愠色,高高地扬起手臂——“啪!”

伯响亮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血红的掌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分外醒目。

“你就是小鬼。亚仔,你是个装成熟的臭小鬼。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咬着牙吐出这样一段话后,伯再次扬起胳膊。

“停下!伯!不要…”亚不想看到伯现在这发疯一样的表现,她直起上半身想要伸手阻止…

然后被那只高高抬起的手臂一把揽住背部,拉进了伯的怀里。

“真奇怪啊…像这样我就可以什么都不怕。从那天起就这样。”伯的嗓音正如他的话语一样怪异,他在哭。

“我也是…”亚短暂地动摇之后,将脸颊贴上伯的胸膛,小手慢慢地从侧面搂住了他。

“大赚,本来在那个罐头里也是死,但你让我找到了死的目标。为了什么去死真好。”伯说。

灾难总是突然降临,一部分人活下去,一部分人死去。但说到底,活着的人只是比故去的走得更远一点而已,他们的生命同样只是短暂的。

“我不明白。我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亚低着眼,小声地问。

“我什么都忘了,整个世界一共只剩下几个同胞,其他人全没了,只留下你和我,你觉得呢?”伯反问。

“你这个臭小鬼,之前居然还质问我我知不知道在你生命中有多大价值,我比你还清楚…?无所谓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伯叹息后正欲发话时,亚打断了他。

“我想活下去。那种话以后再说。”亚用力地抱住伯,好让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身体,“活下去吧!求你了!”

“比起死掉,我更想一起活下去!”

伯愣了一瞬,带着眼泪哈哈笑了出来。

“真巧。”

“不过,这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现在的状态想要找出个逃出去的…唔!”

伯之后的发言,被柔软的东西封住了。

“求你了,爸爸。”

那小小的低语,如同有魔力一般直接贯穿了伯的心灵。他感觉有股温暖的东西升了上来。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不再只是为了亚活着了。

他得看着这孩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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