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平原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幽灵，幽灵与元蜮一同行动，任何一个被腥红眼眸捕获的身影都已被元蜮的腕足撕成碎片。幽灵没有名字，因为给她起名字的人和只想着逃命的人都死了。
雪停之后，小福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废弃学校是他们临时的藏身处，音乐教室隔音条件很好，并且保暖性能优良，这是过冬很好的选择。
小福来到走廊，双手按进护墙上沿的积雪里，揉了一个雪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浪费热量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可是…
少年坏坏地一笑，发出一声惊慌的喊叫。
在林雪儿焦急地从门那边探出脸的瞬间，小福贯彻全力丢出了手中的雪球。
当然，他玩太过了。
“疼！疼死了！小福！”林雪儿的鼻尖原本就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正面吃下小福用来恶作剧的雪球后，她彻底生气了。林雪儿一下揪住小福的耳朵，好好地给了他一个教训。
这样的场景本来不该在灾难后出现的。但与伯和亚的接触让小福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小福突然想到，只要自己愉快地生活，就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他也许能够设法杀死自己的父母，但却没法剥夺属于小福的生活，这是对那个混蛋最有力的侮辱。
他很感谢伯对他过强执念的训斥，现在他只希望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能够平安地活着。
打闹间，林雪儿注意到雪地中出现了一条拖行的痕迹——从校门口一直贯穿到两人种植作物的温室。
不需要言语沟通，两人相视一眼，就已经知晓应该如何行动了。
小福带上长棍，林雪儿拿着庇护所的手枪。现在是安全时间，但是雪上的印迹却不像是人类留下的——很可能是一群非常小的元蜮。
如果这里变成它们的巢穴，小福他们就有危险了。
两人快速下楼，来到庭院之中。他们谨慎地接近玻璃温房，希望通过透明的外墙用视线确认了其中元蜮的位置，遗憾的是它们都隐蔽了自己的身形。
但是，除去元蜮以外，温室里还有别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女孩，她倚靠在将植物和冰凉的地面隔开的铁架上，无法确认是否还活着。无论怎样，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小福和雪儿了。
小福小声地向雪儿陈述了他的计划，突入之后他会尽快接近孩子设法把她带出来，在此期间雪儿留守门口负责警戒——她绝对不能跟进来，一旦两人都从背后被围住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林雪儿点头，表示会按照小福的要求去做。
小福绕到了温室的入口，他发现玻璃大门上挂着的锁链没有被破坏，但是门本身被开出了一个破口。这进一步证明了其中的元蜮力量弱小，不过，小福不会因为敌人不堪一击就变得松懈。
小福知道自己的行为一定会惊动元蜮，但他不担心这个，只要优先确保孩子的安全，在元蜮出现后进行击破即可。那个孩子很可能是被麻醉后带进来的，就像之前神之廷的元蜮做的一样。
越过一排接一排的铁架，最终到达那孩子的面前后，小福却愣住了。
番茄鲜红的汁水从她的嘴角渗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血红眸子除了将死之人的身影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惨白的长发显然很久没有打理过，乱糟糟地纠成一团，略显病态的苍白脸颊上除去些许伤痕与尘土外别无他物。
这个孩子他见过，或者说，他应该见过。他在看见她雪白的长发时就该想到的！
在体态之外，她的一切都显得与人类格格不入，能够证明她曾经身处人类世界的恐怕只剩下她身上严重磨损的衣物和肩上的破烂背包了。小福甚至怀疑她已经忘记如何用言语交流，只懂得将漆黑的威胁强加给他人。
女孩从地上缓缓站起，她附近潜伏着的肉块们也很快便有了动作——在小福反应过来之前，元蜮就已经把他包围。敌人是三只手肘长的元蜮，虽然不强，但仍具有不小的威胁。
小福不会惧怕这些怪物，但他不能单打独斗，货架上的番茄植株会阻碍视野，雪儿没法提供支援的情况下要是背后被围就糟了。
避开率先从侧面扑来的元蜮后，他快速挥舞起长棍将后者击飞，同时赶在另一团肉块发起袭击之前用手中的武器将它逼退，同时利用争取到的空间向正中的通道转移。那里的视野开阔得多，雪儿能帮到他。
小福全力一劈，沉重的打击感透过棍子传递到他的虎口，他知道这一下足够要了那只元蜮的命。
敌人还剩两个。
雪儿经过相当长时间的瞄准后，在僵持的状态下消灭了一只保持警戒状态的元蜮。
敌人只剩一个。
出乎小福意料的是，最后剩下的那只恶心的八爪鱼没有不顾一切地发起自杀式袭击，而是快速撤离，退到了女孩身边。
小福原以为元蜮要杀了她，可当他踏出步子飞快地赶过去时，却发现元蜮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挡在了他与女孩中间。
怎么会…为什么…
小福突然醒悟了。这个女孩经历了和神之廷的领袖一样的事情。
元蜮从小福身侧的铁架下面窜到了他的身后，飞快地扑出想要向他发起致命的突袭。
“砰”。它当然会失败。
失去了所有同伴的白色幽灵，冰冷得如同冰面的眼眸中终于有了变化——她感到恐惧。
扶着铁架踉跄地向后走了几步，却因为速度太快跌倒在了地上。她用腿无力地蹬着地面，双手抠在水泥地上将自己的身体往后推。
“亚…”
见到女孩这副模样，小福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伤一般。他实在不愿把眼前这个境遇凄惨的病人和之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必须接受，并且必须插手。
“没事了。”
在女孩的抵抗中，他小心地她抱了起来。
可是，女孩非常排斥“拥抱”，她对小福的接近也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抗拒。
小福知道这样强硬地带她走很可能会起到反效果，便立即将她放下。
女孩血红色的眸子闪烁不定，她眼角流出泪水，再次笨拙地在地上蹭着身体，想要爬回原本的位置。
雪儿来帮忙了。这回女孩的抵抗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也许是雪儿身上母性的气味令她安心，但更可能是她受到了来自男性的伤害后产生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林小福握紧了拳头，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雪儿喊了他一句，小福才重新张开手掌。
温室的门之后大概是要修理了，他们不能让这些番茄冻死。不过，在那之前，两人会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煮上一锅汤。
当音乐教室中升起氤氲的水汽时，女孩咽了一口唾沫，她显然很久没吃东西了。
可是，当林雪儿把盛着热腾腾的番茄汤的碗递到她嘴边时，她却没有开口喝汤。林雪儿已经小心地让汤凉过，即使是小女孩也不该觉得烫才对。
女孩微微泛白的嘴唇动了动。
“好痛。”
她身上有非常多的伤，就连手心里都有不少被粗糙地面磨破或者锐利物体割伤的痕迹，但雪儿感觉她痛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外表可见的伤。
小福告诉姐姐，她就是那个逃跑的大人的孩子。
…
林雪儿给亚用了眼药，但却被后者的眼泪通通冲掉了。
她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伤心过，哪怕是痛失亲属的人也没有哭成这样，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孩子。
就像是天空都垮塌了，因为不停地下雨而垮塌。
亚扑在软绵绵的铺盖上，肆无忌惮地用眼泪弄湿周围的一切。她缠着纱布的手死死地拽着铺盖上垫着的衣服，就像是要揪住某人的心脏一样。
雪儿不会让她承受更多的伤害了，这个世界对孩子的残忍到此为止。她温柔地抱住亚，将曾经对小福说过的话在女孩的耳边说了出来。小福也在旁边进行补充。
亚的嗓子已经变得沙哑，她只是抽泣，没有说话。
然后，第二天，被清理出去的元蜮“尸体”自己爬了回来。它们围在亚的身边，没再尝试向两人发起攻击。
如果小福和雪儿是人类，恐怕没法包容她这样的怪物吧。不过，他们也算不上人类了。
雪儿弹起了钢琴，她弹了一支名叫Danse Maigre-a La Ma的曲子。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略显悲伤但却隐隐约约夹带着希望的旋律在教室里回荡。
然后，有人跟着旋律唱了起来。
这本来是一支没有歌词的曲子，但亚却在用歌声倾诉她的情感。
迷梦中的白蝴蝶，在薄雾中飞-舞
折断翅膀沾湿泪珠，无助-孤苦
迷雾中的白蝴蝶，在噩梦里哭-诉
无人知晓她的伤痛，无力-孤独
未-受-关-怀无处倾诉，未-得-理-解无人悲怜
如果能不再做只白-蝴蝶，是否、就能、不再、不-再孤独
如果能不再折断我-翅膀，是否、就能、不再、不-再无助
遍-体-鳞-伤血泪如注，痛-苦-绝-望成为雕塑
孤身一人走在，没有灯光的夜里
无人存在的世界，生机盎然的街区
恐-惧-怪-异似噩梦
饥-渴-伤-痛为真实
如果能成为一只白-蝴蝶，是否、就能、做场、做-场好梦
如果能不再拥有我-身体，是否、就能、永远、永-远逃离
想-要-得-到光和希望，渴-望-拥-有关爱怀抱
琴声停止了。房间里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
琥珀色的眸子又一次溢出泪水。但是，下一刻，银铃般的笑声接替琴音在室内传响。
这个世界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要活下去就是会辛苦。如果硬要问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活着…
因为只要还活着，说不定就会有好事发生。
在绝望与愧疚之间，选择快乐。
无论失去多少，终究会得到温暖的怀抱。用善良与温柔对待世界，总有一天会被世界温柔以待，即使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世界也一样。世界不是魔鬼，只是疯了的天使。
……
巨大的元蜮来到了学校，然后走了。似乎是在道别，至少是要通知什么。
洪水来了，然后退了。
这世界不再有元蜮，不再有英雄，不再有魔鬼。
活下来的人们，见证了人类的荣光。
抗争的终止符，竖立在了人类夺回地面的那一天。
文明会重建，城市会复兴。
但是，在灾难中逝去的人会被遗忘，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都只能成为一个抽象的名词，一个数据。
悲剧中的教训，又有谁能领悟呢？
……
天气一点点热了起来，但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穿着短衣去任何地方了。不再需要把自己套在塑料盔甲里，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为生存而冒险。
城市中的新绿已经变成了油亮的深绿，所有生命都在重生。鸟类，甚至于猫狗，过去的一切都回来了。
一家人带着孩子，前往新建设的登记处。
军绿色的帐篷后面，是新起的砖石小楼。
坐在办公桌后的庇护所的同伴看见了前来登记的两人，欣喜地上前与他们拥抱。
两人头上添了很多白发。
过去的同伴回到桌后，在名单上快速写下两个名字，然后抬起脸问他们：“孩子的名字是？”
“我叫江筱亚。”
雪白的长发被灿烂的阳光照射着，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她被很好地照顾了。
那个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开心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她一定非常珍视它，她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她人时，宛如在歌唱。
“竹攸筱，亚军的亚。”
“伯和亚的亚。”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