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篇——
“皇上口谕:宣镇国将军即日入京。”
慕清泫以为,皇帝让信使快马加鞭是给他送急诏的,可不承想却是如此。他知,他的日子不长了。
明明是相同的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但这次,他走的极慢,慢到他都以为自己只是个走遍山河的游人。可身上的战甲又提醒着他,那不是他……
为甚要做位将军?
这话怕是只有慕清绵和他的养父问过。而他最希望问他的那人,却从未问过他一句。也是,他们关系都已经僵到那种地步,她又怎会细心问他一句:为甚要做位将军?
若她问,他这一次一定认真回答她——是为了她。为她能有个庇护所,为她能在凌王府站稳脚步。
但他从始至终都未说出口。哪怕是寄他一身希冀望他步他后尘的慕相,都仅以为这才是他的梦想,是他想征战天涯,血洒疆场,为荆朝争得荣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这般朦胧说不清的情意呢?他还真不知。
或许是未入相府时她勇身一跃,护他一次未受黑巷流氓欺负;或许是初入相府时她转身回眸时的灿然一笑;或许是日久见她荷池深处鼻息酣睡,和她平日万般不同的温婉模样;又或许是初时她甜甜糯糯地对他道句“清泫,快叫姐姐句听听!”时的飞扬神采;又或许是她于静谧处的一尾清音使他淡忘了所有的仇恨……
千种风情,万般模样,这都是她。不知不觉中,便已深深印在少年心里,又让他万般说不得,爱不得,她却从未知一字。
一如他对她的爱慕,她对凌王的爱慕亦是猝不及防的,也让他第二次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他竟不知,少女何时像他这般情窦初开了。
可他又能如何?明明他从凌王眼中看到的都是算计,他依旧是为了她,为了她能对凌王再多一点利用价值,再虚情假意的时间长一些,再让她感到快乐一阵子,毅然决然选择入军营。哪怕是从最初的一名参军做起,最后爬到这个位子......只因她是他的荣光,每每军旅生活想到她,他的生活就算再苦再累,他也不觉......
可是他这般心思最后还是被慕清绵发现了......
“慕清泫你站住!你可知你这心思有多龌龊?你和她是姐弟,你怎么能......”
“那是我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一直喜欢黏着他的妹妹发了飙。
“她要知该多恶心你!”
“那亦是我的事。”
“慕清泫!你明知已不可能,为何就不肯看我一眼!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了!”
看着呜咽的慕清绵,那天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存着和他一般的心思。可那又如何,他的心很早就已经住进了一个人,其他人便再进不去了。
那天过后,慕清绵便似变了一个人,他们关系依如初,对她的姐姐也热络了,他却觉已有什么不同。于他阿姐嫁与凌王不到一年时间,慕清绵的所作所为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心里的好姐姐,在入凌王府不到半年时间便传出未婚先孕的传言。传言像野草一般在京城中疯长,他全然不知;他心里的好姐姐,在进凌王府不到一年时间,便成了他女人中不甚重要的一个。京城双姝同嫁凌王,甚至连双姝之一出色的妹妹也嫁与凌王的佳话在天京传扬甚久,他亦全然不知。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翌年回京时,才堪堪听入耳的。
他承认,那时的他嫉妒到发狂,也心疼到骨子里。他嫉妒的是即使如此慕清欢依然深爱风长渊,更甚者未婚便私相授受;他心疼的是他的阿姐被他们这般欺凌,却还是一点也不知保护自己。若是有他在她身旁护她那该多好!可他不能,就连在宫宴之上看着她万分憔悴的模样时,也仅仅只是迅速瞥一眼便不再看她。他怕这样做,她会过得更不好。
其实他知道,在他入相府之前,慕清绵和慕清欢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般糟糕。自他入相府之后,她们的关系便一日日的疏远,并因那日彻底变为你死我活的局面。到底,还是怪他的。
但他对于入相府,却从未悔过。淮阴王府上下三百多条人命,永远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不去忘不了更放不下。可随着她嫁与凌王,这些仇恨似乎全部都烟消云散了。他所求的是她一世清欢,所以怎忍心剥夺她的幸福呢。直至她的心意被他知晓那日,他才知道原来与仇恨相比,还是她更重要。所以他要挣得更多军功,站在更高的位子,给她更好的庇护。
可他同慕家都忘了一句俗话:“功高盖主,主必除之。”
事情远远比他预料的严重,他一回京便被囚于京都。看管他的狱吏道,是他与边塞胡人私相授与,做黑生意,使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人证物证俱在。”
真是笑话!他驰骋沙场多年,从未有意伤过一名百姓,又何来苦不堪言之说。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头上,他又无法为自己洗清开脱。上头那位已决意要除他,他做甚都是徒然。
几日后,他便被定罪送进死牢,而在那里,他遇见了慕相。那时他是难以置信的,他以为他被如此设计有慕清绵一份功劳,可慕相呢?慕相是慕清绵的生父,她怎能忍心!
可慕相见他,并无半点悲戚之色,仅对他招招手,说话沉稳:“世子,连累你了,下一世还是不要进这权贵之门了。”
处斩的那天,天空竟开始缓缓下起雪来。他想,最后是不是只有苍天在可怜他们......
几日之前,他被带出牢狱见了风长渊一面。
他看着风长渊坐于龙椅之上,一身狠戾之气难掩。他一直都知道的,风长渊不适合做帝王。但是因为慕清欢,他亲手将风长渊推上了龙椅。而现在,龙椅之上的人要除他。
“姐姐可知此事?”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此甚好。”
除了这些,他没甚牵挂的了。他以为他的姐姐现下虽为妃,只要他的兵符入了风长渊的手,只要他们都死了,她会在风长渊仅存的最后一点良知的庇护下安稳一生的,这样也好。
可慕相和风长渊都不曾告诉他真相:慕清欢早已被贬入长恨宫,终其一生不得出。可惜,他并未听出风长渊对他说的那句话的深意。
刽子手利索的手起刀落,殷红的鲜血溅在白雪上,格外醒目。恍惚间他面前似又浮现她的身影,但这次她是朝他笑的。他想,终其一生,她活得比他好就够了。
他们永远不会知,处斩之后,他们的头颅被悬于城门上暴晒半月不止,就像胜者在向全天下宣告自己的胜利品般,肆意又张扬。
这样做,百姓们余下的也只是叹息。他们到底是不信,一个对他们如此关照的慕相,一个为他们带来数年平安喜乐的将军,怎会弃百姓于不顾做那种勾当。
......
慕清欢并不知,自己死的那天晚上,第一下子出现的地方是在城门之前,她只觉得在这里感到不舒服。无声地在此良久,她不知为何便又不自觉到另一地方。
后来她渐渐知了,应是清晨,她会出现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似有好几人与她无声对视,一静默便大概半个时辰。随后,她便会在市集飘荡。有时候,她能隐约听见些声音,好像说什么多可惜,她即使竭尽全力也听不清,这大概就是阴阳两隔的无奈之一。到了傍晚,她便会回到一地方,那里有清风和恬淡,对鬼来说到是难得的栖息之地。
然不久,慕清欢的魂魄便散于天地之间。
恰在此时,悬着的一颗头颅的绳子骤然挣断落于地上,百姓围上前去,有大胆者查看,赫然是一个年轻的脸庞,虽已红紫僵硬缩水再难辨生前,但依稀从轮廓辨析出他有多年征战沙场的经历。
皇上有令,半月之内自己落于地者,行人可随意处理。
那天,陪他征战多年的属下,找机会把他的头颅葬于一个风水极佳的地方,且与皇宫遥遥相对。
那天,属下心里一直重复着将军与他分别初时,嘴中不小心呢喃而出的话语:清欢,来世愿我们都不入这王侯之家,于阡陌相遇,细水流长便好。
那天,属下对着将军的坟头哭得像个孩子。
多年之后,此事在青史上仅为寥寥几笔。
《荆史》记载:灵虚三年,慕家于边境行黑贸,布衣苦之难言。被捕,欲联谢氏谋反,满门抄斩。谢氏百年世家,就此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