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所谓的离家出走,不过是和朋友们喝酒聊天打麻将,在他挥霍光了自己的工资之后,终于回了家。
可是浪子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下个月,下下个月,只要发了工资,父亲总会先失踪几天,然后再两手空空地回来。
祖母的无可奈何和母亲的忍气吞声,造就了父亲更加的得寸进尺。
母亲开始给自己找点儿别的兴趣爱好了,她不想将自己的大好青春全都浪费在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
我五岁那年,家里置办了一台电脑。
也是那一年,母亲学会了玩网络游戏。
也许是游戏里面的新世界让她着迷,也许是队友们的一句称赞令她兴奋,总而言之,在那里,她找到了救赎和快乐。
她变得爱笑了。
电脑放在父亲与母亲的居室对面一间窄小昏暗的屋子里,可是母亲坚决不让我触碰,甚至连门都不让我进。
记忆里的那间小屋,是我的禁地,却是母亲的欢乐场。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自从有了电脑以后,父亲与母亲的关系竟然变得和谐起来,至少父亲不再动不动就往外面跑了,母亲也不再对父亲冷言冷语了。
有时我偷偷趴在门缝偷听,两个人在小屋里有说有笑,母亲笑话父亲手残,父亲埋怨母亲不教他操作。
母亲肯耐心地教,父亲便虚心地学。
父亲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得心应手,在他学会了之后,便开始尝试利用游戏赚钱。
代练、刷boss、爆装备、出游戏币、……
后来父亲瞒着母亲,卖了他与母亲辛辛苦苦练的号,赚了两千块钱。
当父亲满怀激动地把钱拿给母亲时,母亲却和他翻了脸。
父亲很疑惑,区区一个游戏号而已,母亲向来不氪金,自然也不值几个钱,这两千块,其中多半还是他辛辛苦苦肝了大半个月赚来的。
可是他并不会懂,对母亲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父亲与母亲又开始冷战了,而且比之前还要严重,严重到两人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还要通过我来传话。
父亲依旧利用游戏赚钱,母亲也不再玩游戏,而是迷上了打麻将。
这一回,换成了父亲深居简出,母亲早出晚归。
祖母去了亲戚家小住,自然而然把我扔给父母带。
母亲不让我进游戏屋,又怕父亲关在屋里玩游戏看不好我,便把我带去了麻将馆。
那是我第一次见着人间的仙境。
只见烟雾缭绕中四个人围坐一圈,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列法牌,置气般横眉冷对,斗法般你来我往,正是对战得不亦乐乎。
而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平日里温柔淡雅的模样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或颐指气使,或开怀大笑,或摇头晃脑,或仰天长叹,淡笑风声间推牌而立,举手投足间大杀四方。
麻将桌位于一家小卖店的里屋,老板娘给提供场地,来的自然都是熟客,饿了渴了还可以就地取材,食物和水都从押金里头扣掉,既能给店里增加人气,又能增添收入。
而我对打麻将没什么兴趣,我只对店里面的零食感兴趣。
对我看管一向严厉的母亲此刻会格外宽容,允许我拿些吃吃,等结束时她会把钱补上。
老板娘喜欢小孩,打麻将的领了自家孩子过来都会交给她看管,她便拿了一把糖果,要我们几个乖乖坐成一排,小一点的给一块,大一点的给两块。
小的自然会不乐意。老板娘便吓唬他们,说吃糖的人会变得格外香甜,半夜老鼠会闻着气味过来啃脚趾的。其实是怕孩子小,不给多吃。
我这一点倒是随了母亲,从小便不怎么喜欢吃糖。可是父亲喜欢,所以我每次都会缠着老板娘,就为了能多要上几块,好揣回家交给父亲。而这个时候父亲会离开他痴迷的游戏,转过身来摸一摸我的头。
祖母不在便是母亲做饭,可母亲从小在家也不怎么做饭的,所以炒的菜要么一点味道都没有,要么咸得像咸菜。每当我苦哈哈地啃着母亲做的水煮菜,看着父亲在一旁狼吞虎咽,心心念念的却是姨妈前两天送过来的红烧排骨。
都说想要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栓住男人的胃。可是依我看,母亲根本就不需要怎么刻意努力,父亲的胃就是铁打的,搁谁都能栓。
小时候家里穷,过年都吃不上一顿肉,所以每当家里面买了肉,我都像过年一样地开心。
有一次我也不知怎么,特别想吃肉,母亲没法,只得带了我去集市。
母亲带着我在卖肉摊停下,觍着脸跟摊主商量,能不能卖她二两肉。
肉都是论斤卖的,二两肉太少,摊主没办法称。
可是那时候的一斤肉,相当于家里一个月的伙食费,母亲根本买不起。
我一看到摊上摆着的肉就走不动路了,哭闹着死活非要母亲给我买。
身旁围观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对母亲指指点点,最后就连摊主都看不下去,伸手要来赶母亲。
“没钱赶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母亲拉了我的小手,蹲下身来安慰我。
那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流泪,也是第二次跟我说抱歉。
“宝宝不哭啊,妈妈对不起你,没能力买肉给你吃。”
其实,母亲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她动手能力强,样貌也出众,如果能够找到爱她宠她的人,就足以让她一生幸福。
可是她嫁错了人,她没能得到幸福。
也生错了我,是我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失去了最后的尊严。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肉不再是个稀罕品,能让我天天吃顿顿吃,甚至一次性吃个够。
可我还是忘不了记忆当中那个寒冷的冬天。
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无助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