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被家暴的经历。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次,我到死都不会相信,我的父亲会对我做出那样的事。
至少母亲对我的长相有过微词,她亲口承认过。
可是父亲不会。
听姑姑们讲,从我刚会走路到上幼儿园,父亲每天都会拿着照相机,教我凹各种各样的古怪姿势,拍了一张又一张不忍直视的照片。
我懵懂无知,他乐此不疲。
父亲给我拍过的照片,全都保存在了一本厚厚的相册中,和我与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放在一起,后来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还好是丢了,我想。
可是我的父亲,我那聪明和善、抱着我笑个不停的父亲,竟然也有如此暴虐凌戾的一面。
六岁,是我刚上幼儿园的年纪,是我开始懂得记事的年纪,也是我探索自己想要什么的年纪。
六岁,是我和母亲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硬的时候,也是母亲还没有对我的长相心存芥蒂的时候。
总之,六岁的我,半夜里经常会偷偷地溜去母亲和父亲的屋子,和他们一起挤着睡。
也许是渴望母亲的温香怀抱,也许是想着能再被父亲举在头顶,也许,是奔着屋子里那台新买的电视机。
我只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我照常窝在母亲怀里看电视,那天晚上母亲的心情委实不好,频繁换台的指间透着疲惫与厌倦,而那天晚上父亲恰巧喝了些酒,倒在床上伶仃大醉,鼾声如雷。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突然认出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我想要看的动画片,于是赶紧提醒母亲切回去。
母亲当然不喜欢看动画片,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调着台。
我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发现母亲心不在焉,眼神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我打算自力更生,将手伸向母亲手里的遥控器。
母亲回过神来,烦躁地一把拍掉了我的手。
我开始耍熊,嘴巴里面哼唧着,四肢也不老实起来,满心满眼全都是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动画片。
母女俩之间的争闹,把沉睡的父亲给吵醒了。
父亲半梦半醒间,酒劲儿还未消,下意识地便发起了攻击,而他攻击的对象,自然是扰了他清梦的家伙,无论是电视机,还是母亲怀里的我。
此时后不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赶紧抬起双臂护着我,替我挡去了大半的攻击,可是父亲的拳脚依旧零星地落在我的身上,疼痛令我瞬间丧失了反应。简单来说,就是被打懵了。
等我回过神来,这才知道哭。
谁知我的哭声更加刺激了躁狂的父亲,父亲突然从母亲怀里抢走哭闹的我,将我从床上一把掼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还好沙发上有软垫,痛是不会痛,只是我吓坏了,突然来了尿意。
“我想尿尿……”
我不敢动,哆哆嗦嗦地看向母亲,母亲被父亲拦着,努力向我这边靠拢,却没什么用。
东北天冷,我穿的是手工缝制的背带裤,内里蓄着厚厚的棉花,背扣在背后,我努力伸向背后去解,却够不着。
“尿尿……”
“我要尿尿……”
“爸爸……憋不住了……”
膀胱处胀满的痛感顺着脊柱直逼头顶,我抬手伸向父亲,求他带我去小解。
直到今天,我依旧能轻易地回想起父亲当年红着眼睛,像拎小鸡崽子一般将我单手拎起,一手打开门,一手将我扔出门外。
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祖母闻声赶来,一眼便看到了雪堆里的我,以及堵在门口不让母亲出去的父亲。
祖母先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毕竟平日里父亲对我极好,哪怕我再淘气,父亲最多呵斥我两句,也断不会上手来打。
“我要尿尿……”
我倒在雪窝里,嘴里只重复着这么一句。
父亲看到了祖母,伸手将祖母拉进了屋,随后把屋门给反锁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祖母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跟她动手,出言呵斥,可是父亲无动于衷,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祖母和母亲出来。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慌了,我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打算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
我从雪堆里爬起来,我知道雪化在衣服上,再加上夜里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是会结冰的。
我自出生起体质就弱,从头到脚都是针眼,就算是小小的感冒,对我来讲都是个不小的麻烦,所以祖母叮嘱过我,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生病。
我急得团团转,边转边扯着身上的背带裤,嘴里哭喊着祖母。
祖母说过,尿裤子的都是坏小孩,所以我早早就学会了自己上厕所。
可是我要尿尿啊!裤子……裤子我解不开……
真的憋不住了……谁能救救我……
祖母透过门上玻璃目睹了这一切,她开始推搡着父亲,“她说她要尿尿你没听到吗?这可是你亲闺女啊!”
我在外面听到了祖母和父亲的争执,开始努力拍打着门板。
铁门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沾在皮肤上又麻又痛。
父亲铁了心不给我开门,祖母年纪大了,哪怕加上母亲两个人的力量也依旧无法撼动父亲。
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直到我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我的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直到我蹲在地上,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那是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最残酷的惩罚。
我蹲在地上,感受着裤子由湿热逐渐冷却,感受着疼痛渐渐离我远去,感受着泪水干涸不再流淌,心里被我视作珍宝的某些东西,也从那一刻起,突然破碎了。
祖母对不起,我果然还是尿了裤子。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何我的亲生父亲,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家暴的场面。
我从小全部的尊敬和信仰,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自那件事后,我留下了一紧张就会小便失禁的毛病。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还会经常拿校服外套遮住裤子跑回家,见到祖母,便笑着对她说,我又尿裤子了。
我装作漫不经心,祖母也已表现得习以为常。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掏出棍子来教训我,而是默默找出新裤子,帮我把脏的换掉。
随着我慢慢长大,伤口结的痂随时间慢慢褪去,也已经变得不痛不痒了。也许这么多年过去,父亲早已经把那件事情给忘了,就算他没忘,或许也已经说不上来他当时为何会那样对我了,可就算那是他酒后的一次无心之失,却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鬼知道自那以后我都经历过什么。
我不敢伤心,不敢生气,不敢大笑,几乎每次都是在跑进厕所前的那一秒钟失控,有时候没带外套出来,直接湿着裤子走回家,路上行人的目光钉在我身上,随后便开始议论纷纷。
你瞧她都多大了,怎么还尿裤子。
咦,真的,好丢人啊。
快离她远点儿,别沾一身。
然而,始作俑者自始自终,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那是我的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他。
只是偶尔想起来,心里还是会痛的。
我只能怀抱希望,希望这世上每一个小姑娘,都能得到善意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