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了吗?上域摄政好像不用死了。”
压低声音的对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瑟努一怔,把端在手中,原本准备送往偏殿的贡品篮放在地上,开始假装整理。
如果还在白城的匹斯神殿,他已经想办法凑进话题了。但他现在在神威港,而且还是由至高无上的阿蒙神主祭——达夏尔大人,亲自安排的。
这种情况下,他如果贸然开口,恐怕这些人到了嘴唇边的话都能生吞下去。
他一边低头整理篮子里的贡品,一边侧耳倾听。
“怎么可能?又不是打死了家奴,他不是谋反么?听说还火烧了神都?这法老能饶了他?”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据说他宁死不愿承认自己烧了白城,坚称是有其他人暗算他的。所以法老大人才决定把他暂时留下来,要彻查此事。”
“真的假的?法老大人连这种话都信?这家伙连起兵逼宫都敢,据说当时要不是达夏尔大人……”
瑟努感觉到自己背后灼热的目光,这些对于他身份是有所顾忌的,至少表面上是的。他立刻一个抬手,装作失误的样子把一大捧水果洒到了地上,又埋着头一个个地捡。
背上的视线更刺人了。
瑟努把自己身子压得更低,尽可能地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一点点收拾着水果。
那些人没有帮忙的意思,也再没有把瑟努当回事的想法——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非常清楚,这种时候能够在这里闲聊的人,都不值得他在意。
“当时要不是达夏尔大人带着原本派给自己的近卫强行突入包围救驾,法老大人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那法老还要放上域摄政?都带着兵打到家门口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造反的不是他?”
“不不不,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上域摄政一点都不否认自己造反的事情,一被抓就认了,其他什么勾结南境,勾结东方人,甚至连自己偷偷走私了四百桶‘天火进城’,什么都认了,但说什么就是不承认是自己放火烧的白城。”
“这还真是怪事了,那些都是死罪啊,反正都死定了,而且他连自己的盟友都出卖了,为什么会不承认自己放火呢?”
“就是啊。所以法老现在还不杀他嘛。搞不好这就是他的计谋,这么闹一出,正好给自己续命,等着还没有被抓起来的余党能够劫狱救他。”
“得了吧,劫狱,你知道澜堡是什么地方么?那地方连耗子都跑不出去。”
“是啊,我也觉得这事可能不那么简单,你们要知道,白城那边,祭司团和达夏尔大祭司……”
这句话出口,这群不务正业的祭司再一次把自己目光投向了瑟努的方向,但这一次,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瑟努早已经收拾完东西离开了。
他还有工作要完成,他把自己早就应该搬到偏殿的东西火急火燎地送到应该送到的地方之后,专心致志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当中。
除了今天话突然变多了之外,神殿里的所有人都觉得瑟努只是正正常常,普普通通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回住处的路上,瑟努跑得很快,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快。
到了住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好,又慢慢吞吞地从房间里出来。
回来跑得快是因为他想要把事情早点说出来,这会走得慢是因为他需要想明白怎么开口。
赛什在厨房,瑟努进门的时候立刻开了口,
“哥,我们的仇人,上域摄政还活着。”
赛什原本正在准备晚饭,听到这句话差点切掉自己的手指。
“你先把刀放下——那个家伙害死了欧卡的男人,他被抓起来之后根本没有处刑,一直被关在澜堡,而且据说一时半会死不了。”
赛什皱眉,彻底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晚餐,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弟弟,
“你确定?消息可靠吗?”
“不可靠,但我问了很多人,都这么说。我觉得这事值得一查。那家伙不该就这么被饶恕。不光是把我们从小养大的的欧卡,白城里死了那么多人——”
“小心点。达夏尔那边一直在盯着你,失手了的话,事情会很麻烦。”
赛什留下这句话,转身回到自己之前的动作。
刀落到案板上,咚咚地响。
第二天一早,瑟努来到神殿里,他需要一个可靠的来源,像昨天那样的偷听和随口乱问是靠不住的。
不过幸运的是,他正好有这么个渠道。
瑟努比往常更快地完成了早课的任务之后,找了一个借口从自己所工作的地方离开,走到前殿信众参拜的地方,混进人群之后,顺着人流在神殿绕了半圈,又偷偷摸摸地走进一条小路。
他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身后。
现在没人了。
神威港作为神国第一大港,从古至今一直是水神匹斯信仰的枢纽,这里的匹斯神殿也是整个神国规模最大,设施最豪华的一处。
瑟努在被安排到这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熟悉地形,这事他花了将近一旬,之后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里的岔路和小道多如牛毛,对外人开放的部分则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他常常觉得,在这个地方想要藏点什么,实在是有点太过于容易了。
瑟努利用自己之前积攒的信息,很快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匹斯神殿的内殿。
门口没有守卫,四周没有祭司,原本应该是整个神殿最辉煌的地方,现在简直是一幢鬼楼。
在存放水神匹斯真身像的内殿里,用纯白大理石所建成的宏伟大厅此时更是空空荡荡,除了在大厅的尽头高耸着的巨大塑像,只有一个清瘦身影。
那人抱在神像的脚上,似祈祷而非祈祷,似忏悔而非忏悔,姿势极为奇怪。
瑟努在走进内殿的时候,听到一种异样的嗡嗡声,他皱了皱眉,故意加重了脚步,在离老人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躬身行礼,
“主祭大人。”
“啊!”
随着一声惊叫,原本抱在神像腿上的老头浑身一抖,慌慌张张压低身子,侧过脸去,两只手在脸上一阵抹。
瑟努不是第一次撞见老头哭了,他立刻双手扶膝,压低了身子,把自己脸上的厌恶压在地下,
“神明在上,万分抱歉,在下不知主祭大人正在瞻仰神像,贸然打扰,罪该万死。”
主祭整理了一阵之后,拿自己的袍袖抹一把脸,转过身来,咳嗽两声,
“咳,咳,神明在上,恕你无罪,水神皮塔慈悲为怀,必不会在意此等琐事。”
“谢大人海涵。”
瑟努直起身来。
主祭无神的眼睛又红又肿,原本就消瘦的面容此刻更显憔悴,象征主祭身份的花襟白袍前胸和袖口都湿了一大片。
主祭看着他。
瑟努不说话。
主祭脸上原本就单薄的沉着开始一点点消散。
瑟努享受着沉默。
主祭咕嘟一声,吞下一口,不安地搓动着自己左手上象征身份的戒印。
瑟努静静地看着老人,心里非常明白,他会开口的,他会告诉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