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晚风和水流的声音。
那帮人停了?
赛什皱皱眉,扶着身后的船身,又想要探头查看,而就在这时,他早上被神像划破的伤口突然一阵胀痛,他第一反应是伤口受了冰凉船板的刺激,但这个时候这个原因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他的手因为疼痛本能性的放松了支撑,这一下就导致了整个掌面开始无法遏制地打滑!
要命了。
他手上一滑,身体很快失去了平衡,后背一下子撞上了船身的木板,发出响亮的一声同时,赛什赶忙又伸手四处摸索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或者至少能够抱住船身稳住自己。
长期缺乏锻炼的他不仅没有抓到任何能够稳住自己的身体的东西,他失去平衡时所产生的惯性也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赛什整个后背贴着潮湿滑腻的船板一路下滑,在眨眼之间便从船身与栈桥之间的缝隙里翻落水中。
坠落感。
冲击感。
冰冷,黑暗,呛水的肺里灼烧般的剧痛。
天旋地转,挣扎徒劳。
第二次冲击,他被暗流拉到了河底。
转瞬之间心比水凉。
死亡锋锐的指甲已经划到了他的心尖。
放弃几乎是甜蜜的。
绝望和河底的淤泥一起黏糊糊地往身上爬。
闭上眼。
她淡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赛什猛咳了一口水,一大串气泡顺着嘴边冒了出来。
不甘心!
还有更好的理由吗?
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他要怎么活下去?
他从小就听说过这条河里的暗流。据这些暗流主要是在高速水流经过起伏不平的河床时所产生的旋涡,一旦被吸住就有去无回。
但是这也给了他线索,河水的流动并非恒常,特别是沿着朝向河心的方向,哪怕是相距很近的两个地方,也可能有着非常不同的流动。
他现在虽然四周漆黑一片,但身体却还能够勉强感觉得到混杂着河底泥沙的水流方向。他只要按照这个水流,沿着吸力较弱的区域,慢慢地移出这块暗流区,就能够开始上浮。
拿定了主意,赛什开始划水,他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快要到憋气的极限了,他必须赶快找到上升的位置。
充满杂质的底层浊流划过身体的粗糙而冰冷的触感让人觉得意外地清爽。赛什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充满力量。
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扯动着他的胸口,扼紧了他的咽喉,时间一点点流逝,四周的黑暗不见消减,水流似乎哪里都一样。
他的头顶开始有一种近似于抽动的痛楚,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一种茫然的白色开始从边边角角的地方包围上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水流的变化,原本不断把他往下拉的力量开始明显减轻。
赛什张开双臂,猛地一划。
糟糕!
他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刚刚最大幅度的划水动作似乎让他的右手伸到了一丛之前没有发现的水草里,而这丛水草似乎在眨眼之间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慌忙缩起身子,想要用自己的左手解开这意料之外的束缚。
他的太阳穴已经开始跳动,身体对空气的渴求达到了一种近乎不可遏制的程度,他的整个肺仿佛在自己的胸腔之内拧成了一只大手,从自己的体内拉扯着他的咽喉。
呼吸。
不呼吸就会死。
他有点慌了。
赛什的左手在自己的右手上只摸得到一大片不知所云的滑腻,他根本不可能解开这个纠缠。
肚子也开始疼起来了。
水好冷。
他马上会抽筋。
他马上会失去最后的力量。
他马上会把一大口水疯狂地灌进自己的肺里。
他会死。
“赛什。”
嗯?
“身为祭司,你要做的并不是救人,而是给人自救的希望和勇气,这才是神所希望的。”
是……爸爸的声音。
赛什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开始默默念诵父亲自己常年念诵的祷文
母河,恒河,生河,
长流如歌!
随你而来,
四季荣枯。
与你同在,
沃土神国。
相伴相随,
万千荣耀。
长流如歌!
众生之母,
万物之源,
永世不竭,
吾河吾乡,
长流如歌!
……
有了!
赛什找到了问题的源泉,是他右手上象征书吏身份的戒印挂住了水草。
他毫不犹豫地把戒指从手上捋了下来,原本扯住他的东西也一瞬间全然放松。
两手如羽翼般伸开,他瞬间便升到了河面外的另一个世界。
空气从未如此甜蜜。
那一刻,夜晚简直跟白天一样通明。
他贪婪地大口喘着气,扭头向四周看了看。
他已经几乎到了河心的位置。
原本他还有点担心,如果他之前落水的动静被人发现了出水的时候会不会遇到追兵。但是现在追兵是他最小的问题。
安奈河在首都这段至少有两百杖宽,他状态好的时候体力也只能是将将够横渡河面,现在他全身又冷又僵,疲劳从身体的最深处一点点往外渗,两只小腿的肌肉涨得像灌了水泥。
但他继续耽搁下去更是死路一条,宝贵的体温与精力都在随时流失。
书吏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顺着水流沿着下游的方向往岸上游。
这过程漫长得吃人。
但是赛什最终还是游到了岸上,他上岸的位置早就不是北牙码头的区域,而是接近于皇城的北方边境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河岸,心里还想着自己要不要在天亮的时候再去一次北牙,毕竟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卸货的人肯定已经走了。
北牙就在他回家的方向上,虽然不算是顺路,但也不算绕远。
毕竟是时隔了这么多年才得到的关于她的消息,赛什实在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不过书吏上岸走了两步,两条腿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黎明前最后的凉风吹到湿漉漉的赛什身上,实在是抗不出,他两条腿的大腿,小腿,脚背,全都抽筋了。
剧烈的疼痛让书吏差点没站住,他强撑着走了几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回家。
于是他停下来,弯下腰,两只手撑着自己因为水迹还有些发滑的大腿,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
这地方荒凉的要命,毕竟是皇城边上,但是似乎在不远的地方有两三件小屋,看样子是个酒肆。
神国天气炎热,民众不喜外出,社交活动大多是在各自家中安排招待,基本看不到餐馆。
而麦酒是神明所认可的日常必须品,所以大部分的店铺都会兼营销售。但尽管如此,也只有极个别的店家会专门开出一点地方,搭几条长凳,让客人能够现场享受自己的商品。
这间酒肆看来就是那些地方之一。不过这地方从外观上看似乎是鸽舍改建的,主屋的一侧还看得到两座高高树立的鸽塔。
无论如何,这有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了,赛什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好好恢复一下体力。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到了门前,一推,就被吓了一大跳。
这门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设计,开的时候吱吱叫,还响得不得了。
他原本还打算进屋之后先问一声,有没有人在,但是现在看来是不用了,这么响的门,估计死人都被叫醒了。
这时候刚刚破晓,第一缕晨光落进了这间小屋,赛什看到里面按照神国的风俗放着七八张短桌,十来个小凳,屋子另一头是个柜台,柜台后面有张门。
看来这地方是没有人了。
赛什皱着眉头把身后的门掩上,扶着大腿走到一张小凳前坐了下来。他坐下来的时候小凳发出了跟门类似的声音,他差点吓得站起来,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完全没有起来的力量。
他伸直了腿坐在那里,俯身按摩了一下自己酸疼的肌肉,想着一会也许能够靠着墙边什么的稍稍小睡一会,恢复一点体力。
谁知不等他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房间另一头的门就突然打开,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双眼睛绿得比记忆里还要明亮动人。
三两步来到面前,整个身体凑了上来。
紧接着便是胸口一阵剧痛,暗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女孩在赛什的耳边这样说道,声音远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