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四周寂静。感觉危机应该过去了。南乔牵着慕容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暗室的门,又穿过地窖,蹑手蹑脚往上走。挡板被掀开没有盖上,外面的光照射下来。
两人迷惑,厨房有光也不会这么强烈。谨慎探出头,四周张望。哪里还有房子,全部已经化为灰烬。
两人跑到地面上,焦黑一片,连那棵苍老的桃树也被烧掉半边,树干有被燎烧的痕迹。新种的花更是被践踏的七零八落。昨天才除过草的菜园子也是惨不忍睹。地上有零星的血迹,像是从刀尖滴落,坠下地面,溅起尘埃复又落下。
慕容止心中惴惴不安,秀气的眉头紧紧的皱着。地上的焦炭和灰尘染脏了他的白衣也丝毫不觉。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人。慕容止迈开小短腿往村子里跑。南乔蹙眉跟上。
所有人的房子都被烧光了。黑漆漆的一片,阳光之下,显然是一幅凄凉的景象。
这间茅草屋是张二爷的,前几天从这路过的时候,他还笑着炫耀要新建一间房子,给老大娶媳妇用。张大哥憨厚的黝黑的脸难得的浮起了一抹红。虽然脸太黑不怎么明显。现在,新房子还没有建起来,这旧屋却被烧成灰烬,留下一地焦黑。
张大哥娶不上媳妇了。慕容止难过地想。
一路向前,走到村里的祠堂,这座村子里最漂亮的最气派的房子,如今也只剩下黑黑的主梁,瓦片,破碎,血迹也变成了黑色。那一叠黑色的物体,走近一看,竟然是村民尸体垒成的尸山。
慕容止眼眶一热,泪,毫无预兆的滚出眼眶,砸到地上。心里涌起酸涩、惊慌、难以置信和害怕,几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复杂的,揪心的疼。
父亲,母亲……
慕容止跑向尸山,被一截残木绊了一下,身体晃悠,身边没有支点,直直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正脸朝地,慕容止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突然,一股力量拉住了他,把他往后扯。慕容止被南乔猛的一拉,扑到了南乔的怀里。
慕容止脸色苍白,心悸不已。
南乔温暖的、柔软的身体给予了慕容止极大地安慰。慕容止抱紧了南乔,小脸在南乔的怀里蹭了蹭,很是依恋。即使,南乔并不比他高多少。
“乔乔……”
“嗯。”
慕容止很快恢复过来,松开了这个怀抱。抬头看着南乔平静的脸,慕容止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一些。
可是,面对这样多的生命的消失而无动于衷、极其冷漠的南乔真的是很可怕。天性勇敢也不至于面不改色。她,是天性凉薄。
这些村民和她在一个村子里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其中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和她在同一个学堂一起念书,玩耍,还有尽心尽力养育、教化了她、关心照顾、友善培育了她的养父母。他们也许全部都在这堆尸体里,一堆烧焦的、血肉模糊的、血淋淋的、惨烈的尸体。
她没有流泪,没有痛哭,没有失态狂愤,只有平静到残忍的一张脸。
这些人,都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人,从一出生就是要走向死亡的。只是他们这样无辜惨烈的死亡,让她唏嘘和感叹,也有震惊和无措,不过,很快就被她消化了。
她是一个天性凉薄、感觉较淡的人,更进一步说,她是一个还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无忧亦无惧。
南乔找了两根棍子,递了一根给慕容止。对面的尸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衣服被烧的气味、肌肤被烧焦的气味、血腥味、尸体腐烂的气味、骨骼被烧成灰随风送来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们把尸体一具一具的拨开来。
最外面的已经成灰,越往里,是被烧焦的尸体,然后是最里面没有被烧到的尸体。面目还清晰,是王二妞和阿云。
王二妞是村里有名的泼辣媳妇,平时一张嘴又利又毒,旁人轻易不敢招惹。阿云才十岁,上了两年学,文静乖巧,慕容夫子觉得她很省心。
奇怪的是,慕容夫妇的尸体不在这里。
这让慕容止既庆幸又疑惑。
为什么唯独没有父亲母亲的尸体?难道被带走了?难道他们就是冲着父母亲来的?为什么屠村?父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两个地下室?地下室内的钱财和书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大的暗室只放两只箱子?他们会把父母亲带去那里?父母亲现在还活着吗?他们知道我和乔乔的存在吗?我们现在处在危险中吗?他们会回来吗?
大起大落后,慕容止安静下来,快速分析。他本来就思维敏捷,很快就想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慕容止站起来,想回头和南乔说自己的想法,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黑了一瞬,全身无力。
模糊间感觉自己被人接住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
两天没有进食,情绪起伏太大,又猛地起身,这才突然晕倒。
慕容止醒来时,一阵食物的香味争先恐后的钻入鼻子。
“咕咕咕_”肚子适时传来抗议的声音。南乔在火堆旁烤鱼,闻声转头看来,挑眉斜看了他一眼。慕容止苍白的小脸泛起一抹羞红。
这里是他们家的被烧掉一半的桃树底下。看着这些面目全非的景物,慕容止心里又泛起难过的涩意。
“阿止,过来。”南乔神色温和地唤慕容止。好像与往常一样。慕容止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忍了忍,憋了回去。
“嗯,乔乔。”南乔现在也是头发蓬乱,衣裳脏污的模样。
慕容止在南乔身边席地而坐,接过南乔递来的鱼。虽然没有调料,腥味较重,但是饿极了什么都可以吃。
“乔乔,你怎么不吃?”慕容止在吃的空隙问。从小良好的教养使他在饿极之时也不会狼吞虎咽。
南乔抚摸他的头,一下一下的,难得的温柔。
“我吃过了”把一旁的鱼骨指给慕容止看,又说,“阿止,今晚我们休息一晚,明天离开这里。屠村之人显然是因义父而来,宛娘亦知情。此地不安全。也许他们已经知晓你我尚且存活,我们也正处在危险之中。“
“乔乔,我们要去哪里?”慕容止问。南乔又递了一条鱼给慕容止。
鱼并不大,一条并不能饱腹。南乔平时并不爱运动,也不擅长捕鱼,这六条鱼费了她一下午的时间。更遑论生火烤鱼,她平时也不去厨房,无需做这些活,现在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生火烤鱼实在是不容易。之前还烤坏了一条。
“你想去找义父和宛娘吗?”慕容止点头又摇头。
“嗯?不想?”南乔看着他,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逼着他讲出来。
“我想找,但是我们现在太弱小了。我不能让你也受伤。”我只有你了。所以,不是不找,只是我们还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南乔笑了笑,”我们需要上新的户籍。“
“这确实是个问题,出远门需要路引,生活也需要户籍。”
“他们定能查到你的名字,户籍,大约要另起一户了。”
慕容止瞪大了眼睛,没有想到这个。错愕的看着南乔。南乔肯定的点点头。慕容止精致的小脸显露出纠结的神色。
南乔没有逼他,留下一支火把,灭了火堆,埋了鱼骨。先站起来,拉慕容止起来。
慕容止才到她的肩膀。五官精致,肤色白皙,气质卓然,比之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爷们只好不坏。小脸做出一番沉思的神态,可爱得不行。
南乔的五官平淡,除了一双过分美丽的凤眼,就只称得上一声清丽。平素没有太大的感情波动,表情也少。约莫是被宠惯了,总是神态慵懒,倒也显得洒脱淡然,竟不像一个孩子。
慕容止牵着南乔的手,又进了暗室。把门关上了。还是这里比较安全。
有了火把,暗室内的东西也看的清楚了。装钱的一支箱子,有金条,银锭,玉质首饰,金饰,银饰,珠宝,还有一大把的银票。另一个大木箱里装的是珍贵书籍,粗略翻了翻,有棋谱、琴谱、食谱、医药典籍、功法、兵法谋略等,不一而足。
虽然对于一个大家族而言,这点财物并不算得什么,但是,这出自一个乡野教书先生,确实不同寻常。
两个小孩面对这两只箱子,以及里面价值不菲的东西,默了默。
慕容止过了一会缓缓开口:“乔乔,这约莫是父亲母亲给你攒的嫁妆。“
南乔无语,只有沉默。他们似乎对这些东西似乎并不上心,摆放并不整齐,倒像是随手放的。想起一点放一点。倒真像是义父的行事风格。
南乔把火把放在一边,寻了一处空地,也不讲究,席地而坐。慕容止一直跟着她,目光不离,挨着她坐下。
慕容止抱着南乔的手臂,头枕着她的肩膀。南乔低头看他,眼神柔和。想了想,侧了身子,把手臂抽出来,温柔地把慕容止小小的身子揽进她并不宽阔的怀里,用手轻抚慕容止的背,不时还揉一揉他的脑袋。
他们之间的亲昵自然而然。
“噗——”小小的一声,火把灭了。暗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
慕容止和南乔都是心性坚韧的人,灭村这样的打击,若换成一般孩童,早就吓得有心理阴影了。偏偏他们不是一般的孩子。
只是担心父母,不过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心中还存着侥幸,不肯相信最糟糕的可能。
除了恐惧,他们也恨的,只可惜没有对象。
这就是亘在心口的一根刺,看不见,拔不出,没有很大的伤口,却流着汨汨的疼。
没有人说话,可是也没有人睡着。地上太凉了,冻得人难以入眠。
“阿止,冷吗?”南乔问。她知道慕容止没有睡着。紧了紧搂着慕容止的手臂。
不问还好,一问,慕容止心里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出口。不知不觉带着哭音:”乔乔,我冷。“
南乔手一顿。听着那委屈的声音,她心里有点不舒服。皱了皱眉头。变换了姿势,背部本就靠墙,现在挪了挪,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腿放平,把慕容止抱在腿上,拥进怀里。
慕容止被这个亲密的抱安慰到了。靠在南乔怀里,搂住她的腰。
慕容止温温软软,手感特别好。平时睡觉时南乔就喜欢拿他当人形抱枕,喜欢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南乔平日就喜欢抱他,慕容止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亲密,胜过同学,胜过父母。这是独一无二的,极有安全感的。
慕容止和南乔都心知肚明讨论凶手是谁以及父母被他们带去哪里这种毫无头绪的问题是毫无结果的。于是两人都没有挑起这个话题。否则又会引起慕容止难过。
“乔乔,以后我们要去哪儿、”慕容止在她怀里闷声说。他们有没有出过小村,对于外界除了书里的各州地图志和零碎的风俗录,再没有更多的认识了。连物价几何都不甚清晰。人也小,自保能力差。
前路渺茫。
南乔回答:“这里不安全,我们要走的远一点,立新的户籍,还要获得路引才能走远。阿止,我会养活你的。”
“乔乔,我会努力长大,然后养你。”慕容止天真无畏,许下诺言。
“好,”南乔轻笑。我会兑现对宛娘的承诺,保护你,养你,护你,至此一生。
慕容止也笑了一下。他退出南乔的怀抱,不想她太累。于是躺在地上,头枕着南乔的腿,手拉着南乔的手。
黑暗中,唯有两双明亮的眼对视着。渐渐的,不知道谁先闭眼,都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