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毕，旷野重归寂静。
两人在夜空下相对而坐，都不说话。
李信叹口气道：“渴望靠近篝火，又恐惧被温暖灼伤。”
曜知道他在说兰陵王的事，他垂下头去：“会长花那么多年才创立了这个协会，不成想如今落得这步田地。”
李信看着夜空，说道：“随他陨落，随他沉沦。开疆易而守土难。那也没什么可说。”
曜看着李信，说道：“前辈，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李信答道：“你问吧。”
曜问道：“前辈在关射协并没有什么职权，却为什么愿意留下来陪副会长呢？”
李信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夏侯惇也没有什么职权，他不也留下来了么。”
曜轻轻摇了摇头：“夏侯大哥在关射协干了二十年，却因为没法单杀射手而一直只是个门卫，那没有什么奇怪。但是据我所知，前辈在协会也待了十年了，论能力就算及不上副会长这样的人，却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你辛苦十年，在关射协里却仍然毫无职司，这不奇怪吗？”
李信说道：“这些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曜咽了口唾沫，说道：“代理会长跟我讲的。”
李信张口欲语，却又闭目沉思，终于开口说道：“代理会长心思缜密，却工于心计。他心里怀疑我，却不亲自和我讲，借你的口来探我，是这样吧。”
曜听了他的话，感到大为困窘：“前辈说哪里话？代理会长没有嘱我来打探你，我自己想问的。前辈既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这句话。”
李信紧紧盯着曜，看出曜并无作伪的神色。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曜看出李信神色郑重，他坐直身子，静静听着。
李信讲述了起来：“二十年前，兰陵王和花木兰都还很年轻，那时的关射协建立未久，还处在飘摇动荡的时候…”
曜听他口中不叫会长和副会长，而是直呼二人的名字，心下起疑，但是担心打断李信的话头，却也不敢去问。
李信接着说道：“刚刚成立的协会引来了无数人的攻击。所谓树大招风，就是这个意思。兰陵王和花木兰二人，每天都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们两人武艺卓绝，打败了无数敌人。风头一时无两，世间并称其为双兰。”
曜听见李信讲述兰陵王和花木兰的往事，不禁心驰神往。
李信说道：“双兰为了协会，杀了太多的人。一次，他们二人受人围攻。敌人也都不弱，双兰杀红了眼，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周围的敌人固然已经全部被屠戮殆尽。却也有许多的无辜者被牵连在其内。”
李信凝视着燃烧的篝火，神色黯然。
曜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内情，但不敢出声询问。
李信垂下头来：“有一个孩子，那一年他只十岁。他的父母被双兰误当做敌人杀死。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等到双兰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血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木兰问道：‘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兰陵王淡淡地说道：‘斩草除根！’说完，他抽出长刀，就要砍下…”
曜全神贯注，大气都不敢出地听李信讲。
李信续道：“眼见这个孩子要死在兰陵王刀下，花木兰拦住了他，说‘孩子没什么错，饶了他吧。’兰陵王虽不情愿，但是看在花木兰的面子上，放过了这个孩子。”
曜已经猜出了七八成，他问道：“这个孩子后来呢？”
李信苦笑道：“没有死，那便是活着了。他心中恨双兰不问青红皂白便杀了自己父母，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复仇。他苦练技艺，加入了关射协，只为了能接近仇人。自那之后，就过了二十年。”
曜垂下头去，问道：“前辈就是这个孩子了，我想的没错吧？”
还未等李信回答，从两人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好好！我当年一言之仁，致成今日之患。很好呀，很好呀。”
曜抬头看去，竟不知花木兰从何时起已站在两人背后。
花木兰自兰陵王死后，言语克制，少有骂人。但她这句话看似客客气气，实则语气冷若寒霜，两人听了反而觉得越发难捱。
李信知道花木兰如果真要杀自己，刚才就可趁自己不备忽施暗算，此刻他也不站起，说道：“副会长还没睡么？”
花木兰不接他的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三丈的地方，冷冷地道：“我旧伤未愈，你要报仇，现在正是好机会。明日此时，老娘已是泉下之鬼，你要手刃仇人，只怕再也做不到。如何？这便动手吧。”
说完，她拔出重剑，原地一站，衣衫随夜风飘动。渊渟岳峙，气势凌人。
李信摇摇头：“我不准备和副会长拼个你死我活。”
花木兰冷笑一声：“你跟老娘拼个你死我活，配么？”
李信看着花木兰，叹了口气，突然说道：“花木兰，射抵协人多势众，就算你杀得他们一两人，却也终究不能幸免。不管杀多少人，兰陵王是不会活过来的。你的所作所为，值得什么？”
这番话白天曜曾经和花木兰说过一次，一度惹得花木兰含泪离去。
花木兰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要如何，何时轮得到你来操心？”
李信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我不跟你动手，是因为怕了你，觉得打不过你，是嘛？”
花木兰斩钉截铁地说道：“不错！”
李信点头说道：“我打不过你，那倒也不假。”
突然他转头对着曜，问道：“花木兰是不是很强？”
曜不假思索地答道：“花……”一个字出口方知大为不妥，连忙改口：“副会长是我平生所遇的人里，最强的之一。”
花木兰听了这话，面有得色。
李信说道：“她以前被人叫做传说之刃，只论武力的话，当世确是罕有其匹。”
花木兰怒道：“还提那些干什么，拍我的马屁于你有好处么？”
李信站起身来，握住长剑的剑柄。花木兰见状，凝神以待，准备接战。
李信说道：“你很强，那是不消说了。然而即便是强大如你，也有许多控制不了的事情。你以为你能用剑解决一切问题，最终兰陵王还不是死在你的怀里。你觉得是因为你还不够强吗？”
花木兰听他说话，脸色越变越难看。她凌厉的目光死死咬住李信，仿佛一条喷吐信子的毒蛇。
李信被她瞪视着，神色却仍旧十分从容。
他看着篝火上方迷离的火星，松开剑柄，伸出手去抓，摊开手来空无一物。他说道：“能提起沉重剑刃的手，握不住飞舞飘落的花……”
曜看着花木兰。她满脸凄凉惨然的神色，侧脸在篝火掩映下忽明忽暗。她平生仗剑纵横天下，却只能看着心爱之人在怀中变冷死去。
李信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花木兰？”
花木兰闭上双眼，仰头向天，说道：“对，我他妈想要杀百里守约，就和你想要杀我一样。”
李信大声道：“这是错的！以暴易暴，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
花木兰啐了一口，骂道：“我他妈听够了。你说我杀你父母，不错，老娘绝不抵赖。你想报仇，我接着便是。但是要你动手，却又不敢。婆婆妈妈，到底要怎样？”
李信答道：“双面的刃，伤人又伤己。这世上尽有没办法用剑解决的事，你知道吗？”
花木兰嗤笑一声：“没办法用耍嘴皮子解决的事，只怕更多。”
说完这句话，她掉头就走，不再去看身后的两人。转眼间，已经去的远了。
李信叹口气，他握住剑柄，力透双臂，长剑抖出，在地上写下一个武字。说道：“武力的武。是止戈为武的意思。这些东西，副会长是听不进去的。”
曜听了他的话，说道：“前辈，你恨副会长杀你父母，但是就算你不动手，副会长也很快就会死在射抵协的人手下了。”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凄苦，为花木兰感到伤心。
李信看着曜，说道：“你都明白的道理，我当然清楚。我最初确实是很想杀死副会长的。仇恨，失望，伤心这些负面情绪郁积在心中，成为了我内心中黑暗的一面……”
随着李信的话，他的周身被一团暗黑的血雾包绕。他喘着粗气，形态可怖。
他接着说道：“但是在关射协里待久了。我渐渐喜欢上了那个虽然盛气凌人，但是却总是关心部下的副会长。温暖，舒适，阳光这些积极的想法，让我有了另外一面。”
说完，他的身体笼罩在一片光芒中，李信变得神色平和，显得圣洁而威严。
李信说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见证一生只有一次的绝景。”
曜歪歪头，疑惑地说道：“什么绝景？”
李信说道：“你说过，星空是你的故乡，然而你看，长城之上那千亿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是那么的平凡。泯然众人，就是你的归宿吗？”
曜低下头，沉默不语。
李信续道：“代理会长和我说过，你曾说星星无法与日月争辉，是这样吧？”
曜听李信提起自己之前的狂妄言论，不禁满脸通红。
李信拔出长剑，对准篝火，说道：“血肉之躯，燃烧一次足矣！”
他用力劈下，剑气纵横，火焰霎时间升腾起来，然而却瞬息间便熄灭了。
李信收起长剑，说道：“每一颗星，一生之中都会有一刻，比太阳更耀眼，尽管那之后便会死亡。”
曜看着逐渐熄灭的篝火，心中百感交集。
李信转过身，向着屋子走去。边走边说：“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
曜开口问道：“那就是前辈所说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绝景吗？”
李信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喃喃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巍然矗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