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走了没多久，夏夜竟然开始冷起来。雨后潮湿的空气中，隐约夹杂着一股腐气发酵后的闷酸味。
他觉得身体愈发沉重，脚步也不再轻盈，反而越走越慢。
离家还有两个路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深呼吸了一口，想试着加速，看看身体恢复的情况，却在刚迈出步子的时候突然没了力气，浑身酸软，差点跌倒。
果然是恢复正常了，却比之前更加疲惫，像虚脱了似的。
“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早下车了！在车上装死也挺好的！”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议论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打了个冷颤，不由地裹紧了身上脏兮兮的外套。
“刚才热血沸腾的时候拼命压抑，现在倒好，想要走得快些都没力气！”
他知道，像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像这样心力交瘁的折磨，以后也少不了。他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连累和拖累他人。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可今天不同——
他救了人。
担惊受怕的突然没那么可怕，心力交瘁也突然没那么折磨。
他救了人。
他又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或许会是个好的开始，他想。
以前的日子过得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如今的日子过得是：不知道还可以活多久。如此两种，对他来说，很不一样。
现在彻底放松了，那种浑身像是散了架后再胡乱安上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依旧酸痛的肩膀，才看到了手臂上的几处擦伤。刚才那女生塞给他的创可贴还在他手里。他想着在公车上的那一幕，无奈地笑了笑。
橘樱里小区门口。
一个约莫七十多岁的老人提着一袋子东西，急匆匆地往里走。他头发花白，还有些驼背。
“大爷？”门卫大叔很有礼貌地望着他，问道，“我看您面生。请问，您住这儿吗？”
老人头也没抬，依旧往里走。
“您等等！等一下！大爷！”门卫走上去拦住老人，又问了一遍，“请问您住这儿吗？”
“关你什么事儿？”老人撇了他一眼。
“不是，大爷，这是我的工作。”门卫无奈地苦笑着，指着小区大门外雕刻的“橘樱里”三个金色大字，说，“您看，这个小区叫橘樱里。”
老人转身看了看门口的字，又看了看门卫，面无表情地冷冷地说：“我认识字！”
“哦，我看着您面生。怕您走错地方了。”
老人的脸上没了刚才的不屑，反而像是来了火气，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的样子，像是一个会走错地方的人吗？”
“不像！不像！”门卫看这老头有点儿霸道，便安抚了两声，又问道，“那请问，您住这里吗？”
“不住！”
门卫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那您先等等！我得给您登个记！”
他随即拿出登记簿和笔，继续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您要找的人是谁？住在几栋几楼几座？”
老人没有回答。
门卫又问得简单了些：“您叫什么？您找谁？”
“我姓简。”
老人答了一半，话又断了。
“那您叫什么呢？”门卫继续问。
老人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吼了回去：“你管我叫什么！”
“哎，你这人……”
“他是来找我的！”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夏夜站在大门口。
夏夜几步跑向他们，笑着对门卫说：“不好意思啊，张大叔！这位是我……亲戚，我叔叔！他是来看我的。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一旁的老人斜着眼睛，瞪着夏夜。
“亲叔叔？我记得你姓夏，这老人家刚说他姓简……”门卫疑惑地嘟囔了句，然后笑了两下，“你这叔叔脾气可不小嘛！来来，帮他登记下吧！”
“好嘞！”
夏夜在登记簿上写上名字，就递了回去：“那我们上去了！”
门卫大叔点了点头。
“简——正——则——”他看了看登记簿上的名字，又抬头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念叨着，“这名字取得不错。人咋那么冲呢？！”
入小区没几步，夏夜对着身旁的老人小声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
“少废话！”老人说着，双手背在身后，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夏夜注视着他的背影，愣了几秒，然后跑了上去，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问道：“正则哥，谁惹你啦？你的脾气可比我离开的时候火爆多了啊！”
“快把你那脏兮兮的手拿开！”老人拨开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白眼，指着他的脸，不待见地数落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生气了？”
“你叫刚才那人‘叔’，叫我也叫‘叔’！我哪里和他一样？”老人抱怨起来。
“那我刚才叫你哥，你说人家会信吗？”夏夜被逗笑了，“再说了，我要叫你哥哥，你不比他小了一辈儿嘛！”
一直摆着臭脸的老人愣了一下，想想夏夜说得也对，便没有再说什么。
“刚才人家只不过问你的名字，你告诉他不就可以进来了嘛！发什么火呢？”
“我偏不说！”
老人一股邪火上头，突然把夏夜的胳膊甩开，瞪着他问：“你刚才登记的时候……写上去了？”
“是啊！”夏夜点点头，“‘简正则’这名字那么好听，为什么总藏藏掖掖的……”
“小兔崽子！这名字烦了我大半辈子了！被人一叫我就浑身难受！你不知道？”他气冲冲地嚷道，“等会儿出去的时候，非把登记簿撕碎不可！”
这个老人，就是那个“天性欠缺，品行颠倒，性格乖戾，受不了教化，只能任其自在”的简正则。所谓“以名正身”，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用。
回到家，夏夜把身上的东西全扔到桌上。他脱了外套，一头载倒在沙发上。
“回来多久了？”简正则刚进门，就忍不住质问道。
“两年了？”夏夜想了想，点点头，“嗯，是两年。”
“真有你的啊！”
夏夜只笑不语。
“知道找了多久才找到你的吗？”
“肯定不会太久。你们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找太久。”夏夜一脸调皮地望过去。
简正则撇了个白眼，看着左手边入口处的鞋柜，顺手打开一旁抽屉，发现满满的墨镜。
“这是什么？”
“墨镜啊！”
“我知道！墨镜我认不出来？我是问，你拿墨镜当衣服穿？怎么这么多？”
“试过很多方法，前段时间连续熔了几十副美瞳，看来还是老一套管用。”
“吃药了还会发作？”在客厅正转悠的简正则疑惑地望过去。
夏夜没有回答。
“刚刚……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小事儿。”夏夜觉得身子像是粘在了沙发上似的，动也不想动。
简正则看着被夏夜刚刚扔在桌子上的创可贴，笑着问道：“你现在，也开始用这玩意儿了？”
“什么？”夏夜只觉得头重得抬不起来，便依旧埋在沙发里。
简正则走过去，把创可贴撇到他身上。
夏夜拿起来看了看，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笑着说：“看来以后要在家里准备一些这样的东西，说不定会用到！”
简正则打开冰箱，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木制盒子，便拿了出来。
这木盒巴掌大小。
他把木盒盖子打开，里面是空的。
“这糖盒子空了多久了？”他闻了闻盒子，问道，“怪不得戴什么墨镜！里面的糖，吃完可有段日子了啊！”
夏夜这才从沙发上艰难地坐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没有回答。
“这么久没吃，受不少罪吧？！”简正则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说道，“看你今天这德行我就知道了！还是小谣猜得准！”
夏夜依旧沉默。
“还打算继续下去？”简正则问。
他笑了笑，随即转了个话题：“小谣还好吗？”
“‘小谣’也是你喊的？”简正则瞪了他一眼，指着刚放在桌上的袋子说，“这糖你先收好！”
夏夜起身走过去，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
和之前的一样。
他把木盒小心盖上。
“‘吃不吃，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小谣让我转告你的！”简正则说着，从袋子里又掏出一个保鲜盒，递了过去。
夏夜看了看饭盒，又看了看简正则：“黑米糕？”
他点点头，把饭盒打开：“刚做好的！”
听到这儿，夏夜的神色又黯了下来。
简正则把装着糖的木盒子从他手里拿了过去，放进冰箱里，嘱咐道：“糖，你现在可以先不吃。但是这黑米糕，你要趁热！你吃完，我再走！”
夏夜低头盯着那块外表普通的黑米糕。半晌，没有说话。
“愣着干吗啊？别浪费我们的心血啊！”
“心血”二字，在他耳畔不断萦绕起来。
许久，他才挤出一个字：“哥……”
“这一会儿‘叔’、一会儿‘哥’的，把我都叫糊涂了！”简正则打断他的话，“小谣说了，你要不习惯，叫名字也行！我这名字取得是憋屈，但她喜欢！你就叫吧！你叫，我……我不生气！”
原本有些哽咽的夏夜，听了简正则的几句话，反而笑了。
“哦对！”简正则说着又想到什么，“‘小谣’这个称呼，你以后不能叫！要叫姐姐！或者叫蔺谣！‘小谣’，只有我能叫！”
“好！”夏夜点点头，“你和蔺谣姐姐以后不要再做这些给我了。我其实没什么事儿！”
“你身体受伤了，吃这个最好！”简正则转身拿了双筷子，递到夏夜手边，“知道我来的目的，就别让我白跑一趟！我们能做的事，本来就不多！干看着，更着急！”
“所以我回来后才没有立刻去找你们。”夏夜把筷子放下了。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再来找我们？等我死了？你也太低估我们了！你以为你不来找我们，我们就不知道你回来了？就找不到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们是因为你才做这些事儿的？我们愿意！我们……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我什么都不做也是要变老！还不如趁现在多做一些！”
这话说得平淡，却字字重如千斤，压在夏夜心头。
简正则看他还是没有动，便夹起那块黑米糕，送到他嘴边，大声吼道：“张嘴！”
这疾言厉色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可怕，只让夏夜心疼。
自他记事以来，简正则和蔺谣这两个人，便是对他来说最特殊也最重要的人。他虽然很多想不通，很多记不清，很多学不会，很多说不明，但是起码有一样他清楚——他欠这两个人的，一定最多。
欠的东西分两种，有些还得清，有些还不清。而他欠的，偏偏都是还不清的。
看着夏夜把黑米糕吃到肚子里，简正则笑了。
“有的吃你就吃！我要是你，才不会想这么多！有用吗？谁还能逃得过定数去？”他走到沙发旁，坐了下去，“没来这里的时候，小谣跟我说，这里的姑娘好看！我多高兴啊！都做好了冒着仁族大不韪的准备，打算娶一个当老婆了！等来到这里……唉！最后看看，居然还是她最好看！”
简正则说得有趣，却句句真情实意，夏夜是听得出来的。
“你笑什么？”他看夏夜笑了，怪脾气又上来了，脸一沉，“笑我娶不到老婆？还是笑她不好看？”
夏夜知道他的脾气，立刻把笑容收了起来，连连摇头。
这黑米糕吃下去，他整个人又恢复了体力，脸色也红润起来。身上的各处酸痛都消失了，又有了精神。
他抬起手，手上的伤也都不见了。
黑米糕和那些五颜六色的糖，都是幌子。黑米糕不是黑米做的，糖也不是糖做的。夏夜见这两样东西的次数，远远比见简正则和蔺谣这两个人的次数要多得多！这两样东西，都是蔺谣施了仁术为他量身定做的药。故意做成糕点和糖果的样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让夏夜吃起来没那么大的负担。
如今，这两样东西一点儿没变，人却都变了。
刚才的“心血”二字，说得一点没错。黑米糕用的正是简正则的血。
仁族虽然尊崇仁术、追求至高无上的修为，连选贤任能也是以仁术修为来定。但是，凡是仁族的人，每一个身上都流着与生俱来的有治愈能力的血。从来如此。和会不会仁术、有没有修为无关——和什么都无关。所以，对简正则来说，虽不学无术，但体内当之无愧地流淌着仁族的治愈血，也是他身为仁族族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蔺谣稍加调配就成了疗伤救命的灵药。然而，离开仁族久了，很多事情便多少会有不同。身体的状况也会有所改变。何况身上的血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次为此消耗心血和灵气，都是在折损生命。离殆尽的一天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至于是哪一天，简正则没那么在乎。
可夏夜在乎。
如今眼前的这个简正则，再没有曾经那个九岁男孩儿的样子了。无论外貌体征、脾气秉性、言谈举止、习惯喜好，都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以前的简正则曾被蔺谣嘲笑是未出生前就被贴了一串坏标签，寄托于取个好名字来正身。但在夏夜幼时模糊的印象中，简正则是面容清秀、性格开朗又温暖的小哥哥。直到回来后再看到他的那一眼，夏夜脑海里的这番印象才彻底成了错觉。过去的小哥哥变得面目全非，成了现在这么一个忽远忽近又忽冷忽热的怪老头。
可是，夏夜偏偏认得出他。在他印象中简正则和蔺谣还是他开始记事时的样子，离现在也已近六十年了。看着那张陌生中透着熟悉的脸，虽然说不出哪里相似，但他就是认得出来。
而那木盒里的糖，是用来抑制夏夜体内的异症发作的。至于是如何制作，虽然从未被提过，但他也猜得到，一定比这黑米糕还要复杂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