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逃。不逃。
最后,还是逃了。
碧漪漾漾。
这一弯六、七米长的大羽毛,仿若扁舟一叶,孤冷地荡于水中央。
简正则趴在羽毛的前端略微翘起的羽柄上,双手耷拉下来,指尖刚刚好撩拨着怒涛渐息的水面。那倚着羽毛的身子,疲态尽现,随着缓下来的水流和残风,左右摆晃着。
江河湖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上面漂着。
几天前,笑着正过着九岁生日,他突然被族里告知第二天就要离开。于是,当天夜里,家人又哭着偷偷给他这个活人,补了一场“生忌”。
离家数日,他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静谧的水面,广阔无垠。而这支羽毛,如轻舟缓缓驶过,停靠在岸边。
是恰巧出现,还是应了安排,如期而至?他当时想也没想,就踏上去了。如今这样飘着,漂了多久也算不清了。心气都飘散了,人还活着。
再过几年,就差不多可以娶个媳妇儿生娃娃了。他原本打算一生守在自己的族界,陪着自己的家人,像那些闲逸逍遥的族民一样闲逸逍遥,却没想到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浑浑噩噩、神差鬼使地颠沛流离、落魄潦倒起来!仿佛在梦里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被一大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趾头,身体“醒”了,脑袋还一直发懵着。
“生忌都为我过了,大概是做好我回不去的准备了!”简正则想着,“谁叫我一学起仁术就难受!头昏脑胀、四肢麻痹、甚至万虫蚀骨似的又痒又疼!早知道不学那鬼仁术会被如此安排,我再难受也应该应付着做做样子才对啊!”
本应该安分守己,本可以不问世事。现在看看眼前,想想以后,他不禁沮丧、绝望起来——如今真安分守己、不问世事得连家也不要了!
临别时,有族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慈悲的样子至今让他记忆犹新。当时觉得满是安慰和鼓励,可是离开的时日久了,他开始怀疑——那笑,或许是高兴得吧?!是不是因为甩了个他这样对族里没什么贡献的包袱,而由心释放出的轻松和畅快?他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像族老对他说的“带着族民最后的希望”且“任务重大”地离开,还是,被堂而皇之地抛弃了?
不论是哪一种,这般前“有”去路,后“无”追兵的“逃”,连个逃的样子都没有,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我宁愿逃的时候,后面有最可怕的东西追着!总比现在,像傻子一样莫名其妙地被放逐似的来得光彩!”他垂头丧气地趴在羽毛上,望着水面上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想着。
如此不光彩的,简正则不愿自己是第一个,更加不想做最后一个。
他收起荡在水面上的双手,抓着羽柄,身子顺着羽轴弯曲的弧度,稍稍地向下坠了坠,恰好卡在羽弯处。
“我好像……又变样了……”他望着前方水中的倒影,端详着自己日渐改变的五官,嘴里嘀咕着,“看来,过不了多久,我就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吧?!”
“到了?”
身后清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他转身望去。
躺在羽毛尾端的女孩儿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他才想起来,这里被不光彩地放逐的傻子,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
“刚才是……你说话?”简正则扭着头,一边问着,一边不禁惊讶起来,“你……你说话啦?”
他望了望女孩儿,突然笑道:“一起走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听你的声音!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哑巴!”
女孩儿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轻声道:“离开仁族之前,你我从未见过。”
他的确从未在仁族见过她。
“看看!这一路呆一起久了当然就熟悉了,能说上话了不是!”
女孩儿看上去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已初现少女的娇羞姿态。肌肤白净,气色却暗哑,清瘦得让人有些心疼。大概是那身黑衫,把应有的青春靓丽的光彩都遮盖住了。就连清秀娟丽的面容也衬得几分憔悴。她看着男孩儿的神态中渗出微微羞涩,却不泛半抹酡颜。
“也不是。是突然才发觉,只剩下我们俩了。”她双唇泛白且干裂着,上下轻轻碰了碰,喃喃道。
“哦!原来是因为绝望啊……”简正则把头转了回来,望着缓缓地行进中的前方,“也对!照这样漂下去,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咱俩大概是分不开喽!”
如此漂了一段水路,女孩儿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像你这样的,你说还有吗?”
他挠了挠头,嘀咕着问:“像我‘这样’?我哪样?”
他到现在也没彻底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
“像你这样,被安排逃离的……”女孩儿只觉说着别扭,突然顿住了。
简正则回过头,看到她的神情中也露出一丝不确定,便笑着问道:“‘安排逃离’?你是想问,为什么要逃吧?”
女孩儿想了想,点点头。
“你跟我一起出来的,你不知道?”
女孩儿摇摇头。
简正则嘴上问得关切,心里却在笑:“这傻丫头,原来和我一样,也不知道出来干什么的啊!”
想到这,他突然笑不出来了——如此看来,他们这俩,果然像被遗弃的了。连句像样的叮嘱、交代或者解释都没听到,两个傻子就什么也不知道地出来了!他想,仁族的族民应该还没有蠢到把他们当成“最后的希望”吧!
“所以,你是被逼的?”他好奇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女孩儿,躺靠在翘起的羽轴上,问道,“还是被骗的?”
她没有回答。
“想回家?”
她依然没有回答。
“‘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归来。’”说这句的时候,他特意模仿着族老对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和声音,然后又换回自己的语气问道,“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说的?”
女孩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唉!看来这还真的是句场面话啊!”他叹了口气,望着四周,感慨着,“本来嘛!就这么离开了,哪里还有‘更好地归来’?有没有回去的那一天还不一定!我家里人啊,连生忌都为我操办过了!好像一夜之间,这世上和我再无瓜葛似的!”
“生忌?”她疑惑地看着他,“生忌,不是给死了的人办的吗?
“我离开的前一天,正好是生日。这‘生日’也好,‘生忌’也好,都一起办了,也就是把我当已经死了的人看了呗!”
女孩儿没说话,把头稍稍侧向一旁,伸出那只纤细素手,在水面上赏玩似的轻轻拍了几下。
漾起了几番涟漪,她便笑了。
“哦对,你刚才问‘到了’?”简正则这才突然想起女孩儿刚才的那句话,便问道。
“嗯,是到了!”女孩儿向前指了指,“前面就是戡龙湾了。”
“我怎么看不到?”他转过身,向行驶的前方张望着,问道,“你说什么湾?”
女孩儿没有说话。
简正则把身子转回来,左右挪了挪,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双手交叉架着后颈,然后仰躺着,惬意得很。
他心里想着:“管它什么湾,爱到哪儿到哪儿!反正回不去了!都已经被家人公认是‘死了半截’了!等我哪天真的要死了,闭眼前再办个‘死忌’——齐了!没遗憾!”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眄视过去,翘着二郎腿,问道。
女孩儿没有回答。
“没名字?”他疑惑地望着,然后笑着说,“我叫正则,姓简。一看你就比我小,你可以叫我哥哥!这下好了,以后立牌位的人也找到了!”
“什么牌位?”女孩儿问。
“我哪天‘名副其实’地死透了,你给我立个牌位呗?上面写上我的名字,每天给我供点儿好吃好喝的就行!如果你比我死得早,那就算了!到时候,我可以给你也立一个!”
女孩儿疑惑着,却低头沉默不语。
“不懂?不懂什么是‘牌位’?”他看女孩儿没有应他,接着问,“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家里没有祖先牌位吗?你们家去世的亲人不立牌位、坟头不立墓碑什么的?”
女孩儿愣了愣,又摇摇头。
“这么奇怪……不过也好,我倒省事儿了!反正我死了以后,你记得给我立一个就行!”
“嗯。”女孩儿点点头。
“丧气话就说到这儿吧!虽然咱俩都狼狈得很,但是总归还是要活下去!你看这支大羽毛,一定是哪只大鸟神仙特意从身上揪下来,给我们指路的!居然比竹筏、小舟结实多了!”简正则躺着,继续晃着二郎腿,“还挺舒服!”
女孩儿抚摸着羽毛:“可这羽毛无血气……羽毛的主人,应该是死了好久了。”
“死了……死了好久了?”他愣住了,瞪大眼睛望着她,“多久?”
“几百年,上千年要有了……可能不止。”
“上千年?还不止?”他惊讶起来,“你确定吗?”
她跪着,趴下身子,在羽毛上又仔细闻了闻,点点头。
简正则一下子来了精神,坐了起来,盯着女孩儿,脸上露出惊喜的笑,问道:“你……还有这个本事?”
女孩儿低下头,瞥向一旁,没作声。
半晌,他看对方也没要回答的意思,也就算了。
“从这驶过去,大概还有一阵子吧?”他坐得离她稍近了些,“反正也无聊的很!我跟你说说,到时候在我那牌位上写点儿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