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我，不怕我会害你？不怕这颗心把你也杀了？”夏夜问，“我身边死了这么多人，你不怕？”
“我怕什么？我既然能感应到它，说明它对我很友好的嘛！”黑猫仰着头，胡须上扬着，“唉！我说你怎么总是想着那些死了的人！”
“他们死得不明不白，难道不该问吗？”夏夜沉默了片刻，“他们，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切！不是跟你说了嘛！死了的这些人，早就死了很久了！早在遇到你之前就死了！他们早已经不是自己了！确切地说，你见到的他们的时候，他们根本连人也不算是！他们身上的家伙，早已经潜伏很久了！那些东西封了他们的魂魄，把他们变得不死不活，然后寄居在他们身上，借他们的人气，做它们想做的事！”
“寄生，真的有这种……”
“知道说出来你不信！说你傻你就傻！这世上的鬼祟如果都写在脸上，那就不可怕了！不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才叫做恐怖！不是剑拔弩张、血流成河才叫做危险！早跟你说了，外表大都是假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
“比如有些邪魔外道，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不愿入轮回，便想了个狡猾的法子，只携残留不齐的魂魄逃之夭夭。有的寄生在死物上，有的寄生在活物中。寄生在人身上的，会用尽一切方法吸食人气。不像其他的鬼祟先害死你再说，它们先不会让你死，因为要一点点吃你的魂嘛！被吸食者既看不见它们，也感觉不到异样，甚至还身心愉悦。这就叫做‘魂噬’。你还是你，但你也不是你了。你所碰到的这些东西，就是其中一种，是群遁隐的煞类，以寄生和吸食魂魄为生。它们寄生在活人身上，被吸食者阳寿犹在却外强中干。等那些人到了一丝两气、奄奄一息的时候，它们就会换个人继续！匿藏在这样不死不活的肉身之中，对它们来说再好不过——既可以借他们的阳气来掩盖自身的阴气、煞气，进而安心寄居在这身子上作掩护，去干别的事；又可以摄取能量得以生存下去。它们虽逃了轮回，却无法独自存活，只能寄居。鬼国称这些寄居在活人身上靠吃魂魄过活的鬼祟为‘班如’，游弋在人间，徘徊盘旋。我们觉得是无法超脱，它们却视为逍遥快活。”
“寄生在他人身上，岂不是生生世世不得自由？”
“你倒想得颠倒！它们可残忍着呢！它们既不是短暂的‘鬼上身’，也不是‘借尸还魂’，而是长期地寄生在活人身上，一点点消耗他们、利用他们、奴役他们、最后榨干他们后再寻下一个。被害的人的魂魄被禁锢、被吸食，所以他们既不能好好活着，也不能彻底死了去投胎，只得一直活在幻象中，一直到魂魄被彻底吞噬。好好的人被搞得半死不活，生不如死。因为封了自己的灵力，寄生在人身上，又掩盖了狰狞的外表和煞气，所以班如极少泄露行踪，也因此对付起来极其棘手。鬼国能抓的也没多少，每隔段时间还要遣送一些给魔族。魔族以超度为名，带走它们干了什么，没人敢深究。”
夏夜愣在那儿，没有作声。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自己的这颗心有多厉害了吧？”
“之前我碰到的那些人，都被班如寄生着？”
黑猫点点头。
“所以那颗心，它把那些寄居在他们身上的班如全赶走了？”
黑猫摇摇头：“那些人早在班如进入他们体内时，就已经注定是死人了。赶走了班如，也救不活他们。这颗心可以做的，就是释放那些人的魂魄！那些魂魄被禁锢在自己身体中，被班如吃。在魂魄被彻底吃掉之前，它把它们解救出来。魂魄摆脱禁锢，出了这个像牢房一样的肉身，才可以早点去投胎嘛！”
“那班如呢？”
“这……”
“还有，尸体突然消失又是怎么回事？”
“被班如寄生的肉身早在魂噬开始的时候就只是一具活尸罢了。既然魂魄离开、班如被抓，尸体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班如被抓去哪了？”
黑猫摇摇头。
“你也不知道？”
“嗯。话说回来，这颗心抓的都是班如，就有点儿蹊跷了……”黑猫小声咕哝着，“照理说，想要躲开它们，以这颗心的本事，简直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费神去抓。如若只是在惩恶扬善，世上鬼怪那么多，也不可能只抓班如。所以为什么呢？”
“你在嘀咕什么？”
黑猫转过身，看着夏夜：“你知不知道，班如难抓，不单单是因为它们藏在活人身上。它们会挑选、寄居、魂噬、然后离开这一个，再去挑选下一个。只要不被发现、不被抓到，他们可以一直不断地这么生存下去。这些是别的鬼祟无法做到的。一般的鬼祟，‘鬼上身’也好，‘借尸还魂’也好，往往只有一次机会。上了人的肉身，就出不来了。一旦被逼出体外，就是灰飞烟灭。班如不同。它们通过不断地上活人的身从而不断地魂噬，来让自己一点点强大起来，所以如果是上了年岁的班如，它们的体内就会吸收大量的精血，有很强的能量。魔族想要它们，我猜也是这个原因。”
“精血？”
“灵气主心性，精血主身命。但凡修为，最看重这两个。缺一不可。”
“我身体里的这颗心抓班如，不会是把它们的精血都转到我身上吧？”
“不像。你阳热亢盛！身上的灵和血都复杂得很！班如所吸的精血极其挑剔，根本无法在有精血的身体里存留。只有那些体内精血全无的才可以用班如的精血来续命。”
“精血续命？”
“快要死了的，命悬一线的，哪怕是死了很久的，只要身灵皆在，都可以用精血救活。包括那些魔族的干尸手下，也需要定期以精血灌入，才能持续待在空壳身子里。”
“干尸？”
“巫师之中有一群人，他们听令魔族。虽说像仆人，可都是一群很厉害的仆人！他们深谙一种巫术，可以驯化各种死灵。寻尸体为它们承载，再灌以精血。吃得好的，就健壮无比，我说的是灵力！”黑猫眯了眯眼睛，“我看，这颗心掳走那些班如，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把它们当作食物，去喂了哪个急需精血续命的空壳身！但是，它想要救谁呢？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难道是去救魔族的干尸手下？”
黑猫摇摇头，心里嘀咕着：“这小子也不像是和宄族有瓜葛，他身上的这颗心也没有鬼祟的巫气，应该和宄族无关！班如精血虽然金贵，但想抓可不容易！几十年来为了几个班如精血，莫说没本事去抓，就算抓到了，哪够吃的？这么低效率的事情可不像是狡猾精明的宄族会做的！要喂那群干尸，普通精血绝对够用了！究竟这颗心想用班如精血救谁呢？”
夏夜看它眉头紧锁着发呆，问道：“你知道的这么多，也有不明白的？”
“哎呀！我一个在鬼国看大门儿的，哪能什么都知道？我的灵一直被封印，哪都去不了。能知道刚才那些已经是极限！反正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东西平白无故地消失！要么去了别的地方，要么变成了别的东西。世间这么大，自然有更适合它们待的地方呗！你只需知道，你这颗心很厉害就是了！”
“你觉得它厉害，所以才跟着我？你让我帮你，其实是想让这颗心帮你吧？”
黑猫点点头。
“你想它帮你，就去找它商量！干嘛找我？你不是说它对你友好吗？”
“你瞧你这话说的！它对我友好，也不代表它会听我的呀！它现在在你体内，换言之，你们互相依存。我不找你找谁？”
“你这算盘打不响了，我根本办不到！”
“你现在办不到，不代表以后不行。你们迟早合为一体，不分彼此。我们以后或许不会再见。既然安排我们见这几面，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帮我的时候，你就帮帮我呗？”
黑猫看夏夜在犹豫，接着悲声叹道：“我见了你三次。每次见你，都只能借着虚象附在他人身上，只为了能和你说句话。起初看见你，只觉得是凑巧。现在看来，或许是命中注定。这一次说出心里的话，也不遗憾了。我也知道渺茫，但是不试试，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做个活死人……”
做活死人有多苦，夏夜明白。或许没有这只猫这么明白，又或许比它更明白。不论它是个什么东西，它阴差阳错受到了控制，在鬼国蹉跎，做了不知道多久的守门奴。如今又阴差阳错好不容易逃出来有机会求救，却碰到了自己这么一个束手无策的等闲之辈。同病相怜。夏夜突然觉得它比自己可怜太多。
他叹了口气，道：“要我找你的肉身，那你总要告诉我，你的肉身是什么样子，有哪些特征……或者，任何关于你的事情也可以！”
黑猫沉默了。它抬头望向他，双瞳又变得血红，转眼又黯淡了。
夏夜见它不回答，问道：“没有吗？”
“我一直本分，只是个普通的看守鬼国大门的奢比，也不和别人打交道，不曾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情……”黑猫说着低下了头，“入鬼国前的事情，就更没印象了。”
“那……那我怎么帮你呢？”夏夜想了想，突然问道，“哎，你刚才说什么御魂师断了你的什么‘根’，又封了你的什么‘识’……是什么东西？”
“唉！每个人都有嘛！就是感官、意识，以及所谓的‘恒常不断的审思’！还有，也是最重要的——”黑猫清了清嗓子，“这方面我可懂一些的！我给你讲讲啊！生命在不断地流转五趣六道、生死轮回的时候呢，都永生着一个无形的‘地方’，就像一处记忆仓库、一块田一样，储藏着生命生生世世的所有真心和本性，汇集着在轮回流转之中造下的形形色色的业力。这些业力就像是撒在田里的一颗颗种子，会发芽、会结果。命数不定、生死有时，但这个永生不灭的‘地方’会一直伴随着每个生命穿梭于轮回之间。每个生命都有这些东西，我当然也不例外！那疯丫头二话不说，仗着自己的法力，说封就给我封上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是我什么都找不到了！什么都做不了！根本什么都不是了！”
“我是听不懂。但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她坏呗！恩将仇报！我曾经无意间救过她！我只记得当时刚入鬼国，凑巧见她被一群小龙欺负。我也不知哪里来的邪胆，并没觉得可怕。于是挺身而出，帮她挡了一下，不料被其中一条小龙困住。我被它利齿刮伤，然后就晕倒了。醒来以后，那群小龙已经烧成了灰烬。她看我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便说我肉身还在，没有死‘透’，不是一般的魂魄。救了她，她竟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还说我大概是妖怪！说我非生非死，根本没资格入轮回！又说我这‘妖怪’怕是以后会成祸害，于是对我下了封印！害我不得不在鬼国做奢比，看大门！早知道就让小龙吃了她！”
“你这经历……”
“我只记得这些了。怪只怪我多事，如果不闻不问，或许不会乱生枝节！所以我才说嘛，多管闲事只会害了自己！”
“你刚才说的小龙又是什么？”
“就是群蛇怪呗！那丫头对付蛇怪不行，对付起我来倒是恶毒得很！你说她坏不坏！”
夏夜叹了口气。
“你说了这些，还是没说清楚去哪找你的肉身。就算以后我能帮你，我该怎么帮？”
黑猫一脸沮丧，却又露出微笑。
“我刚才还笑你多管闲事。你不多管闲事，我也求不到你！你愿意帮我，挺好，虽然……”黑猫上下打量着夏夜，“我就直说了啊！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有本事的人，傻气也好像重了些……”
“你什么意思？你还看起面相来了？”夏夜听着有些生气，“就该让你看不见、说不得，做个活死人才对！你找个面相好的帮你去吧！”
“嘿嘿！别别！我可不是那个意思！看你有些亲切，就多说几句心里话。你刚才说愿意帮我，虽寥寥几句，我也算得个希望！”
黑猫说着直打哈欠。
“我可能……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这虚象大概是要散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别对别人说啊！要让鬼王知道我擅自传过虚像出来，还在计划逃的事情，可就不是罚我做个活死人这么简单了！”
“等等！”夏夜忙拦住它，“我再问一句，那些死了的人，魂魄都能入轮回，继续下一世吗？”
“会的吧！”黑猫舔了舔爪子，摇摇头，“你啊你！他们都没了，轮得着你关心吗？你有功夫还不如关心关心我！我还有机会多活会儿呢！你说对不对？”
“如果真像你说的，如果这颗心除了保护我外，还有要救的人，那不知道还要送多少魂魄入轮回才够……”
“那我就不知道了！等你可以控制这颗心，不就全明白了嘛！这颗心在你这儿，所以它救的人，你早晚也会碰到！保护好它，可别再丢喽！对你对我都好！”它闻了闻自己，抱怨了一句，“这身体可真难闻！可能是死了很久了！不行，我待不下去了！”
黑猫轻盈地一跃而起，落到窗台。
“咱们可说定了！”它回头望了一眼夏夜，“祝你早些驯服这颗心！我等着你呢！”
说罢便转身跳向街道。
夏夜追出去的时候，看到那只黑猫的尸体僵直地横在了门边，白眼珠外翻着，舌头也伸了出来。
果真是死了很久，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