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回答，”她一手托着腮，眉眼一挑，“那就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突然跑到厕所去？”
“嗯？”
“怎么？这个也不好回答？
被突然追问起来，夏夜低下头，拿起火锅旁的大漏勺，在锅里随便地搅着。
又是这种感觉——措手不及。第一次碰到这丫头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想起那天救了大头后在公车上碰到她的那一幕，心里暗暗嘀咕着，还有送外卖到她家里的那次……然后是现在。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竟觉得有些扎眼。
“这火锅被‘污染’了。看你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又跑厕所吐了一圈。现在要不要吃点什么？”她翻开刚向服务员要的菜单，语带嘲讽道，“放心！给你单点！就你一个人吃，我绝对不碰！”
“你知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夏夜笑了笑，“更何况，你是我偶像，和你吃饭是我的荣幸！”
这句故意贴心的话，他说得似乎没有一贯的那么游刃有余了。好在那张清瘦的脸笑起来依旧灿然，倒添了几分诚恳。
“算了吧！你才不会把我当偶像呢！”她边翻着菜单，边说。
这不温不火的回话，却让他一怔，连脸上努力洋溢着阳光般的温煦也散了大半。
难道她看出来他在撒谎？刚才还在怀疑她是感官迟钝，这突然的敏锐触觉是哪里跑出来的？他想。
“打从你今天看到我，就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老实说，发现你喜欢的书是我写的，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后悔坐在这里？”
这丫头或许聪明，可是她也只猜对了一半。“难以置信”是猜对了，至于喜欢她的书，实在是子虚乌有，更谈不上什么失望和后悔。不过是因为，“道袍”也穿了，“法坛”也开了，“剑”也舞弄一阵子了，“道士”的气场却突然散了大半——情节出乎意料，过程一波三折，“妖孽”的招数都不按套路，直磨得他神经疼。
仅仅如此而已。
“你可别冤枉我，”夏夜看着她，笑得有些违心，“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我们，好像挺有缘的。”
“有缘？”她睁大了眼睛，笑着问，“你相信缘分？”
“这个嘛……”他犹豫了一下，转而问，“你相信吗？”
这两天翻看了那两本她写的书，夏夜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命定论”信徒。简单来讲，就是相信一切自有定数，比如“让你活你就活，生不如死也得活着。让你死你就死，死里逃生还是要死。”所以做她书里的人物，“逆天改命”什么的统统不管用，“躺”着就好。如此命定，必然是相信缘分。他之所以这样问，也无非就是想借着这个话题，擦出些火花来。
“没有缘分是不成故事的。似乎有点俗，但我也不能免俗。”
“我知道。”夏夜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故事是故事，你是你。会讲缘分的人，不一定真的相信缘分。真的相信缘分的人，也不一定就甘心随缘。你说对不对？”
裴晓璊沉默了片刻，答道：“或许吧！不过我信缘分，也甘心随缘。你说的那种人可能存在，但我不是。如果是命中注定的话，还是不要去争的好。都是徒劳。‘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话虽老旧，但是有道理。人呀，还是接受比较容易。”
比较容易？夏夜在心里重复着，忍不住道：“或许没那么容易吧！如果是坏的‘缘分’呢？也随它吗？比如……”
说到“比如”，他即刻顿住了。比如什么？这世上的坏缘分比比皆是。比如他自己。或许再晚一秒，他会这么脱口而出。做劝退师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与对方交手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事。或许是刚才那阵回忆，让他有点不冷静了。
“比如什么？”看他停住，她好奇起来。
“比如……”他看了她一眼，“比如命中注定给你安排一场不好的结局，或是让你遇到不该遇到的人……你也不愿强求，也会默默承受？”
“那看来我的运气真是不怎么样！可能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她又吃了一口，“不过，既然是注定的，就不论好坏了吧！”
“不论好坏……”夏夜重复着这句话，心想着，那个男人要有多吸引，才会让这个女人甘心不论好坏地去接受某种安排呢？
“就拿我和你来说吧！”她喝了口水，“不说别的，单单我们见面这几次，何止是缘分，简直可以说是邪门儿了！可相信归相信，我即使说了很多关于缘分的故事，也不会拿着‘缘分’这两个字去‘情感绑架’别人。随不随缘，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嘛！你看咱俩，就算有缘，也不过就是命里安排的几次巧合的相遇罢了——浅得很！更不至于一杯柠蜜水就把你‘绑’走了。不论你是洁癖还是封建，或者真的是外星人，都不要担心——刚才推给你的那杯水我一口都没碰过！你把心放肚子里！”
原来，他并没有碰到这丫头的口水，看来是自己白担心了。这丫头几句简单的冷嘲热讽，不痛不痒地，倒说得他莫名有些惭愧。
“嘴巴还真厉害！”他心里嘀咕着，“这说着说着又调转枪头讽刺我了！还在气我刚才喝了她的水突然跑开啊！”
这个误会他没办法过多解释，只好点着头，傻笑了笑。
“哎？”她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他的背包上，“你换了个包！我才注意到！我记得公车上那次，你的包破了……说起公车上的那次，当时你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手上还有伤……是不是和别人打架啦？”
被问得有些突然，夏夜端起水杯，喝了几口。
“你和别人打架，是不是为了字条上写着‘很喜欢你’的那个‘姐姐’？留电话给你的那个？”
嘴里的水刚流到嗓子眼儿，他差点喷出来。
“你以为我是和别人抢女人才打起来的啊？”
“那不然呢？”她望着他，一脸好奇。
他没有回答。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是和谁打架，又为什么打架的……算了，连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清楚，更何况别人呢？即使说得清“一二”，也不过是被当成“不三不四”的。刚才仅仅是情急之下跑去洗手间，就被挖苦成那样！那些道不清的匪夷所思，还是被继续误会着吧！
“背包都破成那样，身上肯定也有伤吧？！不过你身体倒是挺好的，恢复得挺快！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她说着指着他的手，“那天看你手受伤，现在连道疤都没有！”
夏夜紧张地摸了摸那只手，笑得有些不自然：“可能，是我涂的药膏比较管用吧！”
她想了想，点点头。
“不过，你当时给我创可贴，倒是让我很吃惊。”
“为什么？”
“女生的包里最常见的就是化妆保养品之类的。至于创可贴……你怎么会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创可贴，我是给外婆准备的。她偶尔会不小心把自己弄伤，所以我随身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阿兹海默的缘故？”
她点点头。
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夏夜，脑海里却时不时地翻腾几下。做劝退师以来，他向来是先认准目标，再想办法接近，然后在相处的过程中找到突破口。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几次“初遇”中，他对这丫头的第一印象虽然有好多种，但没有一种会和“小三”联系到一起。
说实话，他有点儿懵。
他突然想起刘姐曾经警告他的一句话：“狐狸擅长蛊惑人心。道士要小心！”
“那你平时要写书，又要照顾外婆，不会觉得辛苦吗？不是连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
“‘自己的时间’？什么时间？”
“比如交交男朋友、谈谈恋爱的时间？”
“只要想去做一件事，时间总是会有的！”
“有？你有男朋友？”他忙追问，“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还有，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夜心想，如果当真像刘姐说的，她不是在“钓鱼”，而是在“撒网”的话，那这丫头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说不定除了刘姐的老公以外，她还有别的男人。她时间够用吗？又要写书，又要照顾外婆……这“网”，都撒哪里去了？
裴晓璊摇摇头。
“男朋友我没有。‘有时间交男朋友’和‘有男朋友’，是两回事。我说的有时间，是平时会做些兼职，比如网络文案之类的。”
刚刚还以为能有所突破，现在又没了。这女人的思维逻辑让他有些冒汗了。
“可是，找个人替你分担生活的重担，不是很好吗？你看，孙老师也这么大年纪了，多个人照顾她，她也高兴啊！你也不用去做什么兼职了。”
“哦！你说这种啊？那我有呀！”她笑着看着他，“替我分担的人多了。不止一个呢！”
不止一个？
夏夜愣住了，直盯着她，心想，刚才还说没有男朋友！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不止一个还说没有男朋友？是因为“撒网”撒到的男人，只是被利用而已，全都算不上真正的男朋友吗？
迫不及待的他干脆直接问道：“那不止一个，又是几个？”
“嗯……我想想啊！”
看着对方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着，他心里又一阵讶异：“这丫头果然不是一般的怪！这么快就自己招认了？嚣张的我见过，可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我现在好歹也是个‘粉丝’，在我面前连伪装一下都懒了？可我也只不过见了她几次而已，她这没羞没臊的，反倒搞得我这工作一点技术含量都没了！”
“差不多是四个！”她想了想，“你看，有一个比我小几岁，两个和我差不多大吧，还有一个年纪大点儿！”
“‘差不多是四个’？‘差不多’？她是男人太多，自己都记不住了？”夏夜心想，“那个年纪大的，应该就是刘姐的老公了吧！”
“年轻的吧，有朝气和活力，气氛会比较热闹！年纪大一些的呢，也有年纪大的好处！比较放心！”她继续说，“我比较好说话！没什么太多的要求！毕竟也不能让人家全天候跟着嘛！其实，重要的不在于人多人少。就算只有一个，只要有能力，有时候比四个还有用！你说对不对？”
夏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女人传授起经验来了！那个她嘴里说的有能力的，就是刘姐的老公吧？如此有钱有闲的男人，当然最有能力。怪不得刘姐那么生气！这小丫头也太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这样也好，她如此坦白，他倒省了不少事儿！可是……
他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都“彪”气横生，却不想有这种“修为”，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你和……和那些人，都是怎么认识的？”
“认识？看到了就认识了呗！”她笑着，“你这个问题问得！”
看到了就认识了？这么快就可以确定关系了？而且还是那种亲密到愿意帮她照顾一个生病老人的关系？夏夜心想着。
他上下打量着她。要说外貌，她根本称不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甚至谈不上好看，顶多有几分可爱。这样的女人不是随处可见吗？至于这么抢手？刘姐除了比她年纪大一些以外，哪里比她差？她哪来的自信？又是谁给她的勇气？这种撒网式寻找的“类似男友”，充其量不过是寻求刺激、想讨些便宜罢了。不过，倘若只谈“刺激”，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这样的怪性格和直截了当的处事风格，倒也算是个合格的目的。
“你们的相处，都是……是彼此透明的吗？”
“嗯？什么意思？”她抬头望过去。
“我是问，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既然裴晓璊如此直言不讳，他也就索性一次问明白了。
“那是当然的啊！不然怎么分配时间？有的人做这个，有的人做那个！当然要计算好大家的时间，把日程都排好啊！人家也有别人要管的嘛！总不能一天到晚就管我们吧！”
她说着又埋头捞了些吃的。
“有别人要管”？难不成，这些男人都和刘姐的老公一样有家室？夏夜在心里暗暗万千感慨：现在何止是人不可貌相！这小三竟然还有“觉悟”！这“网”到的几个男人，在她的日程安排下，已经分工协作得快要成一家人了吧！如此擅于总揽全局、统筹规划又识大体、顾大局的小三，确实是不多了！
“听起来，时间安排得还挺紧凑的啊！”夏夜干笑了几声，“那……你们在一起，一般都玩什么呢？他们都怎么陪你过啊？”
“陪‘我’？”裴晓璊边吃边问，“你是问陪‘外婆’吧？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陪她聊聊天儿什么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夏夜摆摆手，“是，他们是都愿意照顾外婆，但是总要陪你吧？毕竟要有主次之分嘛！”
“主次？”她愣了一下，继而说道，“‘主’就是照顾外婆日常生活，‘次’就是陪她聊天，让她开开心心的就行！”
“主次都是外婆？”夏夜疑惑起来，“那你呢？”
“我？我也照顾外婆呀！”
“不是。我是问，只照顾外婆的话，哪有时间陪你呢？”
“他们陪我？陪我干什么？我好好的，又没有病！”裴晓璊笑起来，“他们把外婆照顾好就行！不然我给他们钱干什么！”
“你给他们钱？”
裴晓璊听出夏夜的语气里满满的惊讶和怀疑，抬头望着他。
夏夜愣在那儿，扭曲的表情僵硬着。
不对劲，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嘀咕着。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吧？”
“嗯？”她也坐直了些，“我们不是在讨论日托中心里的看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