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半世，再无辗转。上一个生日的时候，简正则曾偷偷这么许愿来着。心愿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打脸的。打自己的脸，狠狠地打，偷偷地打，打到疼，可多疼也不敢哭出声。往后余生，或许要走更远的路，吃更多的苦，伤更久的心——一个人。这“一个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加倍了，是成千上万地加倍。蔺谣在的时候，他什么都说“罢了罢了”。他罢了回家，罢了自卑，罢了漂泊无依，罢了无能为力，他罢了所有，唯独罢不了她，罢不了这个在身边却看不到的人。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这世上他再不计较——只要蔺谣在。如今，蔺谣不在了，他还在打击的晕眩中祈求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梦会醒，始终会醒的——是他唯一可以慰藉自己的借口了。可是，这个他以为终究会醒的梦，何时会醒呢？他还会活到这场噩梦醒来的时候吗？还是，会死在这场噩梦中呢？
龙潜不知道蔺谣上自己的身后对简正则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原本一身的怒气和怨气，此时面对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竟不觉消散了大半。他坐在简正则身旁，跟着沉默。
半晌，简正则才平静地说：“我和她靠得最近，也离得最远。你懂么？”
“嗯，就像我跟我师父。”
“不是。”
“怎么不是？我师父对我是有恩无情。她对你也是。”
“她对我不是。”
“还说不是？如果有情，就不会这么久以来从未告诉你她是鬼国的御魂师了！”
“她是谁我不管。她是对我有情，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不怪她。”
蔺谣说的施咒的事，简正则是不信的。即使是真的，他也不在乎。他只觉那日子过得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不一直过下去呢？
“我不懂。”龙潜说，“就如你的意好了，但她还是走了。”
“她走了……”简正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喃喃道。
“嗯，去哪里都好，反正不在这里了。”
“她走了……”
龙潜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目光呆滞的样子，劝慰道：“你看啊，她肉身先没了，又和你过了一段日子后，灵才没的，这也算有个过渡期。总比一下子肉身和灵都没了好——不会那么突然。”
“她走了……”
“再说，她没了肉身以后，你也应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她走了……”
“其实呢，这世上很多人是突然遭遇意外的。噩耗传来，像被雷劈似的。你这早有准备，天大的悲伤，一天消耗一点儿也就没了，接受起来没这么难！”
“她走了……”
“你想，这样也好。你跟个御魂师在一起，就算她不害你，你也迟早被她连累！”
“她走了……”
“倔老头！”龙潜知道如此劝下去也是没意义，叹了口气，从劝说变成了附和，“是！还走远了！”
简正则慢慢侧过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神中也少了一贯的蛮横。
“怎么安慰你都不管用……哎，我还是好奇，要不你跟我说说，你们俩怎么认识的？你怎么会喜欢她的？”
龙潜本想换个话题让他想些高兴的事，但他不懂，他一个旁观者，不会懂此时的简正则，早已身如火烧、心如寒灰了。
“你跟她说过你喜欢她没有？她怎么说？”龙潜又补了一句。
许久，简正则才冷冷地吐了一句：“你师父离开之前，怎么没把你的嘴缝上？”
龙潜挠了挠头：“哦对了，你还要去不二林吗？找甘闼婆？”
“你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以后，还要卖血烧钱吗？”
“你故意气我？这个时候，还想你的生意！”
“我可不是气你。生意人，当然只管生意。儿女情长我管不了，肝肠寸断我也体会不到，离别之苦我最多安慰一句‘别等了’。我这么没心没肺，说这些出来只会招你记恨，我傻？”
“但你还是说出来了。”
“哦，也对。”
“所以我会记恨的。你小心点儿。”
“哎，这事跟我可无关啊！”
蔺谣曾跟简正则说过，人界很乱，可是人界也很安全。在这里可以寻人的去处，也有可能把人给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肉身还在。那明眸清冷，简正则看在眼里的却是闪烁着暖暖的光。简正则爱看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看她哪里。她眉头皱一皱，他仿佛跟着老一岁。她一笑起来，他又觉得老多少岁都值得。人在身旁的时候，那些一颦一笑，他竟也时常梦到。梦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甚至还可以摸摸她。那个时候他才发觉活着真好。世间万般难，都不及不爱眼前这个人难。也是自那个时候他才肯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媳妇儿了。
“如今小谣不在了，我该去哪里找她？”
“你还要找她？你疯了？”
“你知道得多，你指条路给我。”
“我可不会指路！”龙潜答着，心里却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心脉的事情告诉他呢？告诉他小谣心脉都断了，一定必死无疑？告诉他让他死了这颗心，然后过自己的生活？他会怎么样呢？
“我觉得人啊，活着最重要是开心，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开心。”龙潜继续说，“你看戏里大奸大恶的人，做完坏事都哈哈大笑。你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反而笑不出来了？活着不开心，岂不是还不如那些坏人？”
“是啊，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正确理解别人的意思？越说你越起劲了？你甘心在混世里被翻来覆去地搅和着死？那样你会开心吗？你又对得起自己？”龙潜看着简正则一脸丧气，始终说不出心脉的事，“师父以前经常跟我说，该哭的时候就哭，难过了就发泄出来。等到他离开了以后我才明白，这过得稀里糊涂的日子里，总是有很多的事，让你哭不出来，让你难过到无处发泄。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刨个坑，把它们都埋起来吧！如果哪天突然又想起来，就再刨个坑，埋得再深些！”
稀里糊涂，或许比真相大白要好。尤其是这样的真相，简正则若听到，绝不会比死了痛快。
简正则没有说话。许久，他突然问道：“你刚才说，那株龙艽还没死，你能救活吗？”
“嗯……可以试试。”
“救活的话，帮我给一个人。”简正则写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地址在上面，看完就烧了。”
“你这是差我办事？你不自己给？”
“我还有事，还是不去见他了——不想连累他！”
“那你就不怕连累我？我这抱着这盆龙艽，万一引起坏人注意怎么办？”
“你比我有办法！”简正则说着便起身，迈开了步子。
“果然是问得多，麻烦就多！”龙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什么都没回答我，还要我做这做那的！”
“你个老头……”龙潜看着简正则离去的背影，喊道，“真的要去找啊？”
“嗯。”他拖着蹒跚的脚步，应了一声。
“找到又怎么样啊？”
“陪她活。陪她死。”
简正则始终没有回头。龙潜对着他的背影望了许久。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简正则的时候，自己正被几个小孩子围在一起拳打脚踢。这老头不问一语，上去就把那群小孩子轮番收拾了一遍，最后却被其中一个孩子的爸爸打了一拳，然后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再起来。等人都散了，简正则才爬起来，身上也看不出哪里有伤。龙潜知道他的血非比寻常，是因为被喂了一滴后连自己被打掉的牙也长回来了。此后简正则给他血去卖，以此赚钱。
再往后的细节，他不想再回忆了。这老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为何会救他，龙潜一直好奇，却从未问过。只记得两人初见的对话，可爱得很——
“谢谢你救我，老爷爷。”
“你再叫一声试试？我现在就把你掐死！”
“不会的，你舍不得！”
“我是舍不得刚才那滴血！”
……
简正则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胡同口了。
只过正午没多久而已，却因为乌云密布而仿佛夜幕将至，天色阴沉得可怕。
胡同不知不觉嘈杂起来，大概是贪睡的人都醒了。嬉笑声，吵闹声，锅碗瓢盆声，伴着饭菜的味道，从胡同的那一头飘到这一头，从墙的这一边散向那一边。路灯也亮起来了，昏黄柔美的光，笼罩着整条胡同。
龙潜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有什么危险，而是这种场景——有屋瓦，有炉火、有饭香，有人在。不知道每次简正则走这条路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此刻的自己一样。
以后，应该是见不到了吧，他想，见不到的话……算了，见不到也好！
“来吧！”他揣起那盆龙艽，“把你救活，再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就算是同他道别了！”
冷风吹得有些刺骨，龙潜又把围巾裹紧了些。
——
“‘缘已分，情未至，’……然后是什么来着？”
“师父，是‘终有一日。’”
“对对！‘梦未醒，人已远，’……？”
“‘生不逢时。’”
——
龙潜想起师父喝酒后时常挂嘴边又记不全的这两句话。缘分的事，终归有一天会有个了断，是定数。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谁又愿意从梦里醒过来呢？
隔壁一家三口，围在桌旁吃饭。
“妈妈，妈妈，我刚才听到有吵架声！是从巷子最里头那一家传过来的。”
“老婆，那一家不是住一老头吗？”
“嗯，以前还有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我没什么印象了。”
“好久没见到了。那时候见她，好像身体就不太好。
“反正那老头看上去不太正常！”
“我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上次见他还自言自语。挺可怜的……”
“吵架声有点儿大。我害怕，就躲屋里了……”
“这年头不太平！儿子，以后一个人在家，把门锁好！”
“哎呀，快吃吧！菜都凉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