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察觉手心被简正则握出了汗,转头笑着说:“过了戡龙湾这道水冰交界,空溟谷就不远了。”
“空溟谷?”简正则突然愣住了,喃喃道,“空溟谷,不是在妖界吗?”
他停下脚步,环顾着四周,不由地提防起来:“我们……我们怎么要去……去妖族的地方?”
女孩儿听出了话中的忌惮,也跟着停了下来。她看着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回头,现在还来得及。”
简正则没有说话。
关于妖族的传说,他在仁族的时候没有少听,只是从来没有亲眼证实过。那些传闻听来听去,大都是些老生常谈。妖族多生得乖僻,擅于摄魂魄、迷心窍,还中意偷东西。虽与仁族无关,但这些事情却是族里扯闲好事的无聊之辈酒后茶余的谈资。简正则经常混在里面,自然听得多。传闻中,空溟谷纵横无尽,蕴藏万千离奇、咄咄怪事。唯有一件,从来不被放在桌面上大张旗鼓地讨论——空溟谷之“生魂死灵”。传说生魂死灵本是一体,却不知是何原因分散了,于是生魂飘散流离,成了一群神秘的存在。而他们的死灵被妖族控制,身不由己,沦为奴隶,被禁锢起来。对于这些传闻,妖族是不认的。传闻中还提到,飘散在外的生魂一日不归,死灵便会一直被妖族控制,永不得自由。至于本为一体的生魂死灵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来,他们为何分离,那群生魂如今在哪,那群死灵又被关在何处,这些事关妖族几分,简正则也好奇得很。世间倒是有诸多猜测——有的说,生魂是股仙气儿,而死灵空有一副身骨。仙气早就消失了,只剩下这身骨受罪;有的说,妖族本来是要连生魂一起抓的,却让它们跑了,只剩下这群死灵;还有的传生魂并未消失,只是离开死灵太久,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所以才迟迟未来找……总之,每每传出“一二”,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跑出个“三四”来,多生无端枝节,使得传闻之后又多了传闻,最后终于传成了忌讳!久而久之,在大场合中,回避那些“生魂死灵”的诸多揣测,便成了约定俗成的事。
“你身上的羽毛,应该会带你离开,像我们来时那样。”女孩儿看简正则正愣得出神,说道。
“你呢?”他抬眼望去,问道,“要继续往前走吗?”
她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
“那就在这儿告别吧!我松开手的时候,你抓着羽毛便好!”
要分别了,女孩儿却恬不为意,嘴角微翘,笑得清浅。她刚想松开抓着他的手,却发现他突然握得更紧了。
也许是因为不确定羽毛是否真的可以带他离开,也许是因为害怕回头又要经过那蜿蜒凄凉的戡龙湾,也许是因为习惯了这一路以来虽然古怪却如影随形的陌生丫头,又也许是因为——伶仃之苦,很多时候,比危险要可怕得多。
“谁说要回头了?一起来的,哪有我一个人走的道理!”他吞了吞口水,眼神躲闪起来,嘀咕着,“我只是……只是不喜欢那些老妖怪、小妖精罢了!”
女孩儿突然笑出声。
这笑声没什么特别,但他觉得还挺好听。
“你见过妖族的族民?”她问。
简正则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他们是‘老妖怪’和‘小妖精’?”
“听族里的人传的呀!总不能和我们长得一个样吧?!要不然,怎么能叫‘妖’呢?”
女孩儿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点了点头,依旧浅笑着,没有说话。
被斜阳的余晖一点点吞噬的四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地褪去了生色。离家这么久,惯了那青冥浩荡,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夜幕将至的荒寒。他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旁边一眼,女孩儿淡漠的表情中泛着随遇而安的优游,直看得他暖起来。
“你既然不回头,那我们就往前走吧!”女孩儿说,“入夜,不好。”
“哦。”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简正则望着脚下,不禁念叨着:“你这丫头,挺特别的。”
女孩儿疑惑地望过去。
“不知道哪里特别……反正,就觉得不一样!”
“我告诉你哪里特别!”女孩儿接着他的话,又露出刚才“找点乐子”时的调皮表情,笑着揶揄道,“特别在——我这一松手呀,你就得掉水里去!”
“我有羽毛!”他得意地说,“你刚刚不是说,你松手的时候,我抓着羽毛便没事了嘛!”
“哦!”女孩儿撇着嘴,点了点头,笑着问:“我说的,你就相信?”
简正则突然被问懵了。
“要不要试试?”她抬起被他抓着的手,挑衅地斜着眼睛望过去,一边的嘴角扬起嘲弄戏耍的嗤笑。
简正则的另一只手赶忙也抓住女孩儿的手,身子不由地凑得更近了些,低头喊了声:“不用!”
他们走了大约几里路,反而越走越觉得四周明媚清朗起来。西沉的余晖早已消散。这几里路途之中,埋伏着的是随时会从水中陡然涌出的汹汹波涛,堆叠成大瀑布的模样,雄伟地矗立在他们面前,随后又不断狂啸着起伏不绝。那不停翻滚着的水流,如万马奔腾般环绕着冲上半空,又倾泻直下,如此往复,阻挡着他们的去路。
他们牵着手,在这些垂空着的重重“瀑布”上,一步一步地,踩着脚下结成的冰面攀爬着。
不知翻了几重“瀑布”,脚下的冰路却越走越顺畅,水面也平缓了下来。
“你看前面!”
顺着她指的方向,简正则望去,似乎到了戡龙湾的尾端,眼前再没有被波光映得通红诡异的山岩,视野也开阔起来。
面前横空呈现出两道悬崖峭壁,仿佛是被天降巨斧一刀劈裂而开。这两面石壁遥相呼应着高耸入云,望不到尽头。
谷中一片死寂。
这夹在两壁之间的漫漫水域,乍看之下尤为清澈,仔细窥探过去,却茫茫至极,望不见底。踩在静谧的水面之上,和刚才暗藏汹涌、危机四伏的水冰交界迥然不同。
他们只觉身处妙境之中,身体也变得难以言喻。脚下轻飘,虚实难辨——既不像是踩在冰上那么踏实,也不像会沉入水里。
他们停下了脚步,就站在这谷中的水域之上。
“到了。”女孩儿松开了他的手。
“这么快?”那只手被这么放下了,他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往谷中的深处望去,却看不到尽头。沿着身旁的绝壁抬头望去,也看不到尽头。这谷里的确一片死寂,脚下平静的水面之下,又似乎有股暗流涌动。往下望去,也同样,看不到尽头。
“这两侧石壁,像是扎根于黑暗中似的……”她脚下漾起了层层涟漪,散开的波纹泛着彩光,反衬着水中越发黑暗、深幽起来。
谷中有光,却不见日月昭昭,一点也不温暖。身上披着的羽毛,依旧是唯一御寒的救命稻草。
绝壁与水面的交界处,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正如高耸的石壁顶端若隐若现的另一头——似云雾缭绕,如梦如幻。
“这高耸入云的方向……通向哪儿?那边好像……最接近阳光似的……”简正则仰着头,自言自语着。
“应该是人界。”女孩儿望着幽幽深谷,答道,“空溟谷涧,水流回转——源头即是尽头,所以没有尽头。上下隔着阴阳生死——死未死、生未生,所以死水也如活水。往复不绝。”
简正则听着这一串精妙绝伦的描述,还没来得及思考太深,只觉得这言语措辞像极了平日里族老讲经似的教诲。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他想起刚才肩并肩与之踏过水冰交界的重重“瀑布”时,这女孩儿比自己淡定百倍的样子,赞叹道。
“这纵横都望不到尽头的石崖峭壁,就是这妖界最强大的屏障吧?”他转而望向两边相隔近百丈宽的绝壁,接着问。
女孩儿点了点头,望着幽谷中缓缓泛起的薄雾。
“你没事儿吧?”简正则看她的脸色又苍白起来,关心地问。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这里……”她皱了皱眉头,“让人不舒服。”
“有危险?”他四下里望着,神色肃然,不由地又警惕起来,小声地问道,“是不是老妖怪和小妖精们要出来了?”
女孩儿顾不上和他贫嘴了,摇摇头:“我只觉得不舒服,好像灵气也开始消耗起来了。”
灵气消耗不是小事,虽然与灵相关从来无象。简正则不懂仁术,但也知道,无论万千世界还是万千世界之外,无论哪里的族民,无论什么修为,无论喘气的还是不喘气的,灵气利害,从来都是天大的。
“那我们快决定好往哪走吧!要么下去,要么上去!你选!我随你!”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去相信这个素昧平生、身家一无所知、性情又略显乖剌的女孩儿。但是,这一路随行,尤其是在流浪、颠簸的生死边缘,在变幻莫测的未知际遇之中,很多事情,其实算不清。
“记本里提起过,空溟谷纵跨生死界。既然是纵跨……”她抬头望了眼山谷之上的灼烁晴朗,又低头凝视着脚下水域的阴晦幽暗,喃喃着,“上面通着人界……那么这谷底的深处,应该就是鬼国了。”
“记本?你说的……是《仁术记本》?”他诧异地问道。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你看过记本?”
简正则听祖辈说过,记本是圣物。仁术了得的族老中,也鲜少有完整地拜读过的。后来,六大家族把各族的圣物都统一收藏在一起。自那以后,作为仁族圣物的《仁术记本》就不在了。
他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这奇怪得紧了!丫头看着岁数不大,哪里来的本事能看记本?早被藏起的《仁术记本》,她又是什么时候看的?”
女孩儿没有回答。
“怪不得你知道得这么多!”他感慨着,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传闻中,妖族曾经把从殉族偷来的那些尸体,藏在这无底深渊之中。至于这里也是鬼国的入口……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
“殉族的尸体……”女孩儿在心里默念着。
“那些尸体也早已不在了。当时所施的那场仁术,只听祖辈教训时一笔带过。他们说记本里应该有记载。你既然看过记本,大概也多少知道——应妖族的请求,我们仁族用殉族的那些尸体,为那些宄族白巫师的散灵做了仁术……”
女孩儿点点头:“仁术以后,那些白巫师的散灵得了救,可以附在殉族尸体上,不至于灰飞烟灭。后来他们归入了妖族的统领,而仁族也因为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从而建立了两族的和睦。可是,也是因为那场仁术,仁族得罪了宄族的黑巫师。《仁术记本》也成了他们觊觎的对象……”
“你知道的果然不少!不过有一点,我可比你清楚——不得罪那群坏蛋,这记本我们也保不住!你忘了那些宄族的黑巫师有魔族为他们撑腰了?他们想要抢走记本,再容易不过了!随便找个借口!我就说当时魔族提出的‘各族圣物统一’是有猫腻的嘛!那群坏蛋本来也看我们不顺眼!我们的仁术可比他们的黑巫术正气多了!我怀疑魔族要我们的记本,就是他们唆使的!美其名曰——‘上缴圣物,以示无争’!我呸!他们那群杀人不眨眼的贪欲恶魔,抢的,又何止是我们的!”
“看起来,你挺恨他们——魔族和那群黑巫师?”女孩儿看着他有些激动的样子,问道。
“有血性的,哪一个不恨?”简正则愤慨着,又突然沮丧起来,“打不过罢了……只能说几句,逞个口舌之快……”
由高处袭来阵阵刺骨寒意。他把说得激昂之时敞开的羽毛又裹紧了些。一场往日严冬里也从未有过的暴风雪,向他们暗暗逼近着,仿佛来势汹汹。
山谷中却依旧安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