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胶鞋
我的巴蒂斯特舅舅现在一定跟中非洲的一棵老猴面包树一样老了，然而即使我活得跟他一样长，也永远无法忘记我第一次乘三等车到巴黎去的那趟旅行。
那是在二月末，天气还很冷。车厢外面是灰暗的天空，飞逝的风，光秃秃的山丘，浸没在溪流中的草地，一排排枯干的葡萄树；车厢里面飘荡是醉醺醺地唱着歌的水手，嘴巴微张不时流口水的熟睡的肥胖乡下人，带着篮子的小老太婆，孩子，跳蚤，奶妈，凡是穷人的车厢里应该有的一应俱全了，弥漫着香烟烧酒的、大蒜香肠还有发霉的麦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好像现在还在车厢里一样。
开车的时候，我找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来，为了能看见外面天空。不过，离开家乡两法里路，就有一个看护兵借口说是要坐在他妻子的对面，把我的位子抢去了。小东西太怯懦，不敢争辩，于是只好夹在这个一身横向带着亚麻子味道的坏蛋和一个像军乐队队长一样身材高大的、不断靠在他肩膀上打盹的香槟酒女人中间，受了两百法里的罪。
路上走了两天。这两天我一直是在同一个位子上度过的，我一动不动地夹在那两个让我活受罪的人中间，挺着头，牙齿咬紧。我既没带钱，也没带吃的，所以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吃。两天没有吃东西，时间不短呀！——我身上还有一个四十苏的银币，可是我舍不得轻易花掉它。我打算等到了巴黎，在车站上万一找不到我亲爱的雅克的时候再用；因此尽管我非常饿，我还是控制自己不去动它。最糟糕的是车厢里周围的那些人吃得很多。我的腿底下就有一个该死的装满了各种食品的大篮子，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看护兵不时地从篮子里掏出各种的肉食，跟他的太太分享。坐在这个篮子旁边，真令我非常痛苦，特别是到了第二天。然而在这趟可怕的旅行中，最让我难受的还不是饥饿。我从沙朗德动身的时候没有穿皮鞋，脚上只穿了一双非常薄的小胶鞋。这双胶鞋是我原来在学校里巡查寝室时穿的，看是很漂亮，可是在冬天，坐在三等车厢里……天呀！我有多冷哟！我冻得几乎想哭了。夜里，等到所有的人都沉沉睡着以后，我轻轻地把脚焐在双手中间，一连焐好几个钟头，想焐暖它。啊！如果爱赛特太太看见我这样得有多么伤心啊！然而，尽管饥肠辘辘，尽管寒冷冻得他流泪，他还是觉得十分幸福，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掉这个位子，这个他在香槟酒女人和看护兵中间占据着的半个位子。忍耐了这些痛苦以后，他就可以到巴黎找到雅克，就可以啦。
在第二天夜里，快到凌晨三点钟，我突然给吵醒了。火车刚停下来；整个车厢都热闹开了。
我听见看护兵对他的妻子说：“咱们到了。”“到哪儿啦？”我揉着眼睛问。“见鬼，到巴黎啦！”
我急忙跑到车厢门口。看不见一间房屋，只有一片光秃秃的田野，几盏煤气灯，东一大堆煤，西一大堆煤；在那边，远处是一大片雾般朦胧的红光伴着海洋般沉闷而嘈杂的隆隆声。有一个人提着一盏小灯，从每一个车门前走过，一边喊着：“巴黎到了！巴黎到了！车票拿出来！”我心里有点紧张，不由自主地把脑袋缩了回去。这真是巴黎。
啊！残酷的大城市，小东西怕你，怕得实在有道理哟！
五分钟以后，我们进站了。雅克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一个钟头。我远远地就认出了他微驼的高身材，还有他那双在栅栏后边不停挥舞的长胳膊，他在向我打招呼。我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跟前。
“雅克，哥哥！……”“啊！亲爱的孩子！”
我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连灵魂都抱紧了。不过车站可不是任人这样拥抱的地方。车站上有候车室，有行李房，就是没有感情室，没有灵魂房。人们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推来挤去。
“朝前走！朝前走！”税卡上的人对我们嚷道。雅克低声对我说：“我们走吧。明儿我打发人来取你的箱子。”我们挽着胳膊，紧得跟我们的钱包一样，朝着拉丁区走去。
我后来常常试着回忆巴黎在那天晚上留给我的准确印象；然而事物和人一样，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总是有点触目惊心，但等到以后我们去再也找不到了。我刚到时的那个巴黎，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它就如同一个只在孩提时代惊鸿一瞥却又隐没在浓雾里的城市。
我依稀记得在一条幽暗的河上有一座木头桥，然后是两边长长的荒凉的河岸，沿着河岸还有一片非常大的园子。我们在园子前面站了一会儿。从围着园子的栅栏望进去，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木板房子，草地，水池和因挂着冰霜而闪亮的树。“这是生物园，”雅克对我说，“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白熊、猴子、蟒蛇、河马……”确实，这儿闻得到野兽的气息，不时有尖叫声和低沉的吼声从这个阴暗的园子里传出来。我呢，紧紧地偎依着我的哥哥，隔着栅栏专注地往里面瞧。在那么接近的恐怖感中，我把这个神秘的园子和我夜里到达的陌生巴黎混合在一起了，我就仿佛刚到了一个漆黑的大山洞里，山洞里满是凶猛的野兽，眼看着就要朝我扑过来。多亏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我的雅克保护我……啊！雅克！雅克！为何我以前不能一直都跟你在一起呢？
我们经过一条条没完没了的漆黑的街道，走了很久，很久。后来，雅克突然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了。广场上有一座教堂。
“我们到了圣日耳曼—德—普莱教堂，”他对我说，“我们的屋子在上面。”
“怎么！雅克！……在钟楼里？……”“就在钟楼里……看看时间可方便啦。”雅克说得有点言过其实。他住在教堂旁边，一所房子的六七层楼上的一间有复折屋顶的小顶楼里，他的窗户正对着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跟钟面一般高。
我一进去，就兴奋地大叫：“有火！真幸福！”我马上朝着壁炉跑过去，冒着把胶鞋烤化的危险，把两只脚伸到火跟前。到这时候，雅克才看到我居然穿着这样的一双怪鞋子，笑得腰都弯了。
“亲爱的，”他对我说，“有许许多多名人都是穿着木鞋到巴黎来的，他们后来还引以为豪。你以后可以说你到巴黎来的时候穿着胶鞋：这更要新奇得多了。好啦，先换上拖鞋，咱们吃馅饼吧。”
善良的雅克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小桌子推到炉火前面，这张桌子早就摆好，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了。
二、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
天主啊！那天晚上在雅克的屋子里过得真幸福啊！炉火映到我们的台布上来的光多么温暖明亮啊！那瓶原封的陈葡萄酒闻起来跟紫罗兰一样芳香！还有馅饼，焦黄的皮子真是漂亮得诱人！啊！像这种馅饼，现在再不会有人做了；可怜的爱赛特，你也永远不会再尝到这样美味的葡萄酒了！
雅克坐在桌子对面，正好跟我面对面，他给我斟酒；每一次我抬起头来，都看见他的眼睛，温柔深情得像母亲，他温柔地对我笑。我呢，真开心，简直欣喜若狂。我说着，滔滔不绝地说着！
“吃吧，”雅克帮我把盘子盛满，对我说；可是我不停地说，连饭也顾不上吃了。他为了让我住嘴，也不停地说起来，他把我们分手一年多以来做的事，一口气都讲给我听，讲了很久。
“你走了以后，”他对我说，即使说到最难过的事，他还是带着那副顺命的圣洁笑容，“你走了以后，家里变得非常凄凉。爸爸什么也没心情干；他每天在铺子里咒骂革命党，一天到晚怒吼说我是头蠢驴，可是这对生活本身毫无用处。每天早上都有拒绝兑付的票据，每隔一天都有法院的执达员来！每一下门铃的响声都吓得我们惊惶失措。啊！你走得恰逢其时。”
“像这样可怕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以后，爸爸动身到布列塔尼去替葡萄酒公司办事，爱赛特太太到巴蒂斯特舅舅家里去了。我把他们俩都送上船。你想我流了多少伤心的眼泪吧……他们走了以后，我们所有的那一丁点儿家具都卖了。嗯，亲爱的，我亲眼看着在我们家门口的街上卖掉的。唉！看着自己的家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真叫人悲伤。我们家里的所有那些家具还有饰物，想不到它们已经成了我们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想想！那口摆衬衣被单的衣柜，你也知道，就是那口镶板上雕着拉提琴的粉红色小爱神的衣柜，给搬走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追上那个买主，大喊一声：‘给我留下！’这一点你会理解的，是不是？”
“全部家具里，我只留下了一张椅子、一床被褥和一把扫帚；这把扫帚对我十分有用，有什么用，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把这些物品安置在灯笼街我们的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房租已经多付了两个月，我一个人占据了那一大套空荡荡、冷冰冰、没有窗帘的房间。啊！亲爱的，真是难过极了！每天晚上，我从办事房回来，都忍不住重新悲伤一番，而且发觉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四堵墙壁中间似乎感到非常惊奇似的。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把门关得咣咣响，好让屋子里多少有点声音。有时候好像有人在铺子里叫我，于是我连忙喊道：‘我来啦！’我走进妈妈的房间，我总是觉得我还会看见她坐在窗边的那把扶手椅上一脸忕愁地结毛线……”
“祸不单行，巴巴罗特又出现啦。这些讨厌的鬼虫子，我们刚到里昂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打败它们，它们肯定是知道你们走了，又想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来势汹汹，比头一次还要厉害。起初我还想抵抗。我天天晚上都在厨房里，一只手端蜡烛，一只手拿扫帚，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似的斗着，不过眼泪一直不停地流。遗憾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是徒劳，这已经跟老阿努在的那个时候大不相同了。加上，巴巴罗特来得也特别多。我觉得全里昂的巴巴罗特——天知道在那个潮湿的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都聚在一起来围攻咱家。厨房里都变成一片黑颜色啦。我无计可施，只好把厨房让给它们。有的时候我胆战心惊地从锁孔往里望一望。差不多有几千万，几万万……你可能以为这些神憎鬼厌的畜生就留在那儿了！啊！才不呢！你不知道，这些北方佬就喜欢得寸进尺。虽然有门有锁，但它们还是千方百计从厨房钻到饭厅里来了，我本来在饭厅里搭床睡觉。我把床搬到铺子里，后来又搬到客厅里。你还笑！你倒来试试看。”
“这些该死的魔鬼，把我从一间屋子赶到另一间屋子，一直把我赶到了过道尽里头咱们从前住的那间小屋子。我在那间屋子里只安静了两天。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有几百个巴巴罗特悄无声息地沿着我的扫帚往上爬，另外还有一队秩序井然地朝着我的床爬过来。我的武器给夺走了，我的最后的阵地也给占领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逃走。我当时就是这么做了。我把褥子、椅子、扫帚都丢给巴巴罗特，我从灯笼街的这所恶梦般的房子里逃出来，永远不再回去了。”
“我在里昂又过了几个月，不过这几个月让我觉得那么漫长和悲愁，我泪流不止。在我的办事房里，大伙儿都管我叫做圣玛大肋纳了。我哪儿也不去，没有一个朋友。唯一的快乐，就是看你的信……啊！达尼埃尔，你讲起事情来多么生动漂亮！我想你只要愿意，一定可以到报纸上去投稿。你不比我。你想想看，由于一天到晚记录口授，我的脑袋几乎跟一架缝纫机差不多了。要我自己去构思出什么东西，已经不大可能了。爱赛特先生对我说：‘雅克，你这头蠢驴，’想想真有道理。不管怎样，做一头驴子也没有什么不好。驴子是好牲口，忍耐性，强壮，勤劳，心怀良善，而且身子骨儿硬朗……咱们还是接着聊我的故事吧。”
“在你的每一封信里，你都跟我提到要重建家业，多亏你能说会道，我跟你一样也为这个伟大的念头激动得不得了。不幸的是，我在里昂挣的钱只够我糊口。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有了到巴黎来的想法。仿佛到了这儿，我就能够多少帮助家里，更容易找到我们了不起重建工作所必需的材料似的。我就这样决定离开了；不过我还是事先做了准备的。我不想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麻雀似的流落在巴黎街头。达尼埃尔，要是你就没有问题了，长得漂亮的孩子运气总是好的；可是我呢，我那么爱哭哭啼啼！”
“于是我跑去求我们的朋友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给我写几封介绍信。他这个人在圣日耳曼区声望很高。他给我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写给一位伯爵，另一封信则写给一位公爵。你知道吗，我得衣着体面。我找了一个裁缝，他见我人还算老实，答应赊给我一件漂亮的黑礼服，还有背心、裤子等等附带的衣服。我把介绍信放在衣服里，衣服放在一个大皮包里，口袋里只带着三个路易就动身了：三十五法郎作路费，二十五法郎以备急需。”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穿着黑礼服，戴着黄手套，走到街上去了。你可以学个经验教训，小达尼埃尔，我当时这么做是很可笑的。在巴黎，早上七点钟，所有穿黑礼服的人都还在睡觉，或者说应该在睡觉。可我那时不懂；我很自豪地把我那一套黑礼服在这些大街上展示给人看，一边还把新买的薄底皮鞋踩得咯吱咯吱响。我还以为清早出来，会有更多的机会碰到命运女神呢。这就又错了，巴黎的命运女神是不习惯早起的。”
“我就这样口袋里带着介绍信，飞快地向圣日耳曼区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