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喧闹的大街便越是诡异，谁也不知道这人群中的看客们是何方神圣，他们互相试探着，互相说笑着。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皆会不时地看向那座高大的府门。
狮王恼怒着用爪子拍打着地面，可再忍不住它也不敢冲破眼前这轻而易举就能破开的厚木门。郁闷的它每隔一会儿就会撞一撞身前的主子，可惜主子只专心的想着什么，一眼的目光都没施舍。
王府内，震怒的老妇人正黑着脸一言不发。她虽然没给老王爷好口气，但是也没有左右他这不开门的决定。平日里，丈夫疼爱之下自然任性一些，可做大事时她是有分寸的。
“父王，下局棋吧。”离澈拿过刚刚让侍从取来的棋盘，笑着看向脸绷着的自家父亲。
老王爷眉眼活动着，点头坐到了离澈的对面。“许久不同你下棋了，让为父看看你这棋艺有没有长进。”
儿子自然知道老子的心急，可这时候不能让他更急。用别的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能够让他更有可能的去想清楚结果。
父让子，子尊父。微微僵持后，老王爷率先落下一字。
离澈看着自家父亲落在边角的白子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棋路子？疑惑的他也没发问，只是在棋盘中央落子。
为当今太后亲妹妹的老妇人看这对父子悠闲的下着棋，再想想跪在大街上的大儿子，气的甩袖往内堂而去。
她这一走，父子俩同时长出了口气。老王爷有些急不可耐道：“说说为何先前让父王出去见？”
“兄长顶着漫天压力归来，想必已经下好了决心，若父亲你坚持不见，他便真有可能一直跪着。”在军中摸爬滚打的三年让离澈的逻辑更加灵敏。原本不解为何父王和兄长闹成这样的他也开始明白了一些事。
“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为父一把老骨头不值得他这么做。”老王爷凝重地落下一子，脸上虽然还平静，可内心已然阵阵波澜。
“昨日兄长与我交谈时说镇林男儿皆如此，他指的是重情重义。而他既然都回了，跪给无数人看了，便是想您真的摆脱束缚……”
“可你也应该知道，这摆脱束缚要的代价不是开玩笑的。”老王爷手微微颤抖，眼中流露不忍。
“陛下过于着急了，也许是因为我和兄长皆有所成吧。但无论如何，您都得有所应对了，兄长这么做是他信您一定能理解。更何况，兄长为人沉稳，岂会没有安排？”离澈眼眸低垂，他当然明白如果出去会发生什么，但镇林如今的处境……若再无动于衷，恐怕结局就是烟消云散。
目光深邃的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老王爷当然什么都明白。他只是心情悲戚的很，同时也感叹那位高高在上的人主为了那所谓的权位，竟然会让自己这一家子成了如今这般。
“罢了……你们都长大了，便由你们吧。父王虽然老了，但十几年前能撑起的天，如今也塌不得！”老王爷伸手将棋子飞入棋盘，高大的身形站起，一边儿披着大衣一边儿道：“老林，开大门。”
在门外一直偷听的老管家高声应合，大步跑向了府门。老王爷既然肯见了，那孩子便不用跪着受苦了。
离澈无声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大步流星却隐隐颤抖地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想看到等下的局面呢？只是，这便是做人的无奈。
西北风呼啸而起，卷动漫天沙尘。威武的石狮共同昂首向天，彰显着镇林王府那不需强调的地位与威势。大街上的人群逐渐骚动，一股不平静地气息已经让他们有了预兆。
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的年轻人缓缓地抬头，眼角隐隐闪烁几分释然。
“吱吱吱……”厚重的大门缓缓地挪动，吸引了数百目光，也牵挂住了那疾驰而来的大风。
沸腾的大风一如勇猛的虎将，一往无前，那澎湃的沙石遮掩着众人的目光。可那一声大门彻底打开的“轰隆”声依旧清晰可听。
那道仿佛顶天立地的身影浮现在大门前，漫天的风沙刹那间停滞。只因那个男人露出了他潜藏了十年的恐怖威势！
大街上的人群齐刷刷的退后一步，尽皆惊恐万分。此刻他们明白了一件事：这位老了的王依旧是王！
“参见老王爷……”他们恭敬地俯身行礼，哪怕是来看热闹的，也不得不给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行这个礼。
老王爷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的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平稳而低沉地开口道：“你堂堂西霜之王，跪在我这府门前不会丢你们西霜的脸？”
“今日吾以人子之心而来，不论为王之身。”洛谨焱抬手行礼，脸色终于是不再平静。
不远处的茶楼上，手中羽扇轻摇着的儒生眯着眼喝入杯中的清茶，眉眼间带笑道：“开始有趣儿了。”
他的身旁，一个抱刀的女子斜着眼看了看，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这个表面文弱实则却是江湖闻名的三大公子之一的自家师兄。
在这座茶楼的一楼，两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对视一眼，同时放下了手中把玩的小刀，右侧之人放下的是左手，左侧之人放下的是右手。
而大街的尽头处，醉的走路都歪扭的年青乞丐干脆倒在了一颗树前，腿勾着不粗地树干，嘴里念叨：“这是跪着……讨啥呢？嘿，讨债？”
“总之不会是讨饭。”年青乞丐的上方，倒背着一把长剑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着他，却在回答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嘿，讨啥……都是讨，这有缘人啊。”年青乞丐并不介意男子的话，他只是将放浪不羁的姿势变的更加随意了一些。
“噢？你竟想管闲事？”男子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话。可奇怪的是，说完之后，他又乐呵呵地微笑了起来。
年青乞丐打开水袋灌了一口装满的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道：“既然有缘，未尝不可。他是西霜的王，酒想必是管够的……”
男子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继续笑着。
长街的尽头，额头绑着一根黑带的光头和尚双手合十而来，无声的嘴上默念着阿弥陀佛，那双赤着的脚却是用脚跟在走路。
像个跟屁虫般掉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俏尼姑，小尼姑抱着一把古琵琶好似费力的很。可明眼人都看的出，这姑娘身轻如燕，显然只是用手臂承受了琵琶的重量。
……
王府的台阶上，老王爷背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捏紧，脸上风轻云淡地问道：“那不知你这罪子之心，想如何给交代？”
“这交代，我便一一道来。”洛谨焱俯首叩了个头，起身吸入一口长气。
“启辰圣耀十七年，吾于南疆从军，圣耀十九年，吾年十七，率骑军破敌军粮草大营，扭转战局。陛下恩宠，封做骁骑校尉。启辰圣耀二十年，吾年十八，亲斩南渊大将陈度，身中三刀，奉还陛下之恩宠。”
大风忽而复起，吹动每个人耳边的碎发，卷起了他们的衣袖。
“启辰圣耀二十一年，吾年十九，随父镇林侯杀入东沧帝都，亲斩东沧镇海大将军徐艾，被封血炎侯。启辰兴元一年，吾年二十，领镇林十万大军镇守南疆，一年内击退南渊四次征伐，为国尽忠！”
风愈发狂猛，男子的眼神也变的凌厉，一股浓烈的戾铺天盖地而出，将一众看客惊的连连后退。
“启辰兴元二年，吾年二一，亲率两万血戮军支援西南战场时被南渊西霜联合军十万大军围困于孤山，血战三日未曾见一兵一卒之援，两万英杰尽皆阵亡，吾落入悬崖，为免被擒。这国，吾护了！”
“今日，启辰兴元九年，吾年二八，重返此地，只为告知天下人！吾洛谨焱，无愧于启辰，无愧于天下！但，吾独愧于生我养我之镇林！”他大口的吸入狂烈的风，俯头叩首，额头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噔噔”声。
整条长街陷入沉寂，独留那呼啸的大风带起满地的尘埃，仿佛遮天蔽日。
“什么？孤立无援？！”“这是真的？若是……那这其中……”议论声再次响起，看客们对视着彼此，皆是讶然。
茶楼上的儒生微微挑眉，身旁的少女仍然看着他。楼下的二人再次捏起小刀，左边的人抬起的是右手，右边之人抬起的是左手。街道尽头，和尚闭目合十双手，默念的字前加上二字，成为南无阿弥陀佛。小尼姑则是伸手立起琵琶，但和尚轻轻地摇头，她便“噢”了一声，放下了琵琶。
老王爷一对铁拳几乎捏碎，他凶狠地咬了咬牙，这才平复一些，抬腿上前一步道：“那你想怎么偿还这愧欠？”
抬起满是鲜血的额头，洛谨焱笑着拱手，“养育之恩重于天，但留此残躯尚有用途，今日便以臂代命，还报镇林王府恩养之情！”
右手挥动间握刀，洛谨焱眉头丝毫不皱的将刀砍向自己的左臂！
“大少爷！！！”林伯惊呼，那一个个申请迥异的看客也瞪大了他们的眼睛。王者自残，这可不是一般时刻能见到之事。
“哼！”那个挺拔的高大身影只是往前踏出了半步，跪在他对面的洛谨焱手中之刀却是脱手而出。“砰……”利刃击打着地面，让众人的神色再次精彩了起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是老子给的，那就要由老子亲自动手！”老王爷平静地吐出一个个字，让身后的老管家脸色剧变。
虽然不知道大少爷近十年不见境界如何，但又怎么能扛的住圣者之境界的老王爷亲自动手？老人顾不得许多，急忙跑向了里面。
离澈叹息地侧头，他知道父亲不会让兄长受断臂之痛，可那亲手打自己的儿子的噬心之疼却是得父亲来扛了。
老妇人动作很快，但也许是老王爷在等她。
这位一品诰命夫人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忧伤，她看着十年不见却熟悉无比的儿子，眼泪止不住地从脸颊掉落。
洛谨焱亦是动容，他眼眶发红的叩首，嘴唇不断地挪动却始终没有喊出那一声“母亲。”
让他更为颤抖的是，抬头时母亲已经在笑着了，那无论何时都是自己眼中无比温柔的笑容让他大口的喘息了几次，回以笑容道：“请镇林动手！”
他没有说父亲，没有叫王爷，而是呼唤着整个镇林。
老妇人始终笑着，她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嘲笑着这可笑的命运。她明白，自己的丈夫要亲手打废自己的儿子。可她，也只能笑了。
高大的身影终究是动了，恐怖的气浪席卷而来，一众看客暴退，脸上满是惊骇！这狂暴如雷霆般的气场太过于强横，强横到人不敢直视。
等场中平静后，众人震惊地张开了嘴。
老王爷显然没有留手，洛谨焱吐着血水躺在地上，胸膛已经凹陷，浑身气息紊乱着，经脉已是寸寸断裂。
“无论如何，汝乃叛国之人，他日镇林养汝，今日镇林废汝。从此，再无瓜葛。”老王爷沉声而言，用力压下自己颤抖的右手，缓缓地转身，向府中而去。
此时的街道尽头，和尚点头，小尼姑伸手弹动琵琶，一阵清扬却隐隐苍凉的乐声洋溢而出。
茶楼上的儒生轻言“无聊……”而走，楼下的二人再次放下小刀，起身离开，桌上的小刀则被两锭银子所镇压。
琵琶声响彻整个街道，众人伸着脖子看那位西霜王者的死活，却没人注意这琵琶声从何而来，自然也未曾看到那起身的年青乞丐，与从树上跳下的微笑男子。
老管家忍不住迈步走出，想去看看洛谨焱的情况，可一直沉默地老妇人却突然开口”“所有人回府，林老，关紧大门！”
老人错愕的看着毅然而回的妇人，再看看神色平静地带着众人回去的二少爷，呆滞地抬腿走进门框，伸手拉住两扇此刻无比沉重地大门。
府门前，奄奄一息的西霜王突然笑了，笑声苍凉地穿透狂风，深入每个人的耳中，那笑中带着哀伤，带着释怀，也带着寒冬腊月般的冷冽。
“吼！！！”狮王仰天怒吼，它铜铃般地眼睛瞪着高大的府门，愤怒而无奈地一爪拍在地面上，激起无数碎石。
“哎呀呀，这位金主气息不稳，该喝口酒。呵呵呵……嗝～”
顾着泄愤的狮王没有发现，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已经坐在了洛谨焱的身旁。他脏兮兮的手中捏着水袋，将水袋中的酒倒入了洛谨焱的口中。
“吼！”看到有人出现在主人身旁的狮王咆哮的挥动爪子，却被一把剑柄挡下。之所以是剑柄，是因为剑的主人是倒持着长剑的。
“小火……住手。”虚弱地声音响起，洛谨焱用手撑着身体缓缓而起，他双眼一直盯着狮王，直到狮王放下爪子后才看向摇晃地乞丐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岂敢岂敢，西霜王早已是感玄之境，小乞丐……嗝～又岂能称……嗝～大师。”
“救命之恩自是重于泰山，还请大师随吾同行，吾好生答谢一番。”洛谨焱轻笑着，虽然以自己的实力也能在片刻之间恢复行动力，可这么迅速的恢复还要感谢那口味道怪异的酒水。手轻抚着里面已经支离破碎的胸口，他费力的站起了身。
“可有美酒？”乞丐询问。
“管饱。”
“好说。”乞丐抹了抹手上的酒水痕迹，毫不犹豫地转身，摇晃向街口。
所到之处，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只因这人是丐门少主，洪八喜。
洛谨焱被狮王甩到背上，临走前他回头看向偌大的王府，伸手将府门前的落叶碾碎，缓缓地在狮王平稳地脚步中离去……
落叶归根却破碎，从此天涯异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