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的葬礼上,一派肃穆的氛围。
慕容闵捶棺痛哭,江雅呆坐在一旁,兀自垂泪。
她自从上次挟持慕容冲之后,就再也没有和这位哥哥说过一句话,倘若知道当日一别,即是永远,她绝不会再那般任性使气。
慕容氏的家臣们在他的灵堂前分序坐定,每个人都红着眼眶,有些年轻的后生无法克制,涕死横流。
顾氏兄弟负责灵堂周围的警戒,顾思卿远远望见灵堂内的一派哀景,不自觉地哽咽道:“大哥,你看,他们都在为主君落泪。”
顾忘川不屑地瞟了一眼,轻蔑道:“落泪是在落泪,但几分出于忠义,几分出于狐悲,我便不得而知了。”
顾思卿一时语塞,埋怨道:“大哥莫要把人想的太坏。”
顾忘川轻笑道:“那是你太年轻。”
傍晚时分,慕容冲的葬礼宣告结束,慕容闵在他的灵前即位,成为慕容氏的新任宗主。
仪式完毕,家臣们纷纷散去,慕容闵也已心情不好为由,独自一人回房歇息去了。此情此景,顾忘川全部看在眼底。
“这个家看来是散了。”顾忘川喃喃道,“思卿,你去和国君通报一声,就说我们兄弟二人有事要回一趟采邑,过几日再来。”
“只望顾将军不要有去无回哦。”一个突兀的女声传来,江雅缓步走来。
她的面色苍白,脸上的泪痕尚未洗净,面容上却带着少女讨人欢喜的笑容。
然而顾忘川知道,这只是精巧的伪装,忙拱手笑道:“您放心,三天之后,我必到临水面见国君。”
江雅优雅地走到近前,自然而然拉住顾忘川的手,这令身旁的顾思卿讶然不已,需知男女授受不亲。
只见江雅妩媚道:“男人可不能食言哦!”
顾忘川笑道:“岂敢岂敢。”缓缓抽出了手,便带着侍从向自家的封邑而去。
看到顾忘川一行走远,江雅这才露出嫌恶的表情,拿出水杯洗手。
路上,顾思卿一直在纠结江雅的举动,沉默不语,愁眉不展。
顾忘川笑问道:“你是在嫉妒为兄嘛!”说着举起一只手打趣道,“这可是被吴国第一美人握过的手呢!”
“大哥!”顾思卿怒道,“你太轻浮了。”
“在外人面前老成持重,是为了保命。”顾忘川伸了个懒腰道,“家人面前,我还有性命之忧吗?”
“我不懂,真的不懂。”顾思卿苦恼道,“我记得大小姐原来不是这样的,她......”
“清冷高贵,如空谷幽兰,是吗?”
顾思卿点头表示赞同。
顾忘川冷冷道:“那是因为她不需要承担家族的重担,现在不同了,慕容氏的存亡在我一念之间,她不讨好我,又该讨好谁?”
“大小姐何必如此?主君待我等甚厚,我顾氏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恩情之万一。”顾思卿慨然道,“不必她讨好,我等也当为慕容肝脑涂地,我说的对吧?大哥?”
顾忘川却默默无言。
“大哥?”
“对,对。”顾忘川点着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才怪......
......
当天晚些的时候,顾忘川一行回到了自家封邑。
作为慕容氏的重臣,他被任命为桑城的邑宰,这是慕容氏封邑的边境,一路行至此处,都是黑灯瞎火。
当时的农家普遍贫穷,一到晚间便早早入睡,好省下点灯的柴火钱。
可一到桑城附近的农家,便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越靠近城池越密集,到后来,即便不点火把也能看的清道路。
沿途早有父老执着蜡烛出门向顾忘川致意,忘川骑在马上拱手回礼,一派和谐的氛围。
“思卿,你知道吗,遍观吴国,能让农民用的起蜡烛的地方,只有我们慕容氏的采邑。”顾忘川自豪道。
思卿笑道:“大哥不必谦虚,就算遍观神州,也只有齐国可与我们慕容氏一较高低。”
言及此处,忘川终于动情道:“可惜主君大业未成,后人只会记得他是一介乱臣贼子,腐儒的笔下,岂会留心一户老农是否用得起蜡烛?”
顾氏兄弟终于进了城,虽近亥时,小城之中,还是一番繁华的景象,人声鼎沸,酒旗招展,店内陈列着望海打捞来的海鲜。
街道的拐角处,几个山越长相的人,正烤着一头麋鹿,路过的人,付上一文铜板,就能换来一串烤肉。
顾忘川也不顾形象,叫人买了一串在马上啃了起来。
那山越商人认出是邑宰,笑道:“您要的肉,我不收钱。”转身叫伙计道,“快,再多给邑宰几块,让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不不不!”顾忘川笑着推辞道,“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名声传出去不好。”说着顽皮地眨了下眼。
那山越人还不肯,执意不愿收钱,最后好说歹说,才退让道:“那过几日,您儿子出生的时候,我要送三头羊过来,您可不能推辞,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文老三!”
顾忘川哈哈笑道:“一定,一定。”
再往前走,灯光暗淡了下来,这里不再是夜市,而是打烊的商铺。
随便观望一圈,便能看到秦国的刀剑铺、晋国的药材店、楚国远销至此的原木,以及齐国进口而来的蜡烛。
特别是蜡烛,一文钱便能买到两根,其他各国只有卿大夫们用得起的奢侈品,在这里是人人买得起的平民产物。
七年前,顾忘川投入慕容冲麾下,慕容氏的采邑不过是一片远离吴江的荒地。
人们挨饿受冻,一年耕作三百六于十五天,也无奈于土地缺水,交不起吴侯摊派的赋税。
几代慕容氏宗主的画像,都瘦的皮包骨头,他们尽可能的节约,却无法改善领内的状况。
直到顾忘川建议慕容冲实施改革,废除重农抑商的国策,允许各国商人到此开设店铺,前三年免交税赋。
从那时至今,不过短短七年,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慕容氏也从西陲的弱族,一跃成为今日的吴侯。
望着眼前的此情此景,顾忘川不知为何,突然落下了眼泪,一旁的顾思卿讶然道:“大哥,你怎么哭了?”
“思卿,记住这番景象吧,也许未来三十年,都看不见了。”
......
顾忘川回到府上的时候,满脸带着泪痕,她的妻子是陈卫之的妹妹,名肖肖,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陈卫之战死的时候,有人建议忘川不要告诉陈肖肖,以免动了胎气。
顾忘川嗤道:“按怀胎十月来算,还有七个月,怕动了胎气,还能瞒得住七个月不成?
告诉肖肖,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了解我的妻子,她不会有事的。”
果然不出顾忘川所料,陈肖肖痛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恢复了常态,继续代替丈夫处理城中的事务。
肖肖就是这样的女子,外柔内刚。
顾忘川看到妻子,用衣袖擦了擦脸道:“肖肖,我累了,借你的膝盖一用。”
说着,躺在了陈肖肖的膝盖上,脸颊贴着她的小腹,静静地倾听新生命的律动。
肖肖俏皮地一笑道:“谁惹我家夫君生气了,怎么红着眼就回来了。”
顾忘川不由叹道:“我是伤感壮志难酬啊!”
肖肖知道,再问下去,顾忘川也不会说,于是敏锐地转移话题道:“其实妾身一直有一事不明。”
“说吧。”
“夫君和叔叔的名字,为什么叫‘忘川’和‘思卿’?这听着像女儿家的名字,不像统帅一方的将军。”
忘川一听,笑出了声:“这要怪我父亲。他早年周游列国,与齐国的一位歌伎感情甚好。
后来奉祖父之命,娶我母亲为妻,但一直难忘旧情,故而给我起名‘忘川’,意思是‘虽死后,渡过忘川,亦难舍旧情’。”
肖肖一听,叹息道:“没想到令尊是如此情深意切之人,却很少听到夫君提起他呢?”
“我为什么要提他?”顾忘川忽然冷声道,“我不想家里再有人像他一样。”
“像他一样重情吗?这不是坏事啊。”肖肖不解道。
“像他一样窝囊。”顾忘川恨恨道,“就是因为他难忘旧情,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没有一刻尽到过为人夫的责任。
他总是冷眼相向,无缘无故地发火,我母亲大半辈子活在郁闷之中,直到生‘思卿’的时候难产而死,他才想起我母亲往日的好。”
“所以叔叔的名字!”肖肖惊叹道。
“对,思卿,就是在思我的母亲,可这又如何呢?他在应当珍惜的时候熟视无睹,却在失去的时刻追悔莫及。
在我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父亲更窝囊的男人。
我则不然,我活着,要为自己争取一切,我绝不要来日无可奈何之际,再去追悔往昔。”
说到这儿,顾忘川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我不要壮志难酬,我在老师的墓前发过誓,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践行我的诺言。
哪怕为此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我也在所不辞!”
他的目光之中忽然爆发重重烈火,尔后归于平静:“抱歉,肖肖吓到你了吧。”
他说着爬了起来,准备去洗漱,他的妻子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用娇弱的声音轻轻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与你一道。”
忘川轻抚了抚肖肖的手,仰天叹道:“主君,愿你在天之灵原谅忘川,我终究有负于你,但这既是你我的大志,也是为慕容氏的存续做出的牺牲。
来日泉下相见,忘川再当面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