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的工夫,天色渐渐暗下来,几只鸟掠过校场,忙慌慌寻找归巢。不过一瞬间的事情,金乌彻底滚落得不知去向,两人所在的凉亭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蕴星本来没有抬头看高沛寒,她想他应该不想让自己看着他。高举让人点了灯笼挂在凉亭边,又亲自掌了烛台拿进来。蕴星这才抬头看向高沛寒,他的脸藏在光亮的阴影里,不真实而陌生。
高举等人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夜色里凉风习习,蝉儿受惊般鸣叫起来,这反而让蕴星更觉得静得压抑。高沛寒似乎不想再讲了,可是他跟他生母怎么回事,他还没提。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眼,问:“您的生母……”高沛寒扫了她一眼,表情淡淡的,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蕴星迟疑地顿住了,心想不知道这算不算他的禁忌,是不是不能问。
她想着还是算了,不问了。不料高沛寒默了片刻,继续道:“从我懂事起,我就在永宁城的公主府。我其实不知道我还有生母……”
昭宗天佑元年,被大宇招安并封东平王的朱凉引兵入永宁城,挟天子以令诸侯。昭宗不得不进东平王为梁王。朱凉在永宁城排除异己,诛杀大臣。宁海深感性命朝不保夕。她迫不得已派遣亲卫穆占把四岁李破送走。
高沛寒沉浸在回忆里:“母亲打算送我走的时候形势已经很紧张了。我那时候哪里懂这些,母亲担忧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一股脑儿都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姓李,姓高。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当时大概想,大宇这么乱,那就送我到新罗去,好歹生母和舅舅都在哪里,孩子总有人照顾……”
高沛寒凉凉地一笑,抚摸着他的玉扳指:“对外,我不过是公主的养子罢了,母亲见机早,我很顺利地离开了永宁城,虽说历尽千辛万苦,但也算平安到达新罗金城。谁知道新罗也乱糟糟的,跟大宇差不多,王权早已名存实亡。崔家本来是当地的小世家,因为崔致远的缘故勉强跻身一流世家。我去的时候崔丽姬早已改嫁……”
因为战乱,他们到达新罗已是一年后,崔丽姬早在五年前已经嫁人,膝下已有一儿两女。她当年回到新罗就隐瞒了在大宇曾经做过高骈姬妾的经历,由家族做主,嫁给了当地的豪门。穆占辗转找到她,她为了不被人发现,勉强出来见了他们一面。崔丽姬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只是告诫穆占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当初她离开永宁时已经把孩子交给宁海抚育,她当自己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他们也不应该来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好在穆占打听到崔致远归隐之地,一行人到富阳郡找到崔致远请求庇护。崔致远那时已经归隐,看在故友的份上收留了他们……
高沛寒淡淡谈来,似乎在讲他人之事,并没有加以评论。蕴星猜想,高沛寒那时候也才五岁,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异国他乡,又要见自己从未蒙面的生母,心里还是怀着期待的。但这个崔丽姬狠狠地伤害了幼小的高沛寒,从此,高沛寒依然只当宁海是她的母亲。
高沛寒又开始抚摸他的玉扳指,一脸的漫不经心。蕴星觉得很心疼,伸手覆在了他的玉扳指上。高沛寒没办法抚摸玉扳指,只好默默地放下另一只手。
他的玉扳指凉凉的,仿佛凉到了蕴星的心底。蕴星柔声道:“那就当没有她这个人吧……”
高沛寒的目光黯沉沉地凝视着蕴星,她的睫毛本来如同一把扇子,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此时感受到他的凝视,倏然打开,清亮的眸子水汪汪地看向他……坦然而磊落。
他感觉蕴星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他想起两位尤嬷嬷跟他说的,郡王妃伤好之后,看着倒是懂事多了。看来是懂事多了,知道心疼他了。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蕴星的头,她今日只梳了个堕马髻,本来看起来松松散散的,被他一揉,那个髻更是摇摇欲坠。
蕴星本能想要躲开的时候,他已经揉上了,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没躲开,他心情并不好。她凝眉想,既然崔丽姬说过那样绝情的话,她现在怎么好意思来?
高沛寒又道:“从四岁离开永宁城到十四岁回大宇,我在高丽待了近十年,那是唯一一次见到崔丽姬。后来他们都说这样也好。回到大宇后,母亲对外宣布我是父亲高骈唯一的血脉,生母早逝,由宁海公主养育成人……我的生母是谁,如今也就有限几个人知道。”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轻轻提醒,“你要记住,我生母早逝,只有母亲。”
云蕴星点点头,柔顺道:“我知道了。”也就是说,这个崔丽姬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了。虽然战乱频仍,两国交往不易。然而崔丽姬面对远道而来的稚子冷漠无情,难怪他连郡王府的门都不让她进。
高沛寒难得看她如此柔顺,心底有些痒,伸手想要去抚摸她的玉颜,却觉得喉头一痒,轻咳了一声。蕴星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抓起了他的手开始号脉。
高沛寒这才想起来,蕴星如今是有医术的,就任由她摆布。蕴星停了片刻,道:“你去岁回来后又染了风寒?如今是天气热,缓过来了,到了冬天又要成咳疾。”
从郡王妃转型为大夫的蕴星,表情生动起来,刚才的柔顺早已消失,一脸的生气:“从明天开始,您的食谱我来定。那些性热的牛羊肉不许吃了……”
他又轻咳了几声,脸上有了笑意,道:“好,我都听你的……”
他恍然间觉得,过去的五年似乎不存在,她一直都在他身边。可是……
他很快就敛去了笑容,问:“听红英说,你都想起来了?”
蕴星尴尬地点头,但也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个,既然他提出来了,她更不能回避。她抬起头,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是我的不是……我保证治好您。”
高沛寒觉得有些无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吗?他抿着唇睨她:“你哪里有不是?”
蕴星在他的目光下手足无措,心里挣扎了好几下,才垂着眼道:“我不该不信您,更不该拿剑刺您……”说到这里她抬眼偷看他,他沉着脸,好像要下雨的天。
蕴星只得硬着头皮,快速道:“我不敢奢求您原谅,又劳您多次相救,欠您的也不知道怎么还。您如果要废了我这个名不副实的郡王妃,我也绝无怨言。”
她想,他要是为这个事儿一直生着气,也可以理解,这事儿本来就是她的错,既然错了,后果就只有自己承担了。
高沛寒看她垂着眼,一副乖顺的样子,心中的火就上来了,冷笑道:“你就这么不想做这个郡王妃?”他费尽心思把她找回来,她竟然还是想离开吗?
蕴星见他误会了,赶紧申辩:“并不是我不想……”
高沛寒挥了挥手,打断她,道:“天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他站了起来,抬脚欲走,蕴星扯住他的袖子:“您误会了……”看他脸似乎更黑了,不欲多说的样子,她只好道,“我还有事儿要请示您……”
高沛寒却不想听了,唤来高举,让他送郡王妃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蕴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看出了几分萧索,几分无奈。她心中酸楚,从他刚才的话语里,她感觉到他的猜忌,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他非要那样扭曲,她已经很小心翼翼地说话了,还是被他厌弃……
云蕴星无力地坐在凉亭里,四周都是暗沉沉的黑夜,看不到回去的路在哪里,她和他如今说话都这么累,还能回得去吗?
高举在凉亭外看着郡王妃发愣,没有催促,郡王妃分明心情不好,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他只是很困惑,高飞和高远都告诉他,郡王是宠着郡王妃的,可是郡王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郡王妃站起来,拂了拂罗裙,道:“走吧。”
明月楼里,宁海接过侍女递来的酥山尝了一口,道:“你说郡王今日又打算歇在书房?”
侍女点头。宁海皱起眉头想了想:“难道是郡王妃重伤未愈?”可是她问了蕴星的,明明说已经痊愈了。又或者是破儿太忙,可是再忙也要睡觉……
宁海指了一个侍女:“给郡王送一盘酥山去……”
高沛寒揉了揉眉头,觉得有些厌倦了,其实急事他已经都处理完了,案头摆着的都是不那么急的事儿……要不就歇了吧。
外面传来声响,他皱了皱眉头,就听到高举道:“殿下,公主殿下让人送来了酥山。”
母亲分明知道他从来不吃这类甜腻的东西,大晚上的让人送什么酥山……不对,他猛然惊醒,推门出去,对那侍女道:“替我谢过母亲。”又转身对高举道,“拿好了,郡王妃喜欢这个……”
他往云星楼去了,侍女回去报了宁海:“郡王去云星楼了,还说要把酥山给郡王妃……”
宁海拧着眉想,或许自己想多了,破儿只是太忙了。
蕴星正打算去沐浴,青竹准备好了水,如水在帮她卸下钗环,忽然琼枝兴冲冲来报:“殿下往云星楼来了。”
如水的手顿了顿,高兴起来,把卸下的钗环又插了上去,推着她出去迎接。蕴星知道高沛寒这两日一直不来,如水早就急了,担忧着她。可是他不是生气了吗?怎么忽然又跑来探望她。
蕴星刚到门口,就看见高沛寒随着两个提着灯笼的侍女进了园子,她迎出去行了礼,他扶了她一下,顺势牵着她的手,进了门。
一边走,他一边问:“怎么还没睡下?”
她想了想,笑道:“郡王不来,妾身不敢睡。”
高沛寒看她一脸讨好的笑意,觉得这话怎么不对呢?他临时决定过来的,难道他不来,她今晚就不敢睡了?
他狐疑地打量她,她笑起来像一只小狐狸,突然这只小狐狸想起来又问他:“殿下饿了吗?可要吃点夜宵?”
他被这句话一提醒,想起母亲那盘酥山,唤了人呈上来。天气炎热,又走了这一阵,酥山早就化成了平原,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母亲使人给我送来的,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蕴星不敢嫌弃,让如水拿来勺子尝了一口,虽然山不成山,味道还是不错,但她也不敢多吃这样的寒凉之物,让如水撤了下去,问:“母亲怎么想起来送这个给您?”
他倪了她一眼,母亲这是在提醒他呢,亏他刚才还觉得她像只小狐狸,这都不明白。他懒得跟她多说,站起来道:“我要沐浴。”
郡王殿下要沐浴,蕴星才想起来刚才她正准备去沐浴的,水都准备好了。但她不敢说让他等着,看来只好把自己那桶水让给他了:“水是现成备好的……”
郡王不客气地去了净房。云蕴星又发愁了,她不记得这里有他的换洗衣物,她求救地看向如水,如水领着她到了书房,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白衫便服。
她很奇怪,轻声问:“这里怎么会有他的衣物。”
如水看了她一眼,道:“郡王每次回府,都在云星楼住,为了不打扰您养病,他就住在书房……”
蕴星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为了让人相信她一直在养病,竟然做到了这个份上吗?她明明就不在云星楼,他不是应该憎恶她的吗?可是他一直留着这个郡王妃,等她回来……她忽然明白刚才高沛寒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做了这么多,分明从来没有想过休弃她。如果他要废了她,还用得着等到现在?那时候直接报个暴病就是了……
净房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没人在里面一样。蕴星悄悄地走进去,把衣物搭在了架子上。她转身出门前,偷偷扫了一眼那边,高沛寒一动不动地坐在浴桶中,就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