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压之下,杨千钧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任他再鲁莽,也意识到了危险。
“大人息怒啊!犬子胡言乱语,还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方才还稳如磐石的杨逐,此时竟然急得落了泪,一下扑跪在地。
可黄芩连瞧也没瞧他一眼。他拎起奄奄一息的青莲子看了看,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杨千钧:“青莲子是朝廷重犯,你却说是你恩公……何恩之有?说来听听,兴许能替他顶些罪。”
“救命之恩。”杨千钧目光灼灼。
“何人性命?”
“他治好了……村里的疫病。”他有意替青莲子邀功,所以说得遮遮掩掩。
黄芩微微一笑:“何人可证?”
不等杨千钧回话,青莲子忽然仰起头“呜”了一声,一旁的杨逐也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吼声:“傻孩子!快走啊!”
可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闯下大祸。斜风吹雨,浸透了水色的衣衫,只见杨千钧上前一步,振振有词:“全村人都可以作证。”
黄芩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越抖越剧烈。“哈哈哈哈……”他拽着绳子狂笑起来,“你们都听见了吧!这一村子的人,都和这鬼崽子有勾结!窝藏大嵬的敌人,还视其为救命恩人?简直就是在藐视皇威,罪无可赦!”
“大人!小儿……”
“啪!”黑鞭一甩,把杨逐的嘴角抽得皮开肉绽。
在杨千钧惊愕的注视下,黄芩狞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金骰子:“小子!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活路!大还是小!选一个!”
看见那金闪闪的骰子,站在一旁的黑衣甲士皱起了眉头。他刚走出一步,黄芩就开了口:“你要做什么?”
“我去擒他。”
黄芩眯起眼:“你这是要扫我的兴啊?”
“按大嵬律,应先把他收押,再上报刑廷司。”甲士道,“黄少卿,这点小事,不劳你动手。”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鞭影忽然甩向了他。甲士也不回头,把手臂一抬,铁甲碰上皮鞭,在大雨中撞出一簇水花。
“还以为自己是千夫长呢?”黄芩提着鞭子,冷笑一声,“你可别忘了,法已经变了。如今我身为六武司少卿之一,有依法生杀之权,就连你这小小的监工也不例外。”
甲士停了下来。
“我改主意了。”黄芩捏着金骰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狄稽,你来选大小。”
名为狄稽的年轻甲士沉着脸,雨水顺着下巴滴下。沉默良久,他把手放在了箭筒上,低声道:“大。”
黄芩一笑,把金骰子抛到了空中。
与此同时,杨逐咬牙起身,舍身向狄稽跑去。
雨滴下落的速度仿佛变慢了,眼前的一切,江沉沙看得一清二楚。他清楚地看见,黄芩没等骰子落进手里,就已经张开了嘴。
“可惜,是小。”
从抽箭到放弦,狄稽的动作一气呵成;杨逐一跃而出,用身体挡了过去。但为时已晚,箭已经朝着杨千钧的眉心射去。
“钧儿!”
听着杨逐的嘶吼声,黄芩浑身颤栗起来,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咧开嘴正要笑,一抬眼,笑意却被一道白影生生惊退。
白衣落地,好似一道闪电。只听“嘭”的一声,重拳砸在地上,泥水都飞溅了起来。
箭不见了。杨千钧还直直地站在原地。
“什么人!”黄芩扬鞭一指,成百上千的兵刃应声出鞘,映出无数火光。
江沉沙抬起手,箭已经在一片泥泞里断成了两截。他站起身,脸上缠着一条白布,半边破碎的袖子随风而动。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声惊雷“轰——”地在二人头顶上炸开,雷鸣电闪,霎时间风雨大作。一旁的黑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嘶鸣,连退了几步。
“你是……”黄芩瞪大了眼睛,而后忽然大笑起来。他把鞭子往山上一挥,大喝一声:“放箭!”
随着这一声令下,乱箭飞射而出,如暴风骤雨一般。江沉沙向后一跃,把杨千钧扑到树下,耳边全是箭羽的呼啸声。
“再放!”黄芩狞笑着,“全军听令,得叛国贼江沉沙首级者,赏一百金!得手脚者,赏五十金!”
见军队士气大振,江沉沙低吼一声:“走!”拽起杨千钧向后跑去。
“给我追!”黄芩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却被一张弓给拦了下来。
“不可。”狄稽摇了摇头。
“反了你了!”黄芩一鞭子抽了过去,“看来你还想再进一次地牢!”
挨了一鞭,狄稽仍不为所动:“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那贼子,此处地形复杂,又有风雨阻碍视线,若中了埋伏,损了太尉给的兵,责任可是黄大人你担。”
军阵中火光飘摇,雨水灭了大半的火把,远处的林地一片漆黑,早已不见人影。黄芩把皮鞭攥得“嘎吱”作响。沉吟片刻后,他一抖缰绳,勒马回身:“三十死士听令!”
“在!”
“命你等追杀叛贼江沉沙,不取贼子人头,不可后退半尺!”
“是!”三十名黑甲士兵鱼贯而出,顷刻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黄芩紧盯着河对面的金云村:“监工狄稽听令!”
狄稽拱手。
“整顿全军,通调辎重,为我悬鼓。”
听见这话,狄稽皱起了眉头:“大人,太尉虽然拨了一千兵下来,可并没有配置战车。没有横梁鼓架,如何能悬鼓?”
黄芩冷笑一声:“没有梁架,不是还有手脚吗?”
狄稽面色铁青,低声应了一句。片刻后,只见他扛着一面铜钉大鼓缓步而来,脸色涨红,每一步都陷入了泥地里。
“咚!”大鼓落地。狄稽又将两根粗绳穿过大臂,咬牙挺身,硬是将鼓用两臂挂了起来。
看着还在摇晃的大鼓,黄芩笑道:“这么摇摆不定,你教我如何能擂得动?”
狄稽大喝一声,将鼓面翻转,往背后一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坚实的鼓砸在狄稽的脊背上,鞔革上的雨珠都震落了下来。
见狄稽躬身负鼓,青筋毕露,黄芩大笑一声:“好!”他上前用手推了推,啧啧舌道:“小狄啊,这鼓倒是不再前后摇晃了,可还是左右不稳啊。会不会是铁甲太湿滑了?”
狄稽默不作声,解开粗绳,又当着全军士兵的面卸了甲、脱去了一身黑衣。他赤裸着上身,重新背起大鼓,皮和木头接连磨在脊梁骨上,留下一道血痕。
黄芩笑笑不说话,接过鼓锤振臂一擂。这大鼓的一面贴着肉,当然锤不出响声,可黄芩却像是不知道一般,一边自嘲力气太小,一边鼓足了劲擂鼓。
一次次的重击震荡之下,狄稽终于一个踉跄没稳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满脸的汗混着雨大颗大颗往下掉。
黄芩这才漠然收手。他翻身上马,扬鞭正色道:“这金云村地处大嵬的心腹之地,可非但不感激皇恩,反而目无法度、勾结朝廷重犯,若不就此根除,日后必成大患。再有阻拦我者,就和他一样给我悬鼓,只不过——是用尸首来做横梁!听清楚了吗!”
“喝!”士兵们肃正铁甲。
“狄稽,”黄芩指向昏倒在地的杨逐,“把那人绑好,他那儿子如果还敢回来,一并活捉了,我自有用处。另外,我再留下一百兵,你同他们一起看牢青莲子,不得有半点差池。”
狄稽挣扎起身:“是……”
正当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色,狂风把雨势吹得更猛了。方才那几声鼓响过后,河对岸早就已经乱作了一团,哭喊叫骂声不绝于耳;平日里如金云般闲适舒展的桂树,如今在风雨中飘摇,残蕊乱飞,被灯火映得好似燃烧起来了一般。
黄芩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对岸,微笑中带着一丝狰狞:“真是可惜了这些桂树。要是提前发现这村子,或许还能给御花园选上几株。”
说罢,他抬起鞭子,向金云村里轻轻一点:“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