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铁尺落地的瞬间,所有士兵同时倒地,好似一具具断了线的木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压在江沉沙身上的人山也轰然倒塌。
眨眼前还杀声震天的战场,忽然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杨大哥!狄稽!奎四!”江沉沙喘着粗气站起身,一遍遍地呼喊着。远处水潭中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幸存的村民们都在往这边赶来。
“咳咳……少帅!”一只血手伸了出来。江沉沙急忙上前,把他费力地拉了出来。
“奎四也在下头!”狄稽胡乱地解开铁甲,仰面躺下,大口大口喘着气。雨丝仍在纷乱地飘着,但乌云已经逐渐散去,月亮在薄云后若隐若现,散发出淡蓝色的光晕。
奎四的铁甲被砍得乱七八糟。被拖出来时,他的浑身上下满是血迹。
“哈……哈哈哈哈!”奎四半个身子还埋在人堆里,放声大笑起来,“看来这赤手空拳的,确实是挡不住刀子啊!”
狄稽摇摇头,跟着笑了起来。
杨小月倒在黄芩的尸身旁,浑身被血溅满。江沉沙小心地把她扶起,试了试鼻息,心里总算是松了些许。他四下环顾,语气焦急:“杨大哥!杨千钧!”
呼唤许久,仍无人应答。
狄稽和奎四渐渐笑不出声了。二人匆促起身,也不顾身上的刀伤,各自扑入人堆中奋力翻掘了起来。
“杨逐!”
“杨老爷!听得见吗!”
呼喊过后,四下唯余雨声。闻言而来的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入了寻找,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江沉沙双耳一动,似乎隐约听见了杨千钧的声音。
“放开,老东西……”
“奎四,来!”江沉沙把杨小月交给旁边的妇人,然后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和奎四合力掀开了重重士兵。杨逐现身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呼声都戛然而止。
“哒哒哒……”冰冷的雨丝敲打在铁甲上,将上面的血迹一点点冲淡。杨千钧试图从父亲的臂弯中挣脱开,无奈杨逐的动作如铁笼般坚固,将他死死护住。
“放开我……”杨千钧跪在地上,用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向父亲的胸膛,“谁要你救……自作多情!我不欠你的人情!放开!”
杨逐躬着身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
“杨千钧。”江沉沙轻轻走上前,按住了杨千钧的肩膀,“你父亲他——”
“我说过了!他不配……”
“——已经走了。”
“父亲……二字。”杨千钧浑身一怔,抬脸的刹那,一滴尚存余温的血落在了脸颊上。他定睛看去,只见杨逐低垂着头,血从口中流出,把胡茬染成了一片触目的殷红。
与父亲对视了半晌,杨千钧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前却愈发模糊。
“胡说,这老东西还在笑呢……”他看向江沉沙,双唇颤抖,“你们在吓唬我,对不对?”
江沉沙握紧他的肩膀,不忍去看他的目光。杨千钧跪在杨逐的怀中,所以他看不见父亲背后有什么,看不见这个被他骂作“老东西”的男人,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死守到了最后一刻。
整整六把刀。
六把刀,就像六块漆黑的碑,深深插进杨逐的脊背,几乎将他贯穿。这个男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如磐石一般,至死都没有动摇分毫。
冷风轻拂而过,吹红了少年的眼眶。
“这……”青莲子迟迟赶来,看见眼前这一幕后登时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狄稽和奎四:“你们被识破了?”
奎四撇过脸默不作声。狄稽叹了口气,摇头道:“潜入得很顺利,没人认出我们。”
“那怎么会……”
狄稽看向杨千钧:“为了救人,杨老爷放弃了偷袭的机会,提前冲了出去。要不是少帅早有准备,恐怕黄芩现在已经率军杀进山洞里了。”
“骗子!”杨千钧断喝一声,“他不可能……”
听到这,奎四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步上前,把杨千钧狠狠拽了出来,按着他的脑袋吼道:“你给我看清楚!”
看见父亲背上的刀,杨千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杨千钧,在你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没心没肺的禽兽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欠了你的?啊!”奎四不顾旁人阻拦,扯紧杨千钧的衣襟,将胸中块垒一泄而出,“这些年里,你干过那么多偷鸡摸狗的事,可村里有谁真正刁难你了吗!”
杨千钧讷讷地看着他。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村里的药房被你偷了无数次,可还是一直在用那把老锁?”奎四气得浑身发抖,“那里头的药,都是大家冒着毒雾上山采回来的!你偷什么药,我们就采什么药,不然你以为那丫头凭什么能活到现在!”
风声呜咽,无人多言。
“我……”杨千钧哽咽着,“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从没给过任何人解释的机会。”奎四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然后颓然地坐到了一旁,“知不知道你爹当年到底为什么离开?”
在无声的注视下,奎四缓慢地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深爱着妻子的年轻人。为了能彻底治好爱人的顽疾,他只身穿过重重毒雾,去到了村子外面的世界。
可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身无分文的他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在大雪之中,幸而被一位路过的将军救下。为报救命之恩,少年毅然从军,随将军征战四方,辗转于各地寻医问药。
然而好景不长。十年之前的一战中爆发了瘟疫。为救将军的性命,他和老军医舍身出入病帐,潜心研究治病之法,终于有所成。
无奈,将军已是病入膏肓,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将军一死,军心溃散。为了阻绝瘟疫扩散,先皇李盛采纳了谋士谏言,抛弃了这数万士兵,连夜放火烧光了军营。当晚,不少染病的士兵跳入护城河中,淹死之人不计其数。
而这条河的下游,就是他的故乡……
“你爹不想让你知道他杀过人,所以这些事他只跟村长说过。可惜他忘了咱们村长的酒量奇差……”说着,奎四眼眶一红。
杨千钧跪在父亲面前,久久未动,过往的点滴杂乱涌现。十年之中,他从未如此安静地与父亲对视过,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犹挂着笑容,似乎还在轻轻念着:“别怕,爹在。”
他仰起头看着模糊的夜空。云销风止,月光悄然洒落在林间,这一夜的秋雨明明已经渐渐消停,可他满脸的雨水却滑落不停。
“妈妈……”一个小女孩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强忍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可以哭出声了吗?”
妇人含泪俯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使劲点了点头。
霎时间,哭声响成一片。
“都怪那条老狗!”青莲子又哭又气,骂骂咧咧地跑到黄芩的尸首边。他本想踹几脚泄气,可当看清了尸体的面容后,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回事?”
官服还是那件少卿官服,可里面的尸体却与黄芩大相径庭。它白发苍颜、干瘪瘦小,俨然就是一个几近腐朽的老人。
“难道让那狗官逃了?”奎四一惊。
“那就是黄芩。”江沉沙目不斜视,只低声道,“狄稽,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闻言,众人纷纷看向狄稽。狄稽先是一愣,随后摇头轻笑道:“不愧是少帅,慧眼独具,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在惊愕的目光中,狄稽甩开衣袖,单膝跪地,拱手朗朗道:“在下狄稽,曾是驻守重门关的千夫长。现任夜行司‘火’字门密探。”
青莲子瞪大了眼睛:“你也是十二司的人?”
“是。我奉司卿密令,暗中调查水舻司中饱私囊、与辰王教勾结一事。”狄稽颔首,“少帅所言不假,那就是黄芩本人,之所以变成那般模样,恐怕与辰王教的秘药有关。”
“所以夜行司一早就知道黄芩是来屠村的。”江沉沙声音低沉。
狄稽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青莲子欲言又止,摇头叹了口气。牺牲一个小小的金云村,就能扳倒水舻司这棵大树、攘除内患。或许在朝廷中人看来,不只是兵和兵者,天下芸芸众生,都只是“利”这张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江沉沙缓步上前,轻轻替杨逐阖上了眼。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