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斗篷人扔下匕首,掀开兜帽、把脸上的布条一扯,露出了一张脏兮兮的脸——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眶深陷、脸颊瘦削,一头参差不齐的发茬就像是被饿羊啃过的草皮。
他把地上的匕首踢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低头道:“大哥……不,大侠!是俺们有眼不识泰山!恁高抬贵手,行行好,放过俺们这些没爹没娘的娃娃罢……”
话音一落,林间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那些模糊不清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浓雾之中,魁梧的黑影逐渐清晰,它们的轮廓也变得愈发怪异起来。
青莲子觉得蹊跷,眯起眼正打算看个仔细时,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猛地从雾里探了出来,两只空洞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鬼,鬼啊!”小家伙倒吸一口凉气,抬手就要甩符。或许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白脸怪人往后一仰,“哇啊”一声栽在了地上,露出了与它的身形极不相衬的腿,两只脚丫慌乱摇摆。
江沉沙定睛一看,原来都是用干草扎成的半身假人,由一些瘦小的孩童支撑着,在浓雾遮掩下足以以假乱真、虚张声势。躲在草人里的孩子们不说话,也不再靠近,只是从干草的缝隙中盯着二人,一双双眼睛黑得发亮。
看着假人身上的斑斑血迹,江沉沙心里忽然一紧,暗叫不好。四下看去,不知不觉之中,这些假人已经站成了一个圈,将他们二人围了起来,如同一堵高墙。
“俺们都是没人要的娃,落到这鬼地方,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少年的哭腔渐渐收敛,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阴鸷的笑容,“所以,只好吃人了。”
“青兄趴下!”
江沉沙划破掌心,飞身扑向青莲子;与此同时,草人中忽然传出了机关运作的声响,弩机齐发,数不清的短箭从它们胸口斜射而出。
听着箭雨的呼啸声,少年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落叶。他试了试七小和小八的鼻息,扭头看向零:“他俩还活着。零姐,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俺先带小七和小八回去……”
话还没说完,零的眼神忽然变得惊恐起来:“那是……血术!”
“什么?”少年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去。乱箭之下,只见一面血色的大盾喷薄而出,箭镞打在上面就如同雨点碰上了磐石,只“铛啷”一声便被弹了开。
弩机一刻不停地连射,短箭很快就会耗尽。少年啐了口唾沫,背后冷汗直冒:“娘希匹,头一回劫路就碰上这么个硬茬……快,帮俺把车弄起来!”
他钻进车底,背靠地面,用双脚撑起车厢;他和零一人负责一边,娴熟地把两个折叠在车底的轮子拉了下来。如此一来,马车焕然一新。
“啸——”零打出一声呼哨,小道的另一头很快传来了马蹄声。
两人的动作虽然迅速,却也比不上弩机的射速。箭声渐渐消停,可血盾仍是分毫未损,眼看情势不妙,孩子们费力地把草人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快上车!里面坐不下了就去车顶!”少年撩开车帘,在心里默数着人数:十二、十三……加上小七和小八,怎么才十五个?还有一个呢?
他四下找寻,可小道上只剩下了那几个空空的草人。弩机还在运作,但大部分都已经无箭可射了,徒有空弦在无力地重复着振响。
正当他手足无措时,树上忽然传来了弓弦绷紧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弓手还蹲在树上,她已经解下了蒙面布,露出了一张女儿脸庞。
“九儿!你在做甚!快下来!”
“必须杀了他们的马,不然会被追上的。”九儿拉紧长弓,屏息凝神。无奈雾气浓厚,弩机的声音又太嘈杂,令她找不准白马的位置。
骑马的同伴已经赶到了,零正在给那两匹老马套绳。少年心急火燎,正想再催几句,却觉得树林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弩箭耗尽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放大了细微的声响,一声响鼻传入了九儿的耳朵里。
她立刻调转准头,毫不犹豫地松了弦;而几乎与之同时,一股旋风忽然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卷起满地落叶,犹如一把直冲云霄的利剑,迅猛地割开了浓雾。狂风吹袭下,那支箭歪斜着落向了一旁。
“快下来!”少年迎风嘶吼,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来不及了,我来拖住他们。”九儿一跃而下,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目光坚毅,“十二,你快上车。妈妈已经不在了,要是再没了你,他们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车头上的灯笼摇摇欲坠,两匹老马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不等下令便兀自迈开了四蹄。零勒紧缰绳,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都他娘的给我上来!”
十二仿佛没听见似的,一把夺下九儿的弓,搂着腰把她扔上了马车。九儿脸颊飞红,急道:“傻子!这样是逃不掉的!那可是兵家的血术!你知道他是谁吗!”
“白罗刹嘛,俺咋不知道。”
九儿一愣。
“就是因为知道,才一定要你走。”十二搓了搓鼻子,挤出一个青涩的笑容,“你在这儿太碍事啦,俺施展不开。”
说罢,他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拍。老马早就已经急不可待了,仰脖嘶鸣一声,硬是牵着那四轮大车调了个头,奋力狂奔而去。九儿和零姐一脸惊诧,似乎还喊了些什么,无奈风声太大,十二没能听清。
他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手中忽然燃起一团荧荧蓝火。
腐叶渗出的暗红色的汁水被风扬起,风中弥漫着一股苦味。旋风的另一边,血盾“啪”的一下散作了血丝,很快被风卷走。
“忍着点!”青莲子费力地替江沉沙拔下了最后一支短箭,满头大汗地瘫坐在地;后者的背后已是衣衫褴褛、殷红一片。事发突然,江沉沙只好用身体硬挡了几箭,这才为施展血术争取到了时间。
不得不说,草人围杀这一招很高明。孩子们的演技、草人的站位、弩箭射出的角度,每一步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如卯榫般紧密咬合,不动声色地组成了杀局。
江沉沙放缓吐息,止住了流血。所幸那些弩机的威力不大,箭镞并未打穿铁甲技。
一地的残箭,如同一具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二人脚边。眼看符文即将烧尽,他起身护在青莲子身前,掌心涌出一把血刀。符箓吹出的风虽然来得迅猛,但消散得也会很突兀,就好像草人中的弩机,用来催动转轴的牛筋一旦转完,便会戛然而止。
风停的刹那,漫天的飞叶静止了一瞬,随即又落如雨下。江沉沙看清了十二手中的蓝火,心里不由一惊:墨家的青火术?
只见十二抬手往左臂上一拍,蓝火如遇无物般地穿过了斗篷,湛蓝的光芒在黑布之下蔓延开,如同一条水流蜿蜒前行,逐渐分散成无数条细支,勾勒出了一个复杂的轮廓。
他紧盯着江沉沙,目光如炬:“劫路的勾当是俺一人指使的,那些草人里的机关也是俺自己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杀要剐,冲俺来就行!”
说着,他抓住斗篷用力一扯,“哗啦”一声,一条铁制的机关臂露了出来。它比右臂长了近一倍,指尖几乎要触地,上面锈迹斑斑,看起来就像是用废铁杂乱拼凑而成的。
可就是这样一只笨重且简陋的机关,却让江沉沙瞪大了眼睛。他在边关见过各种各样的墨家械器,需要用青火才能驱使的也不在少数,但却从没见过如此炽烈、旺盛的青火,如血一般在机关中奔涌不息,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只需一点米粒大小的青火,就能令机关隼飞行数十里。如此深不可测的东西,此时却肆无忌惮地充斥在那条机关臂里……
江沉沙丝毫不敢大意,眼底燃起了血光:“你到底是什么人。”
“俺叫十二。”十二熟练地把机关臂向上一甩,只听手肘传出“咔哒”几声响,铁臂弯折成一个合适的角度,外壳的缝隙间喷出一股白汽。他用右手拨动机关,嵌了刀片的铁手忽然收握成拳,飞速旋转起来:“白罗刹,只要你打不死俺,俺就要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