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跌跌撞撞,全然未顾及什么仪态端庄,什么举止优雅,今日之事愈想愈气,那对父女也忒不是东西了,戏唱得此般精彩,竟差点教我也相信自己是个企图抢人夫君的怨妇了。
左右也是他们失了礼数在先,我端出上神的架子来压他们虽是少了点风度,但却也挽回些颜面,也算是出了口气,断不该现在这般心烦意乱,想来应是方才平白无故把远嚣骂了进去,心中愧疚难安的缘故。
我一向不喜亏欠旁人,等改日再见到他,任由他骂回来就是。如是想着,心中郁结似是有所消解,不再一抽一抽的了。
许是气恼得太过专神,竟没注意到已经腾至翎域上空。
才翻下云头,那云朵子就如释重负般颠儿颠儿地飘走了,搞得我好像要吞了它一般。
一边挥袖撤开翎域入口的结界仙障,一边感叹自己着实太好欺负了些,小小云彩竟都要嘲讽于我。
不知道月泱那小虾米爬回来没有,早知会惹出今日这等麻烦,我扇他时就该用些力气,最好一扇子卷到西天梵境去,一年半载都赶回不来,省得这个八卦精看我笑话。
正准备到樱林里寻个凉快的地方避上一避,只见月泱扯个破锣嗓子直唤我。
“主上怎的也出门了?真是桩奇事”,他扶着腰挪到我旁边,“莫不是去寻小仙了?我就说主上还是疼人家的”。说罢竟又开始做作起来。
“……难得今日清闲,我瞧着日头不错,出去……逛了逛,对,逛了逛”,我我实在是不擅长说谎,但要我亲口把那么丢脸的事情讲与他听是万万不可能的。
为了避免再露出马脚,我忙快步向翎域西面的樱林走去,将月泱甩在身后,“鸿鹄一族近年来人丁愈发稀少,你且将我从观音大士那儿讨来的丹药送过去,嘱咐他们再加把劲儿,禽鸟一族天性不及兽族凶悍、疆域又不及水族辽阔,若人口再落了下风,岂不是连虫族都能欺负了我们?”
我头也不回,只想趁早打发了他。
“哦,但主上……”
“但什么但,你今日怎婆婆妈妈的,莫非是还想要我一扇子送你过去?”未听他答了些什么,捏诀隐了身形,遁到了樱林。
翎域是少有的可不遵节气变迁之秩序的宝地,因而常年温暖如春。眼前一树树红樱开得甚好,微风裹着幽淡的香气扑到身上,心头仿佛又松了几分。
拾起碧草之上的一朵落樱,托在掌心,又递到鼻前嗅了嗅,果然还是记忆中的气味。
还记得,凡世的那位师父也爱极了红樱。
那是一种没来由的偏爱,最初的那几年里,每逢春暖花开之际,他总是要折一小截犹开着花的樱枝别在我发间,还会用樱瓣制些小点心来逗我开心,听说最初我也是他在一棵烧焦的樱树下捡到的。
思及此处,心中难免有些悲戚。
我那凡人师父一心修仙,奈何命中本是与仙道无缘,但当年因祸得福吃下续魂草,最后竟捡了段下仙机缘。
我被带进破霄殿几年之后,他终于也扛过玄雷天劫,顺着引渡瑞光飞升到九重天宫。
丁卯日登灵台拜谒东王公时,得了个“淳义道人”的虛号,领了个芝麻大点儿的文差,列下仙之位。
初闻消息时,我在破霄殿欢喜了许久,本想着寻个机会与他老人家见上一面,奈何湘懿守得甚紧,丝毫不肯通融,最后只得作罢。
再听到他消息之时,却是我陨神崖涅槃的前一年。
“历劫失败,身死道消”
我记得那时我意外的没有哭,没有怨,甚至不太难过,神仙和人都是一样的,生死有命。
只是在翌年飞升成功、回归鸟族之前,去师父受劫的地方揽了把气泽带回翎域,撒在了眼前这片樱林之中。
凡人皆羡漫天仙神腾云驾雾,来去自由且寿元无限,殊不知其实天道才是真正的不偏不倚,公正无私。
除却那寥寥几位上神,真正能够寿与天齐的神仙又有几个呢?源源不断的天劫下又有谁能够一撑到底?凡人死后在幽司的轮盘上转一圈便仍可转生,十世、百世……只要愿意,可一直延续下去,这又何尝不算是一种永生?神仙却是没有此等待遇,死了便是死了,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渣都不剩。
明知那团气泽里并不会留有师父的半点痕迹,我仍将眼前这片樱林当作他的居所。
高兴时来此处分享喜悦,难过时来此处排解忧伤。
就像尚在凡世时那样。
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把我的思绪扯了回去。
翎域众仙皆知我习性,鲜少踏足这片林子,纵是有事寻我,也不该匿在暗处窥探。
“何人!”手中那瓣落樱破空旋出,夹着上神的灵力和些许怒气径直袭向樱林深处。
“咦,难得见璃儿如此暴躁的形容,不想薄怒之下竟是比平常还美上了三分”。
来人一袭浅青色长袍,两指夹着那瓣樱花,一边嗅着香味一边向我走来。
看到他那张招牌式的笑脸,我竟也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周遭空气仿佛更暖了一些。
潇洒却不显轻佻,随性而不露惰漫。
说实话,明霁应该是我见过最顺眼的神仙。
三界中一些神女妖女闲来无事搞出来的“俊男榜”上,几乎每年都是破霄殿的那位独占鳌头,明霁次之。
为此我常在月泱面前替他打抱不平,感叹如今女子的审美能力当真是差得可以,一颗芳心怎么不放在小太阳跟前,偏生要去往冰山上面贴,奇也怪哉!
“何人有如此能耐,竟能将一向好脾气的洛璃上神惹出火气来?”他转眼已走到我身前。
“原是明霁兄,我当是谁在此处鬼鬼祟祟、贼头狗脑,差点便要召出赤羽千华抛过去”,我放下防备寻了块儿青草厚实的地方席地而坐。
“哈哈,璃儿果真是个不好招惹的”,说着他也在我旁边坐下,“莫不是因某人今日结亲而心生郁结,耿耿于怀?”
他这话虽是疑问,但心知他只是打趣我,我二人为万年挚友,彼此再了解不过,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既为仙僚,又同列上神,怎没去九重天讨杯喜酒,凑凑热闹,反倒跑来我这冷清之地?这可着实不像你的性格。”此话一出我便有些后悔,我倒忘了素有传言称战神远嚣与麒麟一族有些积怨、不甚和睦,我虽不知其中具体原委,但大体知晓此事的确并非空穴来风,遂忙改口道:“呃……,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今日又是月朔,明霁哥哥是来为我探脉的吧?”
“自你归来至今已有一万余年,我每月都来上一次,如此都能忘记,你这脑中都装了些什么?”他探身上前,双指一并,在我额前轻弹了一下。
略微恍神之际,我已不自觉地把手腕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