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这些变化中,最让我高兴的是哥哥们的婚事终于开始有希望露出来了。有人开始给我的二哥提亲了,尽管大哥还没有,但这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像一条开始消融了的冻河,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我想着,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大哥也会有的。
“有一天早上,媒人领着二哥到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地方相亲去了。”
“成了没有?”
“不知道。他们是早上走的,晌午也没回来。到那天半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是在地里么?”
“是。我推着装满土的车子,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二哥领着一个女的回来了,我就停下来看着,看着看着,眼前就黑了,整个世界也漆黑一片。”
“很担心他们的婚事吧?”
“担心也没用了,我再也帮不上他们了,看他们自己的命吧。”
好几年,文秀一直和我在一起,记不清我们说过了多少话,每到一个地方,文秀都会觉得十分新奇。见到衣着艳丽的女子,她都要呆呆地看半天,看过后就默不做声地站在我的旁边。我知道她的心思,我常对她说,你也很好看,一点也不比她们差。听到我这样说,她说,姑姑是在笑话文秀吧,我哪能好看呢?什么都没见过,只知道推土。
我知道她十分不放心她们那个家,很想回去看看,可又怕给家里的人带去麻烦,让一家人重新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那样一来,她此前所做的一切,所受的苦和罪也全都白瞎了,她自己也白死了。尤其是两个哥哥的婚事,如若正处于进行的当中,完全也会因为她的潜回而半途而废,谁敢往一个成分不好又闹鬼的人家里嫁呢,那嫁过去图什么呢?就算她回去后一声不吭,也难保不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让别人感觉到,所以她一定不能回去。她说她们那里有的人就管不住自己,死了以后还要常回去,借别人的口说自己的话,啪啪地扔东西,不仅让全家的人跟着遭罪,就连周围的人家也都变得阴森森的,天将黑未黑就关了门,半夜里听见外面有嘤嘤的哭声,听见在声音微弱地叫名字,在不连贯地诉说一些藏头露尾的事情。
看见山坡上开着的红的、黄的、蓝的野花,她说,我们那里的人们常用这几种颜色的花染布,染衣裳,捣碎了,放进水里煮,衣裳也放进去……花在山坡上长着的时候,总以为用它染出来的东西一定好看得不得了,及至花采回来以后,也还是那么认为的,只有等真正染完以后才知道不对,不是原来想的那样的。
又过了一年以后,文秀走了。
那天,她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姑姑,我要走了。”
说着竟哭了。我对她说,以后再不要那么拼命地推土了,将来无论做什么,都用不着去拼命。她一边哭一边点头,说能遇到我,在她看来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以前想也没敢想过。
文秀是黄昏时分离去的,到深夜时,我听见附近有走路的声音,走一会儿,又忽然不走了,像是停下来朝四周打量,又像是在思索一件什么事情。过一会儿,听见又走开了,还是先前的那种细碎而犹豫的声音。
于是,我问道:“文秀,是你么?”
没有回音,连走路的声音也立即没有了,像是被我的声音吓跑了。
“文秀,是你么?”
“苏同志,你还认识我么?”
这不是文秀的声音,我一惊,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慢慢地朝我走过来,看上去她似乎更容易受到惊吓。她来到我的近前,用手把脸前的头发分开。
“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资料室的孙中华。”
她把头发往后一抿,我想起来了,资料室里三个织毛衣的女人中的一个,那时候她的头发就是朝后去的,经常在织一件灰毛衣,远远看去,总以为她的胸前抱着一只兔子或鸽子。看见她,我有些意外,想想从前几乎没有与她们说过什么。
然而孙中华却是十分热情,看见我,就像见到她的一位亲人一样,不分次序地把一些事情说给我。她说,别看我们每天坐在那里织毛衣,其实我们也并不傻,心里什么都知道。你当时一来了,我们就看出你和我们几个是不一样的,我们还明白,把你派到资料室工作是不对的。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议论过,猜测过。
我对她说,我和她们都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呢?”孙中华说,“肯定是不一样的,要是一样了,资料室里从此不就有四个女人在织毛衣了么?”
孙中华的话让我笑了起来,她自己也笑了。
孙中华又笑了,自见到我,她就不停地在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向一边歪去,显出一种很好看的妩媚,过去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看着我,忽然说道:
“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叶放也完了。”
“是么?”
“那时候你去世已经好几年了。有一天通知我们去开会,好几百人的大会,会一开始,第一个被押上来的就是叶放,我们都吓了一跳,其实在这以前,已经开过好多次小会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叶放一上来就说,‘我是革命的……’她说她的,没有人听她的。让她跪下,她不跪,那么大的干部,我也觉得她不可能跪,有人从背后狠狠地给了她一下,她站不稳,腿一软就跪下了。
“以后呢?”
“不知押到哪去了,以后再没有听说过。”
我看着眼前的孙中华,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那时候也听说过,她好像和你不太对。我以为听到这件事你会高兴的。”
孙中华的话让我感到困顿,那些早已远去的往事也让我感到困顿。事实上,我也始终不明白我与她究竟在哪里不对,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彼此是冷的。那会不会是由于缺乏了解呢?
“还有什么事呢?”
“C先生也死了。”
“C先生怎么也死了呢?”
“去苏联访问,飞机掉下来了。”
……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在明月轩的一次宴会上,有一个人迟到了,那个人就是C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他。席间,他说起他昨晚做过的一个梦,梦见自己从高高的天空里掉下来了。沈先生对他说,你还处于生长发育阶段,那是在长个子呢。C先生说,一个人能从那么高远那么干净的地方掉下来,也应该算是人生之一大快事。明月轩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橙黄、饱满,映照着苦难的人间。吃过饭,一群人来到外面的凉台上,周先生说,我们大家都从这里跳下去吧,都干净一下。
另外两个女人,如今还在资料室里继续织着毛衣。
前天,孙中华已知道她的两个孩子有了后娘。一个长脸的女人用钥匙打开她们的家门,径直走了进去。长脸女人买回一张庆丰收的画贴到墙上,孙中华看见自己的那幅照片被取了下来,连同她才系了两年的厨房里的一条蓝底黄花的围裙,她的一个漱口用的豆绿色的搪瓷缸子,都悉数被长脸女人放进一个里面有着生锈的剪刀、锤子、胶布、螺丝和旧电线的抽屉里,那个抽屉位于五斗橱的最下面,长脸女人在那个抽屉上围起一条绿色的塑料布,用一把图钉固定好,这样一来,最下面的那个放满了杂物的抽屉立即就不见了,原来的五斗橱变成了四斗橱,外加一个用绿色塑料布围起来的底座。这以后,孙中华又看见长脸女人脱去外套,走进里屋,在她多年来一直睡过的那个位置上躺了下来,女人脸虽长,乳房却是圆的,有着一对很大的乳房,即使平躺着,胸前也是饱满的一堆。床上的被褥包括枕头都换过了,里屋的窗帘也换了,原来的那道湖蓝色的窗帘不在了,现在挂在窗户上的是一道粉红色的纱帘。
孙中华凄楚楚地对我说:“她把我的那个窗帘弄到哪去了?”
家里已经改朝换代了,她却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家里的女主人。能管住人家长脸女人换被褥换窗帘么?不能。
几天以后,我与孙中华相互别过,她往南去,我往北去。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农场,我要找的那个人叫谷庆芳,他将在十日之内死去。
农场叫星火农场,前面是一片河滩,河滩对面是莽莽的树林,很多鸟在上面飞着,白脖子白头的鸟,有鸽子那么大。麻雀并不算是最小的,最小的那种鸟,他们叫黑豆鸟,比黑豆大,比麻雀小,飞得很笨拙,不像是在飞,更像是在学本领,练习栽跟头,像一枚黑色的药丸一样,从一片草里蹦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又向另一片草里栽下去。
农场西面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花。一个人赶着一些猪正在那里站着,那个人就是谷庆芳。有猪突然跑起来的时候,他就去撵,但明显的没有猪跑得快,他就转身回来,捉住一只小猪,啪啪地打了两巴掌,小猪受了委屈,厉声尖叫起来,正在奔跑的猪听到小猪的叫声后,很快就不再疯跑了,顺着原路疾驰回来。
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谷庆芳灰蒙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注意到他缺了两颗门牙。
我来到他的面前,他当然看不见我,当然以为山坡上除了那些猪,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把小猪放下,眺望着山坡下的农场。将近十年前,他第一次被押送到这里的时候,农场还只是一个小农场,两三排房子,十几个人,当然没有猪,没有羊,也没有什么鸡鸭,只有两三匹马,一头牛。而如今,农场的规模已越来越大了,人也多了起来,许多人他都不认识。周围一带的玉米地,高粱地,谷地,麦地和麻地,都是农场的,一些孩子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没有人知道我来到了这里。
谷庆芳住在猪圈附近的一间瓜棚一样的小房子里,吃饭在食堂里吃。在他的后面,还有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住着专门负责养羊的宿文景。深夜,当谷庆芳的猪和宿文景的羊都睡了以后,当农场里没有学习任务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说话,在屋里的地上拢一堆火,埋几个土豆进去,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埋在热灰里的土豆就熟了,熟了的土豆会在灰里用自己的味道提醒他们,两个人就用棍子把熟了的土豆扒出来,从中间捏开,热白的气立即冒出来。他们很少烧豆子,一来没有,二来豆子会噼噼啪啪地乱响,容易被人听见。土豆老实、厚道,一声不吭,无论烧得多厉害都不叫一声,只会用它的香气提醒他们。谷庆芳打开一个白纸包,从里面倒出一点点盐,铺在中间,两个人把土豆蘸着吃,剩下的又重新包好,掖到墙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