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最美口型最差口音的小姐,一边搓着洁白的胖胖的小手取暖,一边神采奕奕神色飞扬眉飞色舞地推销着一款包治百病的神药“傅活之宝”。“一天只要喝两口,大病小病全都走”,被“采访”的老表一边愉悦地翕动着鼻孔,一边手舞足蹈地证明自己的疗效,抒发真情实感。
又是本地台。
两年前我认识了福根,只是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电视出毛病,屏幕上只剩下那个眉飞色舞的小姐。邻居顾太太出远门,她顺路引我到垃圾中转站下层的小木屋。
“他叫福根,不晓得他姓什么······他做过电工,应该会修电视的,他好像平常干点闲事儿,不晓得他做什么糊口······反正挺穷。”她站得累了想歇息,就靠在木屋的桩上;半晌,她突然像惊醒了似的,直起身来拍了拍肩上沾的木桩的灰,像躲避瘟神一样;脸上却共存着关怀与不屑,匆匆离开了。
我跨过低得快要掩入土中的门槛,木屑和草屑的气味扑面而来。地面墙壁都没有装修,地面是厚实的泥土······这让我想起了东溪的老家,房子清一色都是那样的,侧间堆着燃料、木料,有的兼备烧饭的灶——那种亲切的、越来越模糊的感觉。城里找不到几间这样的屋子了。
于是我看到了我告诉你们的又黑又缩的面孔。“地板”上摆着一个红色的“棚子”,我很难称之为棚子,它实在是太小了;又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福根把棚子的支架撑开,用绳子、拉环等小物件,把棚子扣在老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干得那么投入,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我。旁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只顾开心地尖叫起来,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他转过来看到我。我被这质朴的目光逼开了口:“那个我邻居说这有个老乡会修电视机,我就来看看,认识一下。”
“好啊,我给孙女弄好这个就。”他的回答很快。“我叫福根,这是孙女贵兰。她四岁快上保育院了,我做一个棚子放在后座,方便我接送时她好坐······”
“麻烦了。”
他带上贵兰来到我的住处,其实跟他的木屋半斤八两,只是住在公寓一样的楼房里,有一些商品房的味道。
经过一番捣鼓,他坚定地说电视没问题,要么是欠费了。我笃定交过费用。我们到营业厅走了一趟,事实证明福根是对的。他抱起不耐烦的孙女,热情地说:“多来看看啊,老乡!”
话休絮烦。后来我没事也懒得串门,只是有几次出门收鸭毛,高声吆喝的间隙顺路去那喝杯水。我也有几次看到福根顶着早晨的雾气,骑着自行车。贵兰坐在棚子里,伸出双手抱住福根的脖子,像是抱住了柱子。
“贵兰你要累死我啦!”福根嗔怪。
一路上是贵兰银铃般的笑声。
不想福根如今有了个卑微但是正当的职业。
天色在慢慢地沉淀。这时的老街是十分和谐的,是褐色的,是灰色的,是黑色的。这是最美好的时代,所有人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杂耍的拎着猴子从广场回家,卖肉的熄掉了摊位上黄澄澄的灯,送气的抖了抖发酸的肩膀,所有畜生,缩起了脖子迎接寒冷的困倦的夜。这是时代给予芸芸众生的均匀的呼吸,除了通往学校的星星一样的路灯。
人流越来越稀,该回家的已经出不来,“不该”回家的也许永远进不去了罢。无奈这样透露出萧瑟的和平是对我和福根这样流浪谋生的人的暴力。看来今天再吆喝也不会有进展,再用祈盼的不卑不亢的眼神也没有人掏出三元的擦鞋钱。没有人······
“贵兰快七岁啦,自己待得住了,出来找点事啊······”他的歌声像风一样飘扬: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为了省钱,也为了图个方便,想我和福根这样的流浪汉早就免了晚饭。福根慷慨地掏出钱(他应该管钱叫血吧),走到一片快要打烊的烧烤摊。
他突然停住,把我推到一个角落,自己四处张望。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心居叵测的坏人,专拐少男少女的那种。我多次发窘想走开,却被他眨眼制止。
不一会儿,摊上来了一伙小孩,像是十一二岁,打扮的很前卫的那种。小孩点了年糕和鱿鱼串。福根见了飞快上前要了两串韭菜。老板嫌麻烦就把韭菜和荤一起烫了。
福根拿了韭菜,分了我一串。
“这个老板心不细,韭菜只用热油,荤的用孜然和面粉烧,我这样就一起做,占了便宜······”他像是得到了重大的胜利。我也很高兴。什么宽容大度,互相理解,其实只有真实的念想才能填饱我们穷汉子的肚子,才能安慰我们无法“高贵”的灵魂。我细细地撕扯着散发肉香的韭菜。
那伙小孩瞥见了福根。福根报之一笑,那又黑又缩的面孔挤成一团,像一只阴缩缩的老鼠。这样突如其来的惊愕显然激起了小孩们的回忆——回忆如何被家长教育,被教育要警惕这“鱼龙混杂”的社会。他们甚至惊得身体一抖,“心照不宣地”互相眉眼。
你觉得可悲吗?可悲什么?你要说可悲我们这种人?可悲孩子们的可笑?不是的。没有什么可悲的,越是同一个世界,越不能互相知晓,人的心意互相传达,难,幸好我们都在做目的相同的事情。
福根继续笑着,没有理会孩子们的小动作,“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如此真心希望福根不知道孩子们的想法,永远不知道。我无力守护任何人质朴的笑容,包括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