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微微一笑,筷子毫不客气地伸进顾哲面前托盘上装着排骨的碗里,一边翻着肉多的排骨,一边嘟囔道:
“老哥啊,你是法医,看死人很准,看活人说不准会走眼。那两人应该是夫妻之间闹矛盾,我们接警后立刻调看事发地周围的监控录像,里面记录了他老婆是自愿跟着一个人走的,对方根本就没有绑架她,也没有武力威胁的迹象,两人之间气氛很和睦,还不停地闲聊。种种迹象表明,应该是报案人搞错了。现在夫妻之间闹矛盾,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真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男人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报案人吗?老李他们几个给做过思想工作后,派人直接把他送回家了。剩下的事情我也交给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接管了。”王楠一脸轻松,却难以掩饰眼角周围的皱纹和熊猫般的黑眼圈。
“再说了,我们是刑警队,不是派出所调解民警,这些夫妻之间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儿,本来就不归我们管。”话音刚落,他终于用筷子牢牢地夹到一块排骨,迅速塞进嘴巴,随即疲惫地一笑,晃晃筷子,“谢啦!”
顾哲无奈地摇摇头,对这件案子,他确实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好日子过得非常快,平静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随着太阳落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顾哲还没来得及把肩上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塞进更衣室,隔壁办公室急促的电话铃声就透过薄薄的板壁钻进耳朵。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差一分钟七点。按照规定,如果是命案需要出现场,电话铃响三声过后,如果办公室里还没人接,就会被值班电话员转接到顾哲手机上。
前任法医室主任(也就是顾着他爸爸,顾鹏)退休后,顾哲就成了整个怀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技术中队法医室的一把手,他需要给手下的两名法医分配案子,必要时就像今天,如果人手不足,他也要轮班出现场。
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么早打电话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情,第三声电话铃声响过后,顾哲放在凳子上的手机就发出尖锐的铃声,他迅速按下接听键;“你好,我是顾哲。”
“尊贵凯旋高尔夫球场,顾法医,车子已经在底楼停车场出发区待命。”值班电话员沙哑的嗓音中透露出明显的疲惫,耳机中同时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在通知法医的同时,电话员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如实记录接手案件的法医姓名和被通知的时间。
挂断电话后,顾哲迅速换上警服,从存放工具箱的大柜子里用力拽出那个三十多斤重的工具箱,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拎着箱子,加快脚步向停车场走去。
尊贵凯旋高尔夫球场位于天长市郊外不到二十公里的省道110线路旁,附近的尊贵别墅区是怀安市最大的高档别墅住宅区,与市区相距约五六公里,这里虽然地处偏僻,但环境不错,笔直的省道是新建的双向八车道,马路边都是高高的花墙,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前年建成后没多久,这个占地一千多亩的大型标准高尔夫球场很快就成为怀安市和临近市县富人们的又一个高档娱乐场所,漫山遍野的人工草坪使整座山坡一年四季都呈现出怪异的绿油油的颜色。顾哲只是听说过这里,却还从来都没有跨进过大门一步,今天是个例外。
车子还没有停下,远远地就看到王楠的助手老李正焦急地站在门口。
“你们王队呢?”顾哲下车后打开后车厢门拉出工具箱问,“现场在哪儿?”
“王队正在山坡那边等我们,这名球童会开车带我们过去。”话音刚落,顾哲这才注意到了他身边站着的身着白色球场工作服的小伙子。
小伙子略带腼腆,伸手指了指顾哲左手边停放着的一辆刚能容两人的电动高尔夫球车。
超载的高尔夫球车摇摇晃晃地开过山坡,转过一片矮矮的小树林,在树林边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蓝白相间的警戒带很快就出现在视野中。车子停下后,章桐迫不及待地钻出座椅,用力拖下沉甸甸的工具箱。
王楠快步迎了过来,“怎么才来?就你一个人?”
顾哲皱起了眉头,弯腰钻过了蓝白相间的警戒带,“我的助手和你的人都在后面呢,没办法,就一辆车,坐不下,得轮流来。这么大的地方,干吗不让我们直接开车过来?”
王楠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哥哥啊,你知道脚底下的草皮多少钱一平方米?你的年薪最多能买三个平方米!我们都是走进来的,你有车坐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知足吧!现场就在树林里面,跟我来。”
顾哲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拎起工具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王楠的身后,向尸体现场走去。
这是个草草挖成的土坑,深约四十厘米,长一米左右,周围散落着树枝和枯叶,还有一些泥土沙砾。
一具身材瘦小的尸体平躺在坑里,双脚放在坑外。尸体头东脚西地躺着,身上衣服虽然凌乱,却完好无损,可以看出是一名女性的穿着。由于此时已经是秋末时分,尸体的腐烂程度也并不明显。但是令顾哲感到吃惊的是,尸体的头部已经呈现白骨化,只有少部分肌肉组织附着在死者的脸上,而身体部分却很完整。
顾哲穿上一次性手术服,戴上手套,在尸体边蹲下,伸手拨开了覆盖在尸体头骨上的杂乱头发,仔细查看。
这是一张被严重毁容的脸,手指所触摸到的地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顾哲皱了皱眉,难怪死者的头部会比躯干腐烂得快,凶手用不规则的重物狠狠敲击死者面部,加快了这一部位的腐烂速度,同时这也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死因。
“有什么发现吗?”王楠问。
“目前还无法断定死者的具体死因,不过,很有可能是重物敲击面部导致颅脑损伤而死。我要把现场周围两百平方米以内的可疑石块都带回实验室,可能上面沾有血迹。你和现场勘查的同事们说说,辛苦他们一下。”
王楠点点头:“这没问题。”
“对了,楠哥,光靠电动车可没办法把尸体带回去啊!”顾哲一脸苦恼,“你得和他们领导说说,让我们把车开过来!”
王楠微微一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人家巴不得我们赶紧走呢!我只要说我们要在这儿干上一个星期,他们的头儿肯定就得急得跳墙。”
“那刚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们把警车直接开进来?”
王楠叹了口气,“那个胖经理不买我的账,架子大得很,加上我又没看到现场,没办法确定,这不,只能麻烦老哥你折腾这一回了。不过你放心,等会儿出去就有车坐了。”
说完他挥挥手叫来助手老李,“马上通知经理,我们要用车拉尸体,如果他再不放车进来,我们就用人把尸体抬出去。到时候整个高尔夫球场里的人都会知道这里发现了死尸,看他的客人还会不会再来这儿打球!”
做生意的最忌讳自己的地盘发生命案,顾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由得暗暗佩服王楠的果断,心想要是自己的话,可能就只会一个劲儿地去和别人理论,而不会想着抓住人家的弱点。
解剖室里非常安静,熟悉的来苏水味道充斥整个房间,顾哲几乎能听到自己隔着口罩所发出的沉重呼吸声。
他戴着手套,穿着一次性手术服,腰间系着皮围裙,默默地站在最内侧那张不锈钢解剖床旁,凝视着一个多小时前刚从现场运回来的无名女尸,半天没说一句话。
“顾法医,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助手陈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毕业到现在,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已经任劳任怨地为顾哲做了整整三年助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都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开始吧!”顾哲走到门边,把屋里开着的四盏荧光灯都关掉,解剖室里迅速被黑暗吞没,只有外面走廊那盏二十四小时工作的LED灯隔着玻璃门透进一点微弱的光芒。
陈冰用力把沉重的X光扫描探头拉过来,然后摁下开机按钮,对解剖床上的尸体进行整体扫描。这是尸检开始前的必备工作。冷冰冰的X光机有时能帮法医找到很多容易被肉眼所忽略的细微伤口。
扫描机巨大的探头闪着蓝光,在嗡嗡声中划过尸体,顾哲的担忧变成现实,工作台上十二寸的电脑屏幕清晰地显示出死者颅骨的惨状——基本的顶骨、额骨和颞骨均呈现放射性裂痕,尤其是额骨部位,甚至还有硬物外伤所造成的贯通空;而鼻骨、枕骨和颧骨都已粉碎,根本找不到完整的,更不用提剩下的上颌骨和下颌骨了。
“这么狠啊!”顾哲咕哝了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让死者被人如此残忍地毁容。
时间悄悄流逝,当王楠像风一样推开解剖室厚厚的玻璃门冲进来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三点。听到脚步声,顾哲抬起疲惫酸痛的头颅,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动,让他再次担忧自己那日渐麻木的颈椎。
“怎么样了?”王楠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靠墙的办公桌上拿起新的一次性手术服穿上。根据省里控制成本的新规定,原来的老工作服都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蓝色的一次性手术服,类似于无纺布质地。
顾哲很不喜欢这种手术服,好几次因为穿衣服时太用力,手术服竟被扯了个大洞,这使他每次出现场都不得不备上两三件以防万一,工具箱的空间也因此显得更狭小了。
看着王楠手忙脚乱地套上一次性手术服,顾哲很是同情却帮不上忙,这是进解剖室的必须穿着,虽然王楠已经为此抱怨过很多次,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好兄弟开后门,于是只能退后一步,给他腾出足够的空间察看尸体:“楠哥,你过来看看,死者为年轻的女性。”
“该死的!”王楠恨恨地诅咒了一句,双眼一直紧紧盯着解剖床上的尸体,“大概年龄呢?”
“根据耻骨和牙床以及身体各项发育状况判断,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周岁。”
“具体点儿。”
“那你得庆幸死者的牙齿一颗都没丢,三十二颗,你看!”顾哲伸手指了指托盘上排列整齐的死者牙齿,“只要出齐了这三十二颗牙,那死者的年龄就不会低于十七周岁,再根据齿根齿冠的磨损程度来判断,死者应该是十八周岁至二十五周岁之间。”
王楠皱了皱眉,“我是说能不能范围再缩小一点,这年龄跨度还是太大,我们队里那帮年轻人不好展开摸排啊!”
顾哲想了想,走到X光片成像箱旁,打开投影灯,仔细察看了显示死者上半身的X光片,随后肯定地说,“根据死者锁骨和胸骨的愈合状况来看,年龄最大不会超过二十一周岁。”
“好,我们就按照这个年龄段发协查通报!”王楠点点头,“那死因和死亡时间呢?”
顾哲伸手指着死者的额骨部位:“你看,这里的伤口呈现出明显的向外放射性裂痕,并且有一个长5.1毫米、宽3.8毫米的洞,所以我初步判定是由钝器多次敲击脑部,导致脑组织损伤死亡。
至于死亡时间,我还在等生物检验实验室的报告。不过根据尸体腐烂的状况和胃内容物消化的判断,应该有将近三周的时间吧。我会尽快把尸体其余部分的解剖报告整理完整后一并交给你。”
“可怜的人啊!”王楠忧虑的目光时不时在眼前的无名尸体上掠过。
“楠哥,还有个情况,这案子我怀疑很有可能是个女人干的。”顾哲突然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死者的脸部已经被毁容,致命伤也是由硬物敲击所造成,但我仔细观察过X光片,每一次敲击的力度都不是很大。如果是个男人所为,这么多次敲击过后,死者的颅骨估计都被砸烂了。所以要我说的话,这应该是个女人干的,或者说是个瘦弱矮小、身形单薄的男人。
但是后者可能性并不大,从我以往经手的案件经验来看,对一个人的脸部反复多次下手的,属于疯狂性杀人报复,有三种可能:
一是为了毁容,让警方无从下手寻找尸源;二就是报复或嫉妒杀人,尤其死者是年轻漂亮的女性,俗话讲就是嫌疑人恨透了这张脸;而第三,就是嫌疑人服用了某类毒品,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说着顾哲走到解剖台边的空地上,蹲下来抬头看着王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测算嫌疑人的大致身高,死者当时是平躺在地面的,嫌疑人如果要对死者实行面部打击的话,就要呈蹲坐或者跪坐的姿势,就像我现在这样。我观察过死者伤口形成的角度,为由右至左,所以可排除嫌疑人是左撇子的因素。
死者头部伤口的角度是五十三度至五十八度之间,而人体颈椎到尾骨距离在骨骼整体长度中的比例是固定的,照此推算,我们所要寻找的嫌疑人身高应该在一米五八至一米六一之间。从这样的身高范围来看,楠哥,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嫌疑人是女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十一月的夜晚很凉,气温还不到十摄氏度,路灯下的大街薄雾弥漫,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即使有人经过,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这也难怪,都已经是这个时间,又这么冷,除了家里,人们似乎已经没有去其他地方的兴趣。
怀安市公安局大楼五楼的会议室此刻却仍然灯火通明。不足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大家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写满疲倦,负责刑侦工作的高副局长更是满脸愁容。高尔夫球场无名女尸的案子至今已经案发三天,王楠所在的重案大队也马不停蹄地摸排走访了上百人,却连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更别提那发出去的上千份寻尸启事,都如泥牛入海一般,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高局不得不开始担心了,多年参加刑侦工作所积累的经验告诉他,案发最初的七十二小时是案件得以顺利破获的关键所在,也就是黄金时间,可眼前别说破案,连尸源都没办法确认,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看着满屋子急得团团转的破案能手们,他无奈地呼了口气,坐直身子靠到桌子上:
“我们从头再梳理一下,看看是否有遗漏或者需要跟进的地方!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
老李抬起头,他是重案大队王楠的助手,也是侦破小组成员之一,负责走访案发地附近五个社区内符合条件的登记在案失踪人员家属。过度吸烟让他感觉肺都快要熏黑了,因为每一次呼吸,他的胸口都有火烧火燎的感觉。
“我说几句吧,我对死者的年龄段的推论有异议!”
“哦?说说看!”
“法医室把死者的年龄定位为十八周岁至二十一周岁,但我看过死者的衣着打扮,死者右脚踝上系着红绳,两个手腕也都绑有红绳子,尸体所穿的内衣裤也是大红色的。而我们怀安民间老百姓有个传统,就是本命年才会穿大红内衣和系红绳来辟邪。所以我想问,是不是法医室把年龄搞错了,死者会不会正好今年是本命年,二十四周岁左右?”
话音刚落,周围的警探们顿时纷纷表示赞同,王楠的脸上也露出举棋不定的神色,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正对面的顾哲脸上。
“不可能!”顾哲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老李所提出的疑问,他拿出一张死者上半身的骨骼X光照片,连接到面前桌上的投影机,然后指着X光片位于死者颈部附近的锁骨说,
“我在尸检报告中已经注明,根据死者的三十二颗牙齿已经长齐,和齿冠齿根的磨损程度,判定死者年龄的最低限度为十八周岁。我们以前通常都是通过死者的耻骨来判断死者的具体年龄的,但这对于二十周岁左右年轻人的年龄具体判断却有一定的差距。根据我的工作经验,误差有时候会在两年以上,所以这次我综合了对死者锁骨骨沟愈合程度的观察结果,因为人类的锁骨骨沟外侧端愈合是十八周岁后才会发生。
而内侧端也就是尖峰端的骨沟却要到二十一周岁才愈合,死者的胸骨端的骨沟还没有愈合,这说明死者还不到二十二周岁,再加上她是年轻女性,骨骼愈合的年龄比男性还要相对低些,所以,我就把死者的年龄具体定在十八周岁至二十一周岁之间,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一周岁!”
“那怎么解释她身上系的红绳子和红色内衣呢?”
顾哲微微一笑,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把自己的右脚裤管拉起来,指着脚踝处的红绳子说:“今年不是我的本命年,但我也系着红绳子,这是我母亲一再嘱咐我的。在我妈看来,我的工作是和死人打交道,红绳子能保我平安辟邪,还有这根红绳子我爸也系过。至于红色内衣,我想这也不排除死者喜欢红色的可能,很多女性都喜欢穿红色系的内衣,我想在座的几位女同事也不例外吧?”
听了这番话,老李像断了线的木偶靠在椅背上,满脸沮丧:“我们像陀螺一样找了三天三夜,可在案发地周围就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失踪人口,这怎么办?难道是流动人口?那难度可就大了!”